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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归宁(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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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洁如刚从苏玉珍那里出来,便见李妈急急来寻,说是大少爷已找她半天。正说话间,便见左少棠面色不善大步过来,二话不说抓了颜洁如的手臂就走。
颜洁如被他捏得生疼,却又挣脱不得,只能随着他几步一趔趄:“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左少棠紧绷着脸也不答她,一路拉着她走出大门将她强塞进车内,自己也坐到了驾驶室内。颜洁如觉得有些莫名其妙,怒视着他:“到底去哪儿?你不说我就下车!”
左少棠这才冷冷道:“如果不想回去看看你爹娘,那现在就下车吧!”说着也不管她,一脚踩了油门,果然颜洁如立时停止开车门。他们举行的西式婚礼,本没有归宁的礼数,左少棠又很忙,她本以为只有自己找时间回去一趟,没想到他竟然肯与自己一同回去,这样想必爹娘也放心了。如此一想,刚刚冒出头的怒气顿时又再次烟消云散了。
车一路开着,却并不是去医院的路,颜洁如问:“不是去看我爹娘么?这是要去哪里?”
“你娘已经出院了。”
“我娘的病还没好,你怎么能让她出院,你不是答应过要好好照顾她的么?”颜洁如紧握拳头,有种被欺骗的感觉。
左少棠直视前方却也能感受到她杀人般的眼神:“是你娘自己不习惯医院的味道,医生见她的病情已经稳定,便开了药许她出院,每日都有护士上门给她打针,回家去休养对她的身体反而更有好处。”
颜洁如面上愠怒的神情一滞,原来是她错怪好人了,于是只好不好意思地转而抚了抚额边的头发,转过脸去缓解这样的尴尬。但她又隐约觉得不对:“这也不是回我家的路啊!”左少棠从后视镜里瞟了她一眼,专心开车,再也不理她。
车停在了一个整洁的宅子前,左少棠打开车门:“下车吧,便是这里了。”
这是一个独立的四方院子,青砖黑瓦,门口像以前住的地方一样种了两棵桂花树,这是左少棠特意吩咐的。
似是听到车子的声音,门被人从里面拉开了,颜有祥从里面出来一边道:“是姑爷……哦,洁如啊,你回来啦?”在见着颜洁如的一瞬间,他立即高兴地叫道。
“爹!”颜洁如小跑了几步到颜有祥的面前,“你怎么会在这里,娘呢?”
“她在屋里呢,你们快些进去!” 颜有祥挥着手,把左少棠和颜洁如往屋里邀,“你娘每天在我耳边念着不知你什么时候回来,这下她可得高兴了!”
穿过大门,是个小天井,里面是上下两层楼,显得十分宽敞。正对面便是客厅,郑秀兰也听着了声音,早就倚在门厅处张望,见着颜洁如他们,立时笑着迎了上来,一把抓住女儿的手笑得眼角起了皱纹:“洁如,娘天天想着,你可总算知道回来看看娘了!”
几日不见,郑秀兰的面色似乎红润了些,看着也更有精神了,颜洁如不由高兴地将她打量了一转:“娘,看你身子好多啦!”
郑秀兰笑眯眯地看着一旁的左少棠:“这多亏了少棠,若不是他找医生帮娘治病,娘的病怎么会好得这么快!”
“他也不过是做了他应该做的事。”颜洁如低头,这便是他们之前约定好的,总算他没忘。
郑秀兰拍了她的手微责道:“你这孩子怎么说话的,定是少棠太由着你了!”
颜洁如今日穿着一件银灰底浅褐花纹的长裙,外罩一件桔色针织短衫,虽然式样简单,却看得出都是出自名师傅之手。她耳边坠着两颗豆般大小的珍珠耳坠,大小一般齐,滚溜圆润,光洁无瑕,托坠小巧精致,也便是城中最大的“珍宝轩”才卖得这样的货色。而她一抹黑亮的秀发已整齐地梳了髻,未见清瘦,反添少女时未有的成熟气韵,郑秀兰以为她在左家的日子是过得极好的,便对左少棠的印象又好了不少。
左少棠这时与在车上时全然不同,笑着揽过颜洁如的肩:“洁如说得没错,这本就是做女婿的本份,爹娘你们再这么客气,就太见外了。”颜洁如不自在地挣了挣,在收到他一记警告的眼神后,才略略安分让他揽着。
颜有祥直将他们往屋里让:“哎,有什么话进去再说吧。”
好不容易见着郑秀兰病好,母女两人自有说不完的话,陪了郑秀兰去厨房做饭,左少棠便和颜有祥到厅里下棋。
颜有祥自然是高兴得不得了,有了这个女婿相当于得了半个儿子,不但帮郑秀兰找医院治病,还给他们这么好的房子住,更难得的是能找到有人能与他畅谈家国天下,在棋盘上楚河汉界,逐鹿中原。于是一反平日的沉默寡言,侃侃而谈,就像回到了当年风光之时一般。
颜家原本殷富,颜有祥在年轻时也是个空读得诗书满腹,却喜于玩乐不事生产的世家子弟,所以在琴棋书画上颇有心得,特别醉心于象棋一术,因而还悉心研究了《梅花谱》、《金鹏十八变》、《梦入神机》等传世棋谱,一时间棋艺在四里八乡无所匹敌,甚至名扬一时。不过也是落魄得久了,多年已不再执棋,棋艺自是退步了些,但却也足够把左少棠杀得手忙脚乱、措手不及。偏生左少棠是个不服输的性子,又极其聪明,总会在每回的失败后吸取教训,也渐渐有所起色,偶也能与颜有祥打个平局。
郑秀兰从厨房里伸出半个头看了看,笑着抱怨:“你看你爹,像个小孩子似的,难得少棠肯这么牵就他,每次来都陪他下棋。”
“每次?”颜洁如有些错愕。
“是啊!不论他公事多繁忙,每天也必定会来探望娘的病,还带来很多的补品,说是你带给我的。其实娘知道,你刚嫁过去,怎么会突然之间有那么多钱买这么昂贵的东西?都是他自己的心意,借着你说话呢。”郑秀兰笑。
见颜洁如低头摘菜不语,叹口气语重心长地道:“我知道你对这桩婚事很不情愿,但木已成舟,你向来是个懂事的孩子,应该知道有些事该放下的就放下,有事该忘的就要忘。”
颜洁如自然明白她所指是什么,便很认真地道:“娘,秦耀华那边我早就已经放下了。”
“能够放下就好。”郑秀兰喟叹,“那以后不要总绷着张脸对少棠,他毕竟是你的丈夫。”
“娘,我没有……”颜洁如想要争辩,却在看到郑秀兰的那双慈爱的眼睛后再也说不下去,她本就不善于说谎。
“娘知道你嫁给他是为了什么,但是你又知不知道娘为何会这么轻易便答应这件婚事?”郑秀兰的笑容里是生活的睿智。颜洁如抿了抿唇,有些疑惑地抬起头。
“爹和娘都是过来人,一个人有什么样的品性一眼就看得出来。少棠不单嫌弃我们家,还肯违背他爹的意愿来娶你,说明他是个有责任心的好孩子。而且他没有外面那些公子哥的骄横脾气,对我们一直都很尊重,其实看得出来,他是个好人。”
颜洁如只能在心里苦笑,他也真会人前一套,人后一套,爹娘只是没看到他变脸时的样子。
知女莫若母,郑秀兰见女儿不吭气,知道这个女儿就爱认死理、钻牛角尖,有时看事大约偏颇,于是又摇摇头:“我知道你定然在心底不认同,觉得他是做给我们看的。不过你想想,他是左家的大少爷,又不需要讨好我们,做这些给我们看有何用?况且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他都不失为一个难得细心之人,不是么?”
颜洁如心头一震,不觉偏头看向对面厅中的人,正高挽了袖子和颜有祥杀得热火朝天,与平日里的古怪正经皆有不同,心里泛起些奇怪的滋味。
日正中午,郑秀兰摆好碗筷,让颜洁如去叫正专心下棋的两人吃饭。一家人围着小小的饭桌,左少棠见桌上菜色与那日颜洁如做的颇有相似,虽没什么上等菜肴,也不甚精致,但却朴素实惠,真正是寻常家里的饭菜,心下不由一暖,暗里将颜洁如的手握了握。
颜有祥乐呵呵地从身后的木柜中取出一瓶酒和两只酒杯来。
颜洁如微责:“大中午的喝什么酒啊?”
郑秀兰笑:“别管他,今天女儿女婿回门,他高兴,就让他喝几杯吧。”
“是啊,自从你娘病后,我就滴酒不沾,这坛子酒都藏了好些年了。现在难得有姑爷能陪我喝上几杯,那还不值得高兴?”颜有祥将一只酒杯放到左少棠面前,倒满。
颜洁如睨了左少棠一眼,左少棠却也毫不介意:“能陪岳父大人喝酒是我的荣幸!刚才下棋不是岳父大人的对手,喝酒我却不会输的。”
“哈哈!好!那我们可得好好喝上几杯!”颜有祥献宝般地拿着那一小坛酒献宝似的介绍,“这可是好酒,自洁如出生时我就已着人酿好埋在家中的后院里,后来一直逃难也没舍得丢。你尝尝?”
左少棠端起酒杯先在鼻尖一嗅再小尝一口,点头赞道:“果真是醇香扑鼻,一闻就知道有些年头了。这个莫不是 ‘女儿红’?”
“啊,你竟也知这典故?”颜有祥有些兴奋。
“知道。相传在绍兴一带有这个习俗,一旦生了女儿,那家便会将一坛黄酒用泥封好,埋于地底,直到女儿出嫁时才将它从地底挖起来宴请宾客,所以称之为‘女儿红’。”
颜洁如笑着点头:“没想到你们这些年轻人对这些老旧的习俗也颇有研究。”
“算不上研究,只是看过一些介绍风土人情的书罢了。”左少棠道。
颜洁如想起左少棠书房里摆的书,她以为不过都是些摆饰,没想到他当真看过,忍不住轻讽:“没想到你这种喝过洋墨水的人还懂这些。”
“看来夫人对我还不够了解啊,看来以后我们还要加深彼此了解才行,我倒也很有兴趣想听听夫人以前都有些什么趣事。”左少棠侧目凝视着她,黑眸着带着一丝促狭,手又伸到桌下去轻捏她。颜洁如面上一红,狠瞪了他一眼,忙抽出手给父母布菜。
郑秀兰看在眼里乐在心中:“好了,好了,别只顾着说话,快吃饭吧,菜都凉了!洁如小时候就像个男孩子一样,皮得要命,你若想听,找个机会我慢慢说给你听。”
“啊,那便一定要找个时间单独请岳父岳母大人单独吃饭了。不掌握一些洁如的把柄,我成日就只能被她欺负了!”左少棠朝颜洁如调皮地眨眨眼睛。
颜洁如有些头痛,恨恨地嗔道:“几时是我欺负你?”
郑秀兰用手肘碰了碰她,眼睛则瞟向左少棠的饭碗,颜洁如别扭了一阵,才夹起一筷子菜放到左少棠碗里:“多吃点菜,你才没空乱说话!”
左少棠望着碗里的菜怔了怔,如现在这般互相玩笑、夹菜的亲情才是真正的“家”吧?这与他从小到大生活截然不同的反差,莫名令他心里一暖。觉察到自己的失常,他只好低下头猛吃饭,嘴里还不停夸赞:“嗯,岳母的手艺果真不错,洁如你还真的该向岳母再学学!”听颜洁如从鼻腔里“哼”出一声,他将头埋得更低了,谁也没看到那唇角浮起掩也掩不住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