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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楼与老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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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哀在打理一天的账目,水玉磨成的算盘珠子在他左手指尖噼里啪啦地响着。今天是鬼节,二十又二,几个小童蹲在驿站门口烧着黄纸,袁哀只淡淡瞥一眼,并不驱赶,走过去轻轻阖上驿站的木门。
‘天安毋躁,小心火烛’,远处遥遥传来更声。
惶惶火光中,生火的不知是鬼是人?冬至这一天,生的都是鬼火,赚钱的却都是生人。
袁哀将豆一般的火光挑亮,缩在驿站最角落的位置,搓圆了嘴唇吹茶面上的茶叶。茶过半盏,门外却传来嚷嚷的争吵声。
“哪家的小鬼!在这儿烧纸钱!?没看见这匾上写的字吗——重雨楼!不是乱坟岗!”中气十足的大嗓门,男音。随着小童落荒而逃的脚步声,有人重重砸门。
“大衰,开门!是我!”
谁是大衰……袁哀苦笑一声,磨磨蹭蹭地挪过去,伸手拉开门闩。晚了一时片刻,指不定这檀香木门就被那人砸了。
“大衰,哥可想死你了!”开门就是一个熊抱,慕容玉遮一把将袁哀搂进怀里,完全忽视了人家比他还高半个头的残酷事实,“你看你就是脾气好,在你门口烧纸你都不吭声。我看就算有人拿屎往你脸上抹,你也会帮别人擦干净手。”
“慕容玉遮,你今天的口臭格外严重。”袁哀一副要替他擦手的表情,端着杯子缩回角落里喝茶,匀称的背影虾米一样弓起。慕容玉遮大咧咧过去,抢过他的茶碗咕嘟咕嘟一顿牛饮。
袁哀有的时候甚至会怀疑,慕容玉遮根本就不是什么名门旺族的少爷。至少,品味不像……
“说吧,出什么事了?”袁哀见他神色有异,又淡淡瞥他一眼,他总是淡淡地看人,给他人一种能从眼中生出烟来的错觉。慕容玉遮本想找个机会开口,却未料袁哀如此敏锐,将要出口的话反而噎在嗓子眼里。
“你怎么知道我有事?”
“今儿的茶里加了枸杞,你没抱怨。”
靠,这也成……慕容玉遮有被人摆了一道的错觉,在店里逡巡几圈之后,犹豫着出声,却没了平日生龙活虎的霸气:“大衰,我娘,要我娶一个远房的表妹。”
“哦?”袁哀黢黑的眼珠不离账本。
“我娘是乡下女人,这辈子就盼我娶个媳妇,生个孙子。我总是拖拖拖,这事也拖了好几年了……”
“听你的口气,像是我不让你成亲似的。”袁哀淡淡指出。
“我如果要成亲,会离开京城。你一个人,怎么办?”
袁哀一愣。
原本想嘴一牵便将心中的痛楚缓缓带过,谁知脑海里占据了全部位置的念头却是——这一天还是来了。
恰如他在每一个无人念想的傍晚,在脑袋里胡编乱造的情节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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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来好笑,慕容玉遮,其实算是他袁哀的初恋。
那时候袁哀还不是重雨楼的老板,重雨楼也不是一个普通的茶馆;那时候慕容玉遮还不是江南有名的慕容家大公子,那时候彼此腰上的剑都骄狂而不可一世。
那时候,是十年前。
那时候,他袁哀从未想过,自己会被往昔的对手怜悯、保护,以至于想拥有、离不开。
“掌柜,我来存单。”袁哀将手中的油纸伞轻轻靠在店门上,从袖子里掏出个灰色的口袋,扁扁的,一抖,只抖出了两吊铜钱。木栏后的掌柜是个实诚人,小心将铜钱收在抽屉里,一边填单一边试探着问:“袁老板,怎么,生意不大好做?”
“这个月来馆里的客人,总共不超过这个数。”袁哀无所谓地举起双手,将十根手指靠在一起。掌柜见他一脸满不在乎,将肥胖的头脸往木栏外又凑了点,压低声音道:“袁老板,不是我劝您,您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呀!您是大户人家的公子,不是做商人的料!守着那么大的空宅子,不如盘给别人,也能留着些钱娶妻生子不是?”
袁哀似笑非笑地望他一眼,掌柜像是被看穿了心事,商场上久经滚打的脸也红了一红。谁知袁哀摆摆手,接了递出来的存条,单手将油纸伞抄了起来——那伞柄在他手中剑一般直。
“掌柜的话,袁某会考虑。若真要卖掉那破楼,还要靠掌柜的穿针引线。”
“哪里哪里!”掌柜的一听,脸上乐开了花。要知道袁哀的祖宅是靠近京郊最好的地段,五行风水都是上上之选,只要袁哀一松口,等着高价盘屋的人能排到朱雀大道上去。掌柜将袁哀送到门口,殷切地搓着双手:“袁老板,您若有盘屋的意思,一定第一时间通知小弟呀!”
袁哀淡淡点头,撑着纸伞步入雨中。冬至的雨水密集而寒冷,三步以外不能视物,袁哀恍惚了一阵,像是忽然忘记了家往哪儿走。
路边一个孤零零的小摊在冬雨中冒着腾腾白烟,卖搓鱼儿的老板见袁哀傻傻地站在雨中、动也不动,便出声殷情招呼道:“这位公子,可要来碗搓鱼儿?咱家的搓鱼儿可是这段儿最有名的!”
袁哀恍惚想起今天中午约好了和慕容玉遮一起吃饭,但不知怎的,他的身子已经快过想法,噗地坐在面摊的椅子上。
“客官,就来搓鱼儿?”老板娘搓着冻得发红的双手,嘴角咧着热情的笑容,“我们这儿的黄酒也好喝,要不,给您温一壶?”
“不用了,我今儿还有账要算。”袁哀拾起一只筷子把玩,雨下得更密,满街满巷噼里水声。他抬头看向老板娘:“这么大的雨,为什么还摆摊?”
“现在生意不好做啊,公子您是今天最后一个客人,卖完我就收摊了。家里还有三个孩子,等着我回去做午饭吃呢。”
“哦…….”袁哀听得正出神,雨中忽传来急促脚步声,咄咄咄咄很是轻快,浓雾中一个怪模怪样的影子快速向面摊靠近。
“老板娘,温一壶黄酒!诶呀,累死老子了!”冲进雨棚,丢下蓑衣,袁哀才看清那个熊似的影子是个扛着大旗的精壮老人。他花白的胡子被雨水浸湿,结成缕状滴滴散着,一拍屁股大剌剌坐到袁哀对面。
袁哀瞟了一眼身后空着的两三张桌子,不着痕迹地将杯筷往自己身边挪了挪。
“哟,黄郎中,您又来了!要不要切二两牛肉下酒?”老板娘显然与老人相熟,殷情地将酒与下好的搓鱼儿端上。
“诶呀,就上点牛肉吧!”被称作黄郎中的老人将手放在嘴下呵气,花白胡须后的脸满面红光,他鹰一般明亮的眼睛从刚进店时就一直盯着袁哀,见他慢吞吞地吃着搓鱼儿,忽道:“小兄弟,你会帮我付牛肉钱吧?”
袁哀本就嫌面条太烫,正呵着气犹豫要不要吞,正闻此言,一条搓鱼儿就鱼一般从他筷间滑下去了:“我为什么要帮你付?”
仿佛就等着他这么一问,老人面上红光更盛,眼珠咕噜噜一转,指着面摊的柜子上靠着的旗子。袁哀眯眼细看,只见上面写着——‘神卦黄氏,通天晓地’。
黄郎中得意洋洋瞥他一眼:“怎么样,你帮我买肉,我就告诉你一个秘密。”言语之间颇得意。
袁哀扯起嘴角一笑,淡淡摇头,继续慢吞吞地咬着搓鱼儿。黄郎中估计也见惯了他这种反应,学他摇着脑袋,满上黄酒、抿起嘴笑道:“诶呀!你们年轻人,就是不信命呀!”他咕嘟吞掉黄酒,舒服地叹道:“你这小娃娃若不听我劝,你那莽撞的江湖朋友,怕是马上要做鳏夫喽!!”
袁哀的筷子在半空中顿住,烟拢雾罩的眼瞳中忽有亮光一闪:“此话怎讲?”
“诶?嘿嘿嘿!小哥不是对我说的没兴趣吗?”
“老板娘,来两斤牛肉。”袁哀将银子拍在桌上,语气依旧淡淡的。
“诶哟,还是牛肉好吃。”黄郎中用两只手指捏起牛肉放在口中大嚼,吊足了袁哀胃口,才坏笑着慢道:“前些日子我路过小兄弟的茶楼,见你那江湖朋友眉泛桃花,怕是有喜事。只可惜呀,这桃花却是桃花煞!”
“怎么讲?”袁哀淡淡的眉不经意地挑了起来。
“你朋友虽面相阳刚,实则命理太阴,简单点说,就是克妻。”黄郎中一副惋惜地神色,“啧啧,如果在下没有猜错,小兄弟的那位朋友,应该已经死了一个妻子了吧?”
听到这里,袁哀不禁对那看似骗子的老人有了几分重视。两年前,慕容玉遮确实有过一个未婚妻,但是还没等他回家乡完婚,便听说那女子因疾病过世了。
袁哀对老人的话半信半疑,然而刨根问底不是他的性子:“依老先生看,在下的朋友应该娶一个什么样的妻子?”
“娶!?哈,依我看,谁都别娶!娶了也是祸害人家姑娘!”黄郎中嘻嘻哈哈地将手指又在空盘子中过了一遍,将牛肉汁吸吮干净,“哈,饱了饱了!多谢小兄弟款待。”老人本就精神矍铄的脸上神采奕奕,怕他赖账似的背起行囊,竟如来时一般突兀地冲入雨中,临走还不忘添上一句:“对了,小兄弟你印堂发黑、面有煞色,怕是此后诸事不顺,还要当心呀!”
冒着热气的面摊重又恢复沉寂,袁哀盯着手中筷子,一碗鱼面凉透了,一块块浮在薄薄的油上。他心事忽重,沉默着又放下一锭碎银,连伞都忘了打便走进雨里。
该怎么同他说?让他不要娶那个远方表妹?理由呢?因为江湖郎中的一句话?他从不奢求能伴慕容玉遮左右,天天腻在一块儿不是他的性子,他只求他能每隔一段时日来他的茶馆里喝喝茶,倒倒苦水,他也就心满意足了。
罢了,方才听见的,当做笑话忘却也罢。
走到茶馆的时候衣服已经湿透,棉麻吸饱了水,沉沉地坠在身上十分难受。袁哀伸手推门,还没想好不与慕容玉遮吃饭的借口:“慕容——”他的话忽然顿住,房间里黑寂寂一片,一个人也没有。穿堂风灌进,桌上一张被茶盏压着的纸条簌簌飞着。
袁哀点起油灯,一一关好楼中窗户,拿拖布拖去打在地上的雨水,全部规整好后,才持灯去看桌上纸条。慕容玉遮从不迟到,一旦迟到,便不会再出现。
便条上是这样写的——‘大衰。家母病情忽恶,我必速反家中,甚歉。十日之后我与表妹成亲,届时望见你于慕容山庄。’
寥寥几字,字迹匆忙,看出是在情急中匆忙留下。灯豆昏暗,袁哀持着纸条出神,灰色的袖口露出右手腕上的一截陈年伤疤,似是刀伤。若有江湖人事看见,必要惋惜——这一刀坚决狠厉,断了手中经脉,若是女子便再不能引针,若是剑客便再不能握剑。
十年前,袁哀方十六。而他的命运,就是从这一道伤疤开始改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