《凤凰木下》木雪兰琪

3、chapter 3

　　膳罢，他问我，“出去？”
　　我重重得点了点头。
　　“那着衣吧。”
　　我飞快起身，等着宫女来伺候我。
　　他轻皱双眉，道了声，“自己穿。”
　　“可是一直都是小清子伺候我。”我咂巴着大眼看着他。“不会自当学。”
　　我怕得罪了他，没人陪我，便乖乖拿起衣赏套上。
　　待我说了声“好了”，他转头看向我，眼中闪了丝笑意，便转身走了出去。
　　我跟了上去，不想，踩到了裙摆，绊了一跤，眼看要跌倒了，后领却被抓住提了起来。
　　待我站稳，他蹲下身子，一个动作一顿，将我又重新整了一遍。
　　待我正欲道谢，他冒出一句，“学会了？”
　　我犹豫了会，便也点点头。
　　“下不为例。”语气不容拒绝。
　　“可是...”
　　近在咫尺的眸，有些无奈。
　　我乖乖又点了点头，伸手怯怯得拂过他的肩，不敢停留太久，因为他似乎不喜被碰触。
　　“这点事我还是可以学会的。”我故作轻松道。
　　他蓝眸在火光下有些晶莹。站起身，竟主动牵起我的手，朝漆暗的屋外走去，跨过高高的门槛，我牢牢抓着他的手，看向被云遮了半边脸的月儿。
　　我揪着一张小脸，嘟着嘴抱怨，“今天月娘不出来，屋外好黑。”
　　尹旷低头看了看我，轻声问，“你害怕了？”
　　“才不怕呢。”
　　我放开他的手，一个人朝昏暗的宫道上走去，回过身，看着站在屋檐下他，身后的光笼罩着，有些朦胧，似乎就要消失在光影中了。我眨眨眼，赶忙又奔了回去，抓起他的手，拉着一起朝外走。
　　我仰头看他，认真的说，“你一定要牢牢抓着我的手。”
　　因为夜色太黑，即使我努力仰头靠近他的眼，可是始终看不清。
　　“尹旷！”我又大声叫了一句。
　　他点点头，这次倒是看到了他轻扯的嘴角。似乎被他笑话了。我有些生气，松开手，跑在前面。
　　待转过身子，却见跟在身后的宫女奴才们。
　　我有些生气的命令道，“不许跟来。”
　　“可是公主...”
　　未等他们解释，我便大声斥道，“我的命令也敢违抗。”
　　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还是没有止步回去的意思。我有些生气。
　　尹旷停下步，并未转身，“放心退下吧。”声音清冷，却带着几丝霸气。
　　犹豫了片刻，他们俯身退了下去。
　　看来我这个主子的威严还不抵尹旷的一句话。
　　走出兮若宫，便见两堵高高的围墙左右分横。夜色使空旷寂寥的宫道上多了丝鬼魅。
　　即使墙檐下挂着一盏盏灯笼，光火忽闪忽闪的，仍无法照清夜色的朦胧。
　　我回身奔到尹旷的身边，伸出小手抓着他的袖摆，乖乖跟在他身旁。
　　他低头看着我，察觉我有丝怯意，似乎愉悦了他，低低的笑了声，声音不大不小，正好传到我耳中。
　　我不理会他，呼呼的吸着气，欲借此以平和心中的闷气。
　　忽然，他抓起我有些冰凉的小手，一股暖意透了进来，我愣愣的让他轻握着，贪恋着，并没有勇气甩开。因为我喜欢这样的暖意，怕失去了就要不回来了。
　　盛夏的夜晚，凉凉的，清冷的风拂过，带来阵阵桂花香气，馥郁得让人有些晕眩。
　　看着不远处那颗苍茫大树，我手儿一紧，拉着他便跑了起来，一边跑一边叫着，在寂静的夜空下四处回荡开来。
　　“我们去看凤凰花——”
　　我从未如此兴奋，从未如此急切得想要同人分享这份兴奋。
　　他看着我，嘴角上扬，脚步也随我加快，似乎夜晚能掩盖白日的一切，让人不知不觉放开了某些隐藏。
　　我的三步便是他的一步，我气喘吁吁时他只是看着前方气定神闲。
　　我看着身旁的尹旷，夜色中的他更加高大，背脊挺直，似乎什么都压不垮，周身散发着一种令人无法靠近的结界。
　　我忽然兴情一起，便唱起了歌，放开他的手，奔向夜色的前方，停了下来，边唱边转头看着他，月娘也露出了脸，正好洒着光辉落在了我雪白的衣裳上，使得它更加轻盈。我笑望着他，倒退慢慢走着，歌声如梦似幻，在空静的夜色中空荡开来，烟波缭绕。
　　“辛苦最怜天上月，
　　一夕如环，
　　夕夕都成玦。
　　若似月轮终皎洁，
　　不辞冰雪为卿热。
　　无那尘缘容易绝，
　　燕子依然，
　　软踏帘钩说。
　　唱罢秋坟愁未歇，
　　春丛认取双栖蝶。 ”——蝶恋花纳兰性德
　　他的脚步未有停歇，但是微微的一顿却让我瞧了正着。是因为我的歌声吗？我如是想着。
　　沙沙的，风声，树声，脚步声，仅有我与他。
　　我踩着他被月娘拉的长长的影子，停下歌声，对他说道，“你看，你的影子在我脚下。”
　　他不理会我的小心思，抬头望着天空，闭上眼睛，慢慢张开嘴巴，深深吸了口溢满桂花香的空气。我本以为他会大喊出来。
　　可是我做了。我仰着颈子，把两只手臂张得大大的，深深吸了口溢满桂花香的空气，对着夜空，大喊着，“啊——”看到他惊讶的眼睛，我咯咯得笑得花枝乱颤。
　　“我—是—黎—若—。”我继续大喊着。似乎这声大喊传的很远，不知父王和母后是否听到，以为我发了疯。我又咯咯得笑了起来。
　　我转眼看他，见他愣愣得瞧着我，我转过身子，又咏起诗来，不让他看到我的得意忘形。
　　“明日复明日
　　明日何其多
　　我生待明日
　　万事成蹉跎
　　世人若被明日累
　　春去秋来老将至
　　朝看水东流
　　暮看日西坠
　　百年明日能几何
　　请君听我明日歌。”——《明日歌》
　　低头看着地上的影子，他的头在我的前方，我见他摇了摇头，似乎有些无奈。偷偷转头看了他一眼，正好对上他的眼，一句“春去秋来老将至”梗在喉间，忘记了继续。
　　他就立在那，在两墙之间，月光从他身后倾泄下来，看不清他的脸，墨色的长发，在夜风中飞扬开来。他的眼在火光下熠熠生辉，不停闪烁着。隐约间看见他勾起的嘴角，忽然迈开长腿，朝我冲来，我一惊，自然便扭头就跑。
　　空寂的宫道上，一大一小两个人影互相追逐着。我咯咯得大笑着。不知夜风带着我的笑声飞到何处。
　　偶尔遇见侍卫或打更的人，我便朝他们做着鬼脸，大声喊道，“别扰我！”即使他们以为我疯了，但是我就想这么放纵，因为夜色。
　　跑的累了我便停了下来，呼呼得喘着气，还未待我转身，他便慢慢走了过来，越过我，转身，面对着我，只差半臂之遥。
　　我抬眼望着他，笑得灿烂。
　　他也对着我笑，虽然没有我灿烂，但是我已满足。
　　“来。”我走向他，牵起他的手，一起朝前走，踏着青砖，穿过月拱门，推开朱色木门。一片清冷的植物气息扑面而来。
　　我转头对他嬉笑，“欢迎来到若离园。”
　　他隐隐噙着笑，看了我一眼，便将注意力转向这片庞然绿色。
　　我像献宝的孩子，拉着他来到一棵醒目的参天大树前，“这是凤凰木。”我说道。
　　他伸手抚摸着树干，动作轻柔。
　　我拾起地上零星凋谢的火红花朵，抬手递给他。他接过，收入袖中，未着一眼。
　　我又拉着他到树的另一侧，看到一个秋千，便上前玩了起来。
　　他静静得随我走过来，坐在旁边的石椅上。抬头，不知望月还是观树。
　　我叫唤了好几声，他才回过神来，静静看着我。静得让我有些迷惑。
　　“你想念漠北了？”
　　他摇摇头，并不语，也无表情，只是半垂上眼，静静凝视着地上的火花。
　　夜风拂着绿意挤入我们的沉寂。月娘的光辉透过树缝一点点射了进来。斑斑驳驳，映在我们的脸上。
　　在空寂的凤凰木下，他的声音清清冷冷，悠然而起，“我的兄长在我还是孩童的时候，为我从南边带了一朵枯萎的花。他对我说，它的花语便是离别。后来，枯萎的花朵被我埋入土中。我的兄长也去了远方。”
　　我默默，不懂。
　　“你有去寻他吗？”
　　他摇摇头，冷笑出声，我的心不禁一紧。因为我不喜欢这种冷漠的笑。让人感觉绝望。
　　“即使相遇，也是陌路人了。”
　　“他弃了你吗？”
　　他看着地上的红叶，蓝眸中似乎也有抹红，化不开。
　　“不尝试怎么知晓结果呢？”我轻声说。“兴许你的兄长正在等着你去寻他呢。”
　　我抬眼，正对上他的眸，见他闪烁的深蓝中那抹东西在跳跃着。他扯动着嘴角，朝我靠近，伸手拂着我的发，对我说，“谢谢。”
　　我的脸泛红，幸好夜色掩盖了我这副窘样。
　　月影下的风声习习，带来阵阵飒爽，也正好刮了片落叶于我手中，我抬头对着月娘细细看起它的脉络来，却闻尹旷在我身边呢喃，“天，要变了吗？”
　　我愣愣得瞧着他。
　　他用宽大的手掌盖住我的眼，在我耳边说道，“即使倾盆大雨，也要待它雨过天晴。”
　　我呆呆得点点头。
　　他的手仍停留在我的双眼之上，一片黑暗中隐隐一阵温暖，让人安心，我不禁也像月娘一般，朦胧了起来。
　　“这颗树是我的寿命树。当我刚出生时，父王便亲手种了这颗树，说以后若儿的病和灾就由这棵树来挡。”我转头看着他，声音轻轻的，笑得很温暖。
　　“父王总是忙着国事，忙着教会皇子们为人之道处事之方。我知道父王很疼我，总是会抱着我听我唱歌。看到父王哈哈大笑，我就开心得不得了。他的笑容，总是很温和。”
　　“母后只生了我一儿，其他皇子皇女都不爱搭理我，说我骄纵任性，我不解，便跑去问母后，母后眼中有些泪光，握着我的手对我说，“因为你是母后的孩子。”我不懂。后来，慢慢长大些就一点点懂了。觉得母后也是可怜之人。不伤他人，便只能伤了自己。”
　　母后时常对我提及父王，脸色欢喜和期许溢出几分。我经常歪着脑袋问，“母后喜欢着父王，父王也喜欢着母后，为何父王不能只有母后一人呢？”这种话，母后禁止我在父王面前提起。而这种话，我也不敢在父王面前提起。因为老夫子说，男儿胸怀天下，男儿志在四方。所以男儿不拘泥于儿女情长。
　　但是，我并不喜这种说法。长大后，我便要寻得一个宠我爱我只有我一人的好夫君。
　　我轻轻拉下他的手，并没有去看他，仰头看着斑驳的树叶，努力不让眼中的晶莹滚下，几句的言语无法表达过多，却让我想起种种。
　　泪终是掉落下来，正好落在了他的掌间。
　　掏出袖中干净的小帕，拭去他掌中的湿意。他的手掌很大。较与平常人，他长得过于高大魁梧，似乎天爷也要他从小便要用这副身板去承担什么。
　　即使隔着一方手帕，我也能感觉他脉搏的跳动，热力张扬。
　　夜色让人不自禁，我的泪竟扑哧扑哧一径又掉落了下来。
　　我抬头，却见他低眸凝视着我。眼神背着光线，却显得更加熠熠。
　　“你还是个孩子。”他就在我身前，隔着夜色的清冷我仍能感觉他散发的热力，他越来越近，手臂环过我的背，将我送入他宽大的怀抱中。
　　我，毫无反应，呆了。
　　他一手揉着我的发，在我耳边呼吸着。
　　我靠着他的肩，小手牢牢得抓着他的衣袍，呜呜得哭出了声音。也许，我需要这样宣泄出来。
　　哭了许久。
　　他搂着我站起身，因为身形相差许多他轻而易举得将我抱在怀里。
　　见我乖巧不动，他抱紧了我，吸了口气，竟一跃而起，跃上了凤凰木的枝干上。
　　他说，“现在可以看得到月娘了。”
　　我的头离开他的环抱，抬头朝中天望去，一轮明月，什么时候竟摆脱了云层，脱颖而出。
　　坐在粗大的枝干上，更加接近月娘的光辉。
　　我摊开手掌，月光如流水，泻了下来，周身泛起一阵阵银光。
　　我转头，对着近在咫尺的他说道，“月娘终是出来了。”
　　他点点头，看着我出了神，眸中的颜色有几分深沉。
　　我不解得回视着他，没有躲避。
　　忽然，一阵脚步声由园外传来。原来是两个宫女。
　　只听到她们压低了声音说着话，脚步急促，似乎发生了什么重大的事情。
　　我并未在意，但隐约听到他们提及尹将军，那是尹旷的父亲。但听得并不清晰。
　　却见尹旷的脸色渐渐暗沉下来，他兴许听清了什么，抱着我的手臂也紧了紧，似乎在压抑着什么。
　　直到宫女们的脚步声消失在宫道的拐角处，便听尹旷的声音响起，“夜深了，我们回去吧。”
　　我点点头。
　　他将我的脑袋按入怀中，稳了稳我，一跃而起，跳上近旁的宫墙上。几个跳跃便已到了兮若宫的宫门前。
　　放下我，眼神示意我一个人进去。
　　我摇摇头，拉着他，轻声撒娇。
　　他看着我，有些无奈，便牵起我的手，一同步入我的寝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