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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梦里寻他千百度(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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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如心吃完碗里最后一口饭才慢条斯理地站起,走到伏在桌前的离歌笑跟前,从怀中掏出一把锋利的匕首。她静静盯着眼前一身灰色麻衣的男子,侧脸线条刚劲利落,呼吸沉稳而缓慢。爱慕、憎恨、惋惜、哀叹,一时间千万种情绪在她眼中汹涌翻滚,又都一一褪去,扬起的匕首停在半空许久。荆如心眼烟波平静,眉心一敛,正要刺下,只觉手腕一麻,一个低沉的嗓音在耳边响起,“如心,你这又是何必?若真想杀我,为何等这么久,若不想,又何必演这一出?”离歌笑直起身,夺过荆如心手中的匕首,扔在身后,沉静的眉目中没有怒气,却透出一股怅然若失。
“哼,你这小娘子,好的不学,学这一招,这种伎俩以为能瞒过我们一枝梅?”柴胡不满,随手拿起手边茶杯就是一口,瞪大了眼,一脸“你奈我何”的骄横神情,贺小梅和燕三娘也已直起身子,两人并不说话,静待女子的解释。
荆如心目光扫过四人,嘴角勾出浅谈的笑意,越来越盛,片刻后笑地连身子也一起颤抖,终于在娇媚的笑声里流下两行清泪,她转头对燕三娘悠悠说道,“三娘,古人没有骗我,骗我的,是你。”平素的娇媚此时听来却透着森森的寒意。
燕三娘愕然,心中疑惑,她看不懂荆如心眼中的各种情愫,无论是昨晚还是今朝。
不止是她,在场的所有人,都没有明白,这笑,这话,究竟是何含义。
有些谜底,注定要用鲜血揭开。
离歌笑面色有些暗沉,剑眉微微收拢,沉默片刻后语气浅淡地对一旁的贺小梅说道,“把她关到房里。”
贺小梅应了一声便带荆如心离去,直到踏出房门,女子都没再看离歌笑一眼,她神色平静安然,仿佛理应如此一般。
离歌笑目送两人离开后,再次坐下,随手从腰间拿出酒囊便往嘴里灌,喝得有些急,透明的液体顺着颈间浸湿衣衫,更添几分落拓与不羁。燕三娘双手抱胸,侧头凝视着男子手中的酒囊,想要一把夺过的冲动硬生生被他眉宇间泻出的几缕哀伤逼退。
燕三娘也曾见过离歌笑喝酒时偶尔掠过眼底的几丝寂寥,但这样赤裸的忧伤却是极少的,少到女子要想一想才能确定这究竟是何种情绪,心中默叹一声,想安慰几句,却又无从启口,索性让他自己一个人安静一下也好,燕三娘这么想着便起身准备离去,刚跨出门槛,耳边就响起了一把略带干涩的嗓音,“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燕三娘回头,对上离歌笑有些迷惘的目光,坚定说道,“她是荆姑娘留在世间的唯一亲人,无论是怎么做,我……我们都会理解。何况,她也伤不到一枝梅。”
离歌笑垂下眼帘,心中暗忖,若这次下药的不是荆如心,而是其他的什么人,眼前的俏丽佳人怕是没这么好说话,不被恶整一顿是不可能踏得出醉生梦死的,而她大度至此也都是因为自己。想到此处,离歌笑仰头,又是一口烈酒下肚,再对上燕三娘的视线时,眼里的忧郁已散去不少,还缀着些许感激之意。
“或许一直以来,都是我太苛求。人生不如事是十之八九,月的阴晴圆缺又岂是我能控制?我也只能做到自己的本分而已……”离歌笑这话是看着三娘说的,可寡淡的语气又像是在自语,惆怅萦绕间又透着些许释然。
燕三娘盯着男子平静的烟波片刻,嘴角勾出浅笑,语调轻快道,“挺洒脱啊,死酒鬼。”说着向自己房间走去。
奋力想保护的人却处心积虑要杀自己,不想开点还能如何?难道跟她比赛谁更难过、更肝肠寸断?念及此处,离歌笑嘴边泛出丝丝笑意,只是,苦涩难当。
“切,也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跟打暗号似的……什么毛病嘛……”在一旁听得一头雾水的柴胡摇摇头,用一副看病人的同情眼神瞟了离歌笑一眼后,大步离开。
刚才还颇为热闹的前厅现在只剩下离歌笑一人,他一口一口地不停灌着自己,辛辣的味觉并未让他晕眩,反而是越喝越清醒。
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浇愁愁更愁;
想通跟接受根本就是两回事,理智与情感也鲜有同步;这是机智如离歌笑,亦逃不过的法则。
“荆姑娘,委屈你在房间里呆一阵子,我会送来你的一日三餐。”贺小梅对荆如心算不上喜欢,但见她山庄后山的坚韧表现,也并不厌恶,所以一直以来,都彬彬有理。他拿起铁锁,迟疑片刻,却还是说道:“荆姑娘,歌哥和三娘都待你不薄,就算是看在他们曾救你一命的份上,你也不应如此。”稍稍一顿,语气中多了些小心翼翼的味道,“你……是在恨歌哥么?”贺小梅抬起头,细细盯着从一进屋便蜷缩在床上的荆如心,女子若古井般微波不惊的脸上从终于荡出几纹涟漪,她支起身子,对上眼前人疑惑的眸,道,“恨他?若要说恨,也是姐姐恨,她把命给了离歌笑,而这个男人,却……哼,世上男儿皆薄情。”说到此处,瞳中的质问褪去,却浮出迷惘之色,“可是姐姐是不会骗我的,她说,她说离歌笑是世上最好的男子……”荆如心理着鬓发喃喃自语,各种情绪已从眼中褪去,徒留深不见底的黑。
贺小梅摇头轻叹,手掌一推,“卡嚓”一声,锁上房门。千面戏子回头欲走,随风缓缓飘落的梅花花瓣蕴成一幕瑰丽的红蓦地落入眼帘,在阳光下更显明艳,可他竟觉出几分凄厉之感,贺小梅甩甩头,疾步离开。
莫言居
沈墨端坐于案前,写完最后一“竖”,搁笔,又从头至尾仔细地看了两遍,才对候在前厅的夏无言说道,“无言,把这封信和那些东西送到山西。”说着嘴向脚下的两个大木箱子努了努,把信对折后交给已站在自己面前的夏无言。
箱子里都是些从各地搜罗来的奇珍异宝,大半是锦盛山庄杨翰博的藏品,翡翠玉如意、南海夜明珠、金绿石猫眼、红蓝宝石镶嵌的金铸短匕首……东西虽称不上众多,但随便一件却也够此地的一城百姓吃上好几辈子。
夏无言接过信笺,放入事先准备好的信封中,应了一声,“我知道了,这些东西稍后来拿,如若顺利,大约三天后便能送到严世蕃府中。
沈墨笑意淡淡,道,“谁说要送给严世蕃?”
夏无言怔了一瞬,随即挑眉摇头,说道,“那就送给罗文龙。”心中却想着,眼前的翩翩公子是不是一只披着好看皮囊的老狐狸。
沈墨往椅子上一靠,说道,“又腹诽我什么呢?小狐狸,快去吧。”
“知道了。”夏无言难得露出一丝笑意,走出厢房。
可一踏出北厢房,他脸上的笑意便荡然无存,拿着信封的手微微发颤。
沈墨信夏无言,再绝密的信笺也都只是对折后交予他,而夏无言也从不窃睨一字,这种珍贵且微妙的平衡在延续了七年后被打破。夏无言思忖良久,深吸一口气,终展开信笺,如寒松般刚劲利落的笔画、若青云般飘逸灵动的楷体,不过是两行平常的谄媚奉承之言却让男子的手越抖越凶,最后的落款更是让他的心沉到了谷底。
锦盛山庄敬上。
为什么?这种做法,这个落款,这般字迹……
夏无言缓缓折好信笺,放入信封,缓缓走出府邸。正在打扫的小厮向他行礼后,一脸狐疑,平日里总是沉默寡言,面无表情的夏公子竟然满眼悲恸,莫名地摇摇头,嘴里默念,“怪哉,怪哉。”
离歌笑在荆如心门前默立半响,终于推门而入。房里不知何时被挂上一幕珠帘,随着开门所带来的气流起伏摇曳,发出“簌簌”的声响,而荆如心则倚在这片光影后的软塌上,说道,“不要过来。”语调冷谈,没有起伏。
离歌笑停住脚步,看着这抹与荆如忆一模一样的身影,心中忽生出几丝悲切,“如心,你到底想怎么样?”
荆如心没有看他,依旧是淡漠无波的语气,“离歌笑,你爱我姐姐么?”
离歌笑目光烁烁,“当然。”
荆如心淡笑,“那燕三娘呢?”
离歌笑不愿再去看她嘴角的那丝笑意,目光移到微微摇动的珠帘上,声音轻却坚定,“只要我做得到,便会尽力护她周全,我不希望再失掉任何人。”
荆如心回过头来,起身慢慢走近离歌笑,一双明眸饱含笑意,艳丽无双。
此时的离歌笑却蹙起眉头,他突然觉得一股乏意向自己袭来,眼前浮光交错,天旋地转,竟不自觉地后退了两步,耳边响起了一把绵软如云的嗓音,“歌笑,你累了,你已经苦撑太久了,睡吧,睡醒了就好了……”男子只觉眼前万物都在迅速散去,再支不住身体的重量,轰然倒下,最后的知觉却不是坚硬的地板,而是一个陷入一片温软。
原来一枝梅其他三人一直在附近,虽各自装模作样、神态自若地做着各自的事,但耳却一直听着房里的动静,燕三娘一个箭步冲上前来,把正要摔倒的离歌笑拖入怀中,而柴胡与贺小梅则各自旋动身形,挡在荆如心面前。
柴胡满目怒气,贺小梅眼泛寒光,冷哼一声,俯身为离歌笑诊脉。
片刻后,玉面书生有些疑惑地看着一脸悠然自得的女子,道,“他脉象平稳,像是睡着了,却……五脏六腑都如醒着般活跃,你到底把他怎么了?”
荆如心从珠帘中走出,理着额前的碎发,看着燕三娘道,“三娘,你想不想知道,他心里到底爱着谁?”
燕三娘抬头,冷声道,“这个问题等他醒了我自然会问,不劳荆姑娘操心。”
“你个小娘子,再不把事情说清楚,可别怪我老胡不怜香惜玉,哼?!”柴胡扬起大掌,瞪眼恫吓。
荆如心倒也不恼,继续悠悠说到,“军队中有一种名唤虚孟散的药,吃下后,加以催眠,便能使战俘说真话,令奸细吐真言,我前日也在你的汤药里下了些许,虽药力甚小,但是否有用,三娘你一定心里有数。”
燕三娘忽而明白了昨日旧梦连连的原因,她以眼神询问贺小梅,贺小梅微微颔首,示意军中确有此药无疑,随后转向荆如心说道,“既然姑娘如此神通广大,连这种军中秘药都能拿到,上次又为何故意泄露意图?”
“这药对付平常之人可以,但离歌笑意志坚定,需以酒精辅助,效果才会更盛,加之你们把我关起来,他的戒心消去不少,也更容易陷入催眠,不然这一幕珠帘怎能治得住堂堂一枝梅的首领?”招招连环,丝丝入扣,荆如心犹如闲话家常,却听得三人皆倒吸一口冷气。
女子语气随即转冷,俯下身,目光灼灼地盯着燕三娘,道,“无论你想不想,我都要知道。”贺小梅刚要制止,被三娘一个眼神止住,千面戏子一惊,随即摇头叹息,原来天下女子虽目的各异,心却是大抵相同。
燕子神偷扶住离歌笑的肩,盯着他长而卷的睫羽,心中有些迷茫,她不知道这样做是否正确,但此刻,好奇心战胜了一切。
这是人类的本性,无可厚非。
荆如心嘴角泛起淡淡的笑意,盯着离歌笑紧闭的眼,开口提问,“告诉我,你是谁?”
所有人屏气凝神,屋内一片死寂。
半响后,一个轻而微哑的嗓音划破宁静,“离歌笑。”
荆如心笑意更盛,“我没有听清楚,再说一遍,你是谁?”
模糊的声线清晰起来,却仍没有达到平日里说话的音量,“锦衣卫同支,离歌笑。”
“你的父母呢?”
“很早就死了。”平静的睡颜似泻出一些悲伤。
“后来呢?”
“后来,我遇见了师父。”
“你的师父叫什么?”
“郑东流。”
荆如心停顿了一会儿,最想知道问题终于吐出,“你最爱的人,是谁?”
离歌笑并没有立即回答,空气再次凝结,房里静的连彼此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燕三娘见怀中男子露出淡淡的笑意,觉得一颗心像是被死死攥住,越绷越紧,越悬越高。
“告诉我,你最爱的人是谁?”荆如心又问了一遍,声音飘渺地像是一吹即散的青烟。
“荆如忆。”燕三娘只觉自己的身体猛地一颤,心倏地从高空跌下,裂纹即生,滚滚疼痛渗入缝隙,沿着血脉流至身体各处,覆满每一寸肌肤,痛地她脑中一片空白,耳边什么都听不到,整个人恍恍惚惚。等意识再次回笼时,她发现自己已不在房中,而是跌坐在梅林前,一抚脸颊,湿冷一片。脑海中闪过那些与离歌笑同生共死的画面——天池下的缠绵渡气、火场中的生死相依、罹难时的温暖拥抱……燕三竟然娘笑了,笑得全身颤抖,凄美绝伦,因为这一切美好都不过是场镜花水月,只轻轻地三个字,便被割地支离破碎、荡然无存。笑声未断,但她眼盼的泪水却依旧不停地滚落。
可是,流得出的泪水,怎么带得走心中悲戚,不过是在面前徒增一小滩水渍,干了又湿……
柴胡站在不远处,看着又哭又笑的燕三娘,双目通红,腿像是被灌了铅一般,移不动半步。
厢房中,一向温和儒雅的贺小梅一脸怒意,紧紧扣住荆如心的手腕,狠狠道,“你给我闭嘴。”说着就要摇醒离歌笑,却在听到女子下一句话后停下了动作。
“我劝你不要动,处与这种状态中的人若是突然被叫醒,很容易血脉乱冲,导致心智错乱,我只是得到最终的答案,问完自会叫醒他。”荆如心面色平静却坚定万分地望着贺小梅。
贺小梅无计可施,只得扶着离歌笑,脸却别到一旁。
“那么告诉我,如今你最爱的人是谁?你愿与谁共闯天涯?”
又是长久的沉默,久到贺小梅已然不耐烦,正要发话,一个低沉的嗓音响起。
“燕、三、娘。”
荆如心双眼蓦地长大,脸上翻起各种情绪,疑惑、不解、愤怒、失望……最后都一一消退,她缓缓滑坐到地上,面如死灰。
一边的贺小梅却是松了口气,心想着待会儿跟三娘解释一番便好了,遂扭头道,“还不快弄醒歌哥。”
荆如心似费了很大的力气才站起,她踉踉跄跄地走到桌前,一手拿着一个银瓶,一手拿着杯茶,走到离歌笑面前,把银瓶放在男子鼻下晃了晃,片刻后,离歌笑缓缓睁眼,一脸迷茫,此时的他并不知道,只简简单单的六个字,已把两个女子的心伤得血肉模糊。
“离大哥,我已知道了你的选择,从前是我太天真,是我错了。如今,能否喝了这杯茶,算是如心给你赔罪,我会去峨嵋,从此潜心修道,不问红尘。”荆如心抢在贺小梅之前开腔,一双眼直直盯着离歌笑,眸里尽是恳求。
离歌笑虽不清楚刚刚发生了什么,但无论如何,如心能想通,总是好的,叹了口气,正要接给过瓷杯,却被一旁的贺小梅一把夺过,忿忿然道,“歌哥,你是不知道她刚刚对你做了什么,而你又说了什么。”
离歌笑皱眉,“我,说了什么?”
荆如心见状,趁贺小梅忙着生气,从他手里抢过茶杯,道,“既然贺公子不放心,这杯茶便由如心喝。”话音刚落,便仰头喝下,说了句“告辞。”随即站起,径直向门外快步走去,再未回头。
离歌笑已完全清醒,看着眼前决绝而去的背影,心中升起不详之感,正要追出,却被贺小梅闪身挡住,他很少见到面色如此肃穆的千面戏子,心猛地一沉。
“歌哥,我来告诉你,刚刚发生了什么。”贺小梅正色说道。
…… ……
离歌笑听得面色越来越暗,手也越攥越紧,最后只吐出一句,“三娘现在在哪?”贺小梅惊讶地发现一向沉静的离歌笑此时竟一脸苍白,指关节微微发颤,他是在害怕燕三娘负气而走么?贺小梅刚想回答,却被门外传来的一声惊呼噎住。
“荆姑娘!”那是燕三娘的叫声,贺小梅只觉一阵强风掠过,眼前人已无踪影。他急急奔出,却发现离歌笑的背影呆立在眼前,整个人散发出一种难以置信的震惊与绝望,循着他的目光望去,贺小梅也惊地忘记了动作——荆如心被一条麻绳勒住颈部,吊在醉生梦死的木匾下,她双目紧闭,脸色发青,神色却安详之极,甚至还带着浅浅的笑意。
与五年前被吊在午门的荆如忆一模一样。
柴胡见两人呆杵在原地,便迅速上前解下荆如心脖颈上的绳子,把她抱入房内。
“荆姑娘出门不久,应该……”救得回三个字还没来得及说出,贺小梅便面上一惊,许久才放下搭在荆如心脉搏上的手,沉默片刻,才抬头说道,“歌哥,荆姑娘,不是窒息而死,而是中毒,照时间推算,应该是刚才那杯茶。”
离歌笑往后退了一步,面无表情地看着床榻上的人,瞳仁幽深地像是漫无边际的黑洞,无悲无喜,毫无波澜,死一样的沉寂,似乎刚刚被夺去呼吸的是他一般。五年前的悲痛与无望再次充满心间,全身的力气被时间黑洞一丝丝抽去,每一刻都是剜心裂肺般的煎熬。
“歌笑……”燕三娘见他如此,心中酸涩,张了张口,却又无发不出任何声响。
直至离去,离歌笑始终一言未发。
走到梅林,他抬头仰望苍穹,视线追随着划过天际的飞鸟,一眨不眨,盯着久了,眼睛感到酸涩不已,却一滴泪也流不出来。从下午立到傍晚,男子的动作毫无变化,宛若一座毫无生气的雕像。
看着如血的残阳,离歌笑终于明白了荆如心,原来一切早已设计好,他自以为能劝的了别人,但其实,却一步步踏上他人事先铺好的甬道,直到末路方才醒悟。
荆如心从一开始便决定要用自己的死来警示离歌笑,莫要忘记荆如忆。把燕窝系上木梁、送药、假意谋杀、被关、装珠帘、奉请罪茶……原来一切,另有含义,甚至令自己也成了帮凶。
他参与了这次计划,在毫无知觉至之下满手鲜血。
任离歌笑再睿智无双,又怎能猜透每个人的心思?
他是人,不是神。
身旁几只乌鸦飞过,发出尖利的嘶鸣,伴着周身深沉的暗红,显得诡吊凄然。燕三娘缓步而来,一袭红衣之下,脸颊更显苍白、憔悴,而双眸则显得更大,一片水波粼粼。
离歌笑转身,眼中的绝望与黯然敛去了一些,两人的目光凝结在一起,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
滚烫的液体顺着女子的清丽的脸庞滑下,淌过锁骨,浸透衣衫,不到片刻,红色衣领上便水迹斑斑,她却始终未伸出手去擦,任热泪横流。离歌笑目中透出疼惜,伸手想要为三娘拭去泪光,女子却往后退了一步,轻咬嘴唇,似在控制翻涌的心绪,待面容平静后方才说道,“我只有几句话想对你说,说完便走。”
离歌笑伸出的手停在半空,为握成拳,屏息聆听。
“歌笑,无论是荆如心,还是荆如忆,她们的死,你我都无能为力。这个世道,每天都有太多人死去,而我们能做的却只有那么多;或许我们并不能救回他们的命,但我们却可以用思念把他们留在心底,光阴带走太多美好的人和事,可那些温情却是不会消散的。”燕三娘顿了片刻,深吸一口气,继续道,“所以,让我替你流泪。离歌笑无法流出的悔恨之泪、愧疚之泪、悲痛之泪,让燕三娘为他流尽,希望如此,可以令你好过一些。”
天已全暗,离歌笑怔在当场,他定定地凝视着女子泪光闪烁的眼,蓦然间觉得,这对眸拥有比天上星辰更加闪耀的光芒,比浩瀚沧海更加博大的胸怀,结在胸中如礁石般坚硬的悲痛似被层层海浪温柔地拍打着,一点点地松动……
“三娘……”离歌笑的眼角竟也有闪着微光,他柔声唤道。
燕三娘却微扯嘴角,泻出一抹若有似无的笑,转身,快步离去。
离歌笑再次抬头,月明星稀,他的心依旧钝钝地疼着,胸中却已经宁静一片,他知道,当痛苦消散,他会追上前去,握住那个替他哭泣的女子的手,告诉她,他爱她,只爱她。
燕三娘飞身直上屋顶,深夜的醉生梦死一片黑暗,她静静地看着那个立于梅花林中的寂寥背影,瞳仁中流光浮动,柔肠百转。她不知道自己在屋顶站了多久,他不动,她便也不动,静谧中忽觉漫漫黑夜犹如无垠荒野,漫长无边际,一颗心不知何处安放。
无意中的随便一瞥,却让燕三娘浑身战栗,一时间,脸上全是惊异与疼痛,心再次被揉在一起,苦涩难言。醉生梦死的木匾下,站着一个人——那棱角分明的脸,清若皓月的眸,就算是老眼昏花燕三娘也能辨出的人——沈墨。
颀长的白色身影直立在黑暗之中,衣袂翻飞。他昂着头,一直静静地注视着燕三娘,月色黯淡,难以看清表情,只觉那月白色的锦袍边似隐约泛出一圈浓重的寂寞与哀伤,那是与月光一样的冰冷的颜色。
三人就这么一动不动地站着,冥冥似若有一根若隐若现的细线把他们牵连在一起,暧昧而微妙,好像只要有人微微一动,这线便要嵌进血肉,勒得人痛苦不堪。可即使是纹丝不动,现在的他们,也已是万箭攒心、肝肠寸断。
一夜,三人,无语不眠。
几回花下坐吹箫,银汉红墙入望遥。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五更,夜色隐退,曙光就要降临,天边泛起星星点点的白。
燕三娘翻身跃下屋顶,站了一夜,腿有些麻,走到沈墨面前的时候有些踉跄,本想打趣自己几句,缓解尴尬的气氛,却在借着微光看清沈墨脸色后,全数咽回喉中。被风吹起的梅花花瓣沾在沈墨的肩上、头上,袖上,在他衣袍旁铺了满满一地的红,映地男子的脸更显苍白,他眼中闪着欲言又止的光,两鬓的碎发被朝露沾湿,贴在颈上更显面目惨淡,英俊的眉宇间像是在极力克制着写什么。
“三娘。”沈墨开口,声音低哑、干涩,同时递出手中的东西。
燕三娘这才看到他手中还拿着一个暗红的包裹,再细看,心中狠狠一抽,才憋回去的眼泪再次夺眶而出。原来沈墨带来的竟是七年前他亲自命人为她定做的嫁衣,红锦软纱,金线宝石,即使是在这发暗的天色下,依旧红地刺目。
燕三娘没有接过,呆立片刻后,淡淡说道,“那药是你给如心的吧。”眼中没有波澜。
“是。”沈墨早有预料,也不做掩饰,只是心中仍是一痛,手指深深陷入柔软的织锦此行的结局他已明了。
“谢谢你。”燕三娘的脸上终于又泛起笑容,清清淡淡,却仍是让四肢冰凉的沈墨感到心中一暖。他本以为她会怒目圆瞪、会破口大骂甚至与自己过上几招,可她却说谢谢,而且笑得暖如春风。沈墨震惊之余,心中又添落寞,张了张嘴,却又无言以对。
“是的,谢谢你,让他看清自己的心,也让我看清自己的心。”燕三娘垂头说道,声音飘渺,表情隐没在阴影中……
沈墨想转身,却发现两条腿已毫无知觉,再加重几分力道,才方能抬脚,他走得缓慢却坚定,因为每一步都将不能回头。
三娘,若我这次能平安返回,定要与你并肩看着浩瀚天地、繁华世间。
燕三娘看着男子的背景渐渐消融在黑暗中,心中生出几分悲凉,这七年中,到底有多少次,你这样孤独地行走与寂寥月色之下?你到底要去向何方,为何连一声再见也不得说?
因为怕说了再见,便真的,再也不见。
绚烂的晨光刺破云层,蓬勃而出,只一个瞬间,黑暗消失,天地全亮。
橘色的晨曦细细密密地覆上离歌笑的脸,他慢慢睁开眼,眼底还荡着几丝悲伤,但昨夜那蚀骨的绝望已经全数褪去,静默的眸中更添一抹坦荡。他嘴角勾起一抹微笑,向三娘房间大步走去,却见贺小梅一脸焦急,快步跑来,呼吸紊乱,道,“歌哥,三娘,三娘,她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