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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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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四岁的年纪,正是打架闹事的时候,但从来没有人能闹到白怫这种程度的。
对于白府的管家来说,最头疼的事不是府里的帐目出了问题,而是替白家的大少爷滋事打架后善后。这不,又有小厮来报大少爷在街口跟人打架,白达赶紧搁下手中的活跟着小厮出门。无论如何,白家的这根独苗是不能出一点差池的。
但远远地,白达就皱起了眉头,情况有些怪异,大少爷居然傻站在那儿,对周围人的挑衅居然理都不理,这太不像白府的大少爷了。
为什么呢?
这是白达的疑问,也是白怫的疑问,望着手中捏着的纸张,他头一次忘了打架,忘了周遭的人、事、物,只是冥想那纸上的词句:
“皎皎昆仑,山顶月,有人长啸,看叶底宝刀如雪,恩仇多少!双手裂开鼷鼠胆,寸金铸出民权脑。
荆轲墓,咸阳道;聂政死,尸骸暴,尽大江东去,余情还绕。魂魄化作精卫鸟,血花溅作红心草。看从今,一担好河山,英雄造。”(李叔同词)
尤其是末尾那另加上的一句:宠辱不惊,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常,望天空云卷云舒。
没人知道为什么,只是,从今而后,白家大少爷变了,不再打架闹事,却更让人头疼。
远去的马车上,文家的丫鬟小云正在替小姐文诗抚背压惊。
“刚才好险,差点就撞到人了!”甜甜的声音出自一个十岁模样的女孩——文家小姐文诗— —大大的眼睛,长长的睫毛,水汪汪的眼珠子瞅着旁边的人,那模样好不可爱。
“撞到了也是那人活该,居然在街口打架,还硬生生地往咱的车子这边撞来。”丫鬟小云比文诗大上两岁的样子,现在还为刚才的事生气。
“恩,可惜的那首词,我好不容易才从表哥那儿骗来的,这下子,可空欢喜一场了。”
“丢了好,丢了好,免得回到家,被老爷发现,我又要受罚。老天爷这是眷顾我,因小姐而挨了那么多次的罚,总算可以省下一回了。”
“小云姐,对不起,上次被罚,挨打的地方还疼吗?”
“傻丫头,早不疼了。我不这么说,依你那性子,你啥时候才会变得收敛写,学会深藏不露这一招啊。”
“小云姐,你好坏,居然寻我开心,我不理你了。”
“生气啦,那我就让你多笑笑,笑一笑呀笑一笑,什么烦恼都忘掉。”小云一边说,一边出手伸向那端坐着的女孩。顿时,主仆二人笑作了一团,笑声飘得好远,中间间或夹杂着“不要挠了”的求饶声。
五年后。
又是春暖花开、草长莺飞的时节。这时节,正是姑苏人踏青、郊游的日子。
望着外头熙熙攘攘的人群,站在酒肆二楼窗口的白怫眉头皱得更深了。但转瞬间,那眉头便被嘻笑的表情取代了,速度快得让人以为先前所见只是错觉。
稍后,一只手掌拍上了白怫的肩头,“白怫兄,好兴致啊,这儿可有什么美景供人欣赏,也不枉费小弟我的这趟三月姑苏行?”
来人正是浙江巡抚郑三石的幺子郑华勇,一身华服也掩盖不了他那委琐的味道,倒八眉,眼光四处乱瞟,一副随时准备滋事的样子,是标准的仗着父辈的权势而恣意妄为的公子哥。
相比之下,白怫的外表要出色许多,高壮的身子,剑眉星目,比之寻常人,也要英俊许多,只是此刻他脸上的那一副表情,却与郑华勇有几分相似,给人一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感觉。
且说白怫在郑华勇的手掌拍上了他的肩头后,立刻回敬了一下给郑华勇,同时嘴角闪过一丝让人难以察觉的诡笑。
“白兄,轻点、轻点,谁不知你是习武之人。小弟这身子是受不了你那几下的。”郑华勇在被拍弯了半边身子后赶紧告饶,“对了,白兄,刚才看什么那么入神,连小弟来了也没觉察到,还一脸满意的笑容,莫不是看见了什么上等的货色,那我也得赶紧瞧瞧。”
“华勇老弟,不用乱猜,也不用瞧了,白费事,姑苏城就这么大的地方,除了杏儿居的头牌红杏儿,谁还能算是上等货色呢!”边说着,白怫先不着痕迹地将郑华勇往外伸的脑袋给扳了回来,又嚷嚷着让小二上酒上菜。
回到了白府,白怫便摒退了随从小厮,就那么往榻上一躺,也不顾那该有的礼节,该注意的行为举止。随之,无声的笑自他脸上浮起,“也罢,这副模样,他们也该见怪不怪了,也不会像先前那样被气得吐血了吧。”之后,他仍是一脸的笑容,却不似先前那样带着嘲弄与落寞,那是打心底儿逸出的笑容。
“呵呵,好有趣的姑娘……”白怫没有注意到他啊竟喃喃自语起来,这是他从前根本就不会做事。他没有注意到,因为此刻他满脑子想着的都是今天在酒肆窗口看到那姑娘的情景。
因为与郑华勇有约,又因为实在无聊,白怫便早早地去了酒肆等待,反正在哪都是无聊,但在外面总比在家里舒坦,他原先是这么想的,可后来实在是无趣得紧,便换了张临窗的桌子赏景。哪知刚换,楼下一串清脆而略带甜味的嗓音就这么飘了过来。
“小哥,话可不能这么说。梅标清骨,兰挺幽芳。茶呈雅韵,李谢浓妆。杏娇疏雨,菊傲严霜。水仙冰肌玉骨,牡丹国色天香。玉树亭亭阶砌,金莲冉冉池塘。芍药芳姿少比,石榴丽质无双。丹桂飘香月窟,芙蓉冷艳寒江。梨花溶溶夜月,桃花灼灼朝阳。山茶花宝珠称贵,腊梅花馨口芳香,海棠花西府为上,瑞香花金边最良。玫瑰杜鹃,烂如云锦;绣球郁李,点缀风光。说不尽千般花卉;数不了万种芬芳……”
忍不住,白怫探头寻找声音的主人,目光扫到楼下一卖花的小哥那儿时,粗嘎的声音便传了过来。
“我说小姐,你到底买不买花,不买就别在这儿作野鸟乱啼,碍着了我的生意。”
白怫的眉头微皱了一下,这声音太破坏美感了。
“野鸟啼,野鸟啼时时有思。有思春气桃花发,春气桃花发满枝。满枝莺雀相呼唤,莺雀相呼唤岩畔。岩畔花红似锦屏,花红似锦屏堪看。堪看山,山秀丽,秀丽山前烟雾起,山前烟雾起清浮,清浮浪促孱爰水。浪促孱爰水景幽,景幽深处好,深处好追游。追游傍水花,傍水花似雪,似雪梨花光皎洁,梨花光皎洁玲珑,玲珑似个绣帘不见。”
应该是那个白衣女子了。耳畔又响起了那人“耳边一靓”的声音后白怫在心中猜测,可惜瞧不见她的模样。不过,只听她那出口成章的本事,想必也是才女一个。心中正在想象时,又一刺耳的声音闯进了白怫的耳力范围内,他不禁又皱起了眉头。
“小姐,小姐,你怎么又乱跑了。”一丫鬟模样的女孩往这边奔了过来,可能是跑得太急太快,刹不住脚了,竟硬生生地将那白衣女子给撞得坐到了地上。
可是,那女子也并不恼,反而抬头看起了天空。“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小云姐,咱们还没行到水穷处呢,你就这么迫不及待地要我坐下休息,闲闲地望望天空,看看云——”
白怫现在可以肯定刚才那声音的主人便是这坐在地上的白衣女子,只是,她的容貌超乎他的想象:
“蛾眉淡扫,莲脸微匀。轻盈真物外之仙,淡雅有天然之态。
好好好,好如天上女;强强强,强似月中仙。”
只是她的年龄还尚幼。
正纳闷那仙乐般的声音怎么就停了的白怫,冷不丁与楼下那白衣女子的视线对上了。
一股电流在空中划过。
瞧着那姑娘原本呆楞的脸孔皱起了眉头,白怫也不由得皱起了眉头。随着白衣女孩脸上的表情地逐渐变化,白怫的眉头皱得更深。“她似乎看得懂我。”这是他心中的猜测。
深思之中,有熟悉的声音传了过来,白怫的表情立刻变得玩世不恭起来。
想到这儿,白怫暗叹一声,心中不由得庆幸一番,亏了郑华勇今儿个兴致高,想要来个突袭吓一吓自己,嫌前门太招摇而打侧门进的酒肆。否则,今儿个那姑娘是无论如何也逃不过被他瞧见的命运的,自个儿今天恐怕也难以给她解围了,尽管她并不知道。
又想到那姑娘出口成章的本事,白怫忍不住跳将起来,疾步走到桌边研起磨来。
“半窗幽梦微茫,歌罢钱塘,赋罢高唐。
风动罗帏,爽如疏棂,月照纱窗。
缥缈见梨花淡妆,依稀问兰麝余香。
唤起思量,待不思量,怎不思量。” (元郑光祖)
心中起了思量的白怫,翻出了五年前拾到的那一笔字,纸已有些泛黄,但很平整,可见主人是很用心的保存它。
“不负是男儿……宠辱不惊……”白怫心中一丝苦笑,变作如今这样子也不知是对是错:一身的好功夫,偏要装作花拳秀腿;一腔好文采,却只能作些淫诗滥词。罢了,不想让人一眼望透,识破真性情,那就再造一个身份活出个自我吧!
团了刚才写就的曲词,白怫转了个身,以优美的弧度将它抛进了窗外的池塘。这些东西,是不可以让家里的那些老东西瞧见的,如今这副浪荡子、公子哥的模样就叫他们给利用了个彻底,而且是用完就想甩掉的模样;若让他们知晓这些年来的装模作样,不知又要引来多少仇恨的目光。
“卷絮风头寒欲尽。
坠粉飘香,日日红成阵。
新酒又添残酒困,今春不减前春恨。
蝶去莺飞无处问。
隔水高楼,望断双鱼信。
慌乱横波秋一寸,斜阳只与黄昏近。” (宋 赵令峙 蝶恋花)
寻常的白纸,在烙上了温婉娟秀的字后,似乎有了几分不同。
“小云姐,小云姐,快来瞧瞧我新写的词。”在外头,在丫鬟小云面前,文家小姐文诗不再拘于礼教,活泼俏皮得宛如七八岁的孩童。
待得小云走近了,文诗反而安静了,这让小云很诧异。于是,她赶紧问到:“小姐,怎么啦,刚才还兴高采烈地要我瞧瞧呢,这会儿是怎么啦?”
“小云姐——”
被这已然带了哭腔的声音吓了一跳,小云赶紧趋步向前,“小姐,究竟怎么啦,好端端地你可别吓我!”
“小云姐,”文诗扑进了小云的怀中,“你说,我的词儿怎么尽是女儿气,情是表达出来了,可写得一点也不象男儿,反倒是个思妇似的。”
瞅了桌上的纸笺一眼,小云顿时明白过来,敢情小姐又是为诗没作好而闹情绪哪!
“我说小姐呀,你就饶了我吧,亏了这是在表少爷家。若是在家里,我一定又会被老爷给骂死。您舞弄诗词都已经达到这么高的水平了,就别再瞎折腾了。先说明一下,这可是表少爷说的,你别又抱着我说,‘小云姐,你好坏,尽取笑我,我不理你了。’”顿了一下,小云又大声嘀咕,“说是不理人了,又抱着不妨,这小孩子心性啥时才能改掉啊。”
扑哧一声,文诗笑将开来,把小云搂得更紧了,“小云姐,你好坏,总取笑人家。”
正在小云准备无奈地摇摇头的时候,文诗却将小云松了开来,脸色十分严肃地说道:“小云姐,我跟你说哦。今个儿被你不小心弄得坐到地上去的时候,我瞧见了一个男子——”
“哦,咱小姐春心荡漾啦,那男子长得啥模样?”瞧着小姐一副十分正经的样子,小云就想逗逗她。
“应该算是很英俊吧,我不知道,用书上的词来讲,叫剑眉星目——”脸上一红,文诗觉察过来,立刻转移话题,“小云姐,人家是十分认真地在跟你说话,你不要再逗我了。”
“好好好,你接着说,我坐下来认真地听。” 小云当真放下手中的活,坐了下来。
文诗满意地点了点头,才接着讲到:“那男子虽是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可我觉得他心中藏着愤怒、委屈与不屈。他像是个混日子的人,同时又似乎在等待着某一个人。我说不清,也来不及多看。被你拽起来后,你嫌丢人,拉着我一劲儿就跑了。”
看着小姐一脸沉思的模样,小云赶紧扯开话题,以她对小姐的了解,再让她想下去,小姐一定会对那个人念念不忘的。对于一个两三年后就要出嫁的女子来说,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我说小姐,你也甭多想了。这会儿表少爷该回来了,你不是又要去骗表少爷的字画吗?过了今个儿,可就没机会啦,咱们明天可就要回家了。”
“对哦,小云姐,你不说我还差点忘了。我得抓紧时间,表哥是越来越难骗到了。”文诗转身就朝门外跑去。
“小姐,注意举止,举止,要淑女。”
瞧着小姐立马转换成一副大家闺秀的模样,小云明白她已成功地转移了小姐的思考内容了,也就安心地收拾行李包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