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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醉鸾帐(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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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时候,她只有七、八岁的年龄。正值隆冬,她被师傅罚,跪在戏台上用抹布将戏台擦干净,正在这时,却看到了一边穿得非常漂亮的小女娃娃正在戏台旁偏着头看她。
“你在干什么?”小女娃好奇地问。
方芷秋跪坐在地上,无不艳羡她那身华丽的衣裳:“师傅罚我擦地板。你是谁?”
颜洁如蹦蹦跳跳地走过来,也和她一样跪坐在地上:“我叫颜洁如,我和爹娘一起来听戏的。”
她低头看到方芷秋被冻得裂口、正在流血水的小手,将它们小心地执了起来,纯善晶莹的眼睛里全是担心:“疼不疼?”
方芷秋点点头。颜洁如拿出自己的小手绢,帮她细细地包裹起来:“别擦地板了,多冷啊!不如我们去玩吧?”
“可是地板没擦干净,师傅会打我的。”方芷秋踌躇着。
颜洁如笑着拍拍胸口:“别怕,我爹娘常来看戏,他们认得你师傅。一会儿我叫他们帮你求求情,你师傅就不会打你了!”方芷秋高兴地点点头,和她牵着手一块儿玩去了。
后来师傅果真发现她没干活,便把她拖了回去眼看就是一顿好打。
这时颜洁如一下子冲到她面前,小小的人儿插着腰仰着头,一点也不害怕地冲着师傅喊:“别打她!是我要她去陪我玩的。”
“小丫头,你是谁?”见这个小娃娃衣着光鲜,师傅手中的鞭子没有挥下。
“我叫颜洁如,我和芷秋姐姐的好朋友,我不许你打她!”
看她张开双手像母鸡护小鸡般拦在方芷秋身前,眼神闪亮而坚定,师傅只觉有趣,于是便逗她:“你凭什么要我不打她?”
这一问倒真难道了小娃儿,她鼓着腮帮子认真想了一阵,才脆声道:“我就不让你打她,不然,不然我就……告诉我爹!”
“噗!”师傅忍不住笑了,继续逗她,“你爹是谁?”
“我爹就是我爹!”颜洁如只觉这个大人问题这么多,真是麻烦!
“四处找她呢,没想到上这儿来了。”说话间,颜洁如和郑秀兰掀了帘子进了后堂。颜有祥一把抱起颜洁如,不好意思地对师傅道歉:“对不起啊,我女儿不懂事,给你添麻烦了。”
师傅见是他们,笑呵呵地道:“哦,原来是颜老板的女儿啊,难怪这么趣致可爱!”
颜洁如从颜有祥手上扑到郑秀兰怀里:“爹,娘!你们叫他不要打这个姐姐好不好?这个姐姐好可怜,擦地板擦得手都出血了!”
颜有祥看了看一脸惊慌颓坐在地上的方芷秋,有些为难,原说不该管别人的事,但却又不忍心拂了女儿的好意,而且面前这小女娃瘦瘦弱弱也的确看得可怜。
师傅理会的,于是收了鞭子转身对方芷秋喝道:“今天有颜小姐为你说情就饶了你,下回再偷懒,看我不扒了你的皮!”
“是!”方芷秋小声应着,偷偷抬起眼角,正看到颜洁如趴在父母怀中对她甜甜一笑,两个小梨窝很是温暖。
方芷秋深吸一口气,回过神来,看着面前这张已然长大的脸,脸上仍带有十年前的温暖,也多了几分历经生活后的倔强。她轻轻将头靠在颜洁如肩上:“从小一直都是你护着我,若是我犯了什么错,你也会原谅我的吧?”
颜洁如难受地皱了皱眉,脑袋一沉,便再没了知觉。
“我扶你上床休息。”
方芷秋扶了颜洁如到床边,慢慢为其解开衣衫上的纽扣,将她推入红鸾叠被中,然后放下纱帐,看着里面隐隐约约的人影喃喃:“你说过会陪我唱一辈子戏,我们便一起永远也不分开,好么?”最后她再留恋地看了看床上,一咬牙,狠心返身出了屋,“吱呀”一声,擅自决定了颜洁如未来的命运。
大厅里左森和左少棠都已醉得不成话了,但谁也不肯让谁,仍是一碗一碗像水一样往肚子里灌。章婉碧实在看不下去了,便命令曹成汉道:“曹副官,大少爷已经醉得不省人事了,你把他带回房里休息!”
谁知听了这话,左少棠涨红着一张脸,突然站起来叫道:“谁我说醉了?我没醉!你们还是看看老头子醉没,他今晚可是洞房花烛啊!哈哈哈哈!”干笑了几声,又颓然坐倒在椅子上。
左森却比他略微清醒一些,他哼一声:“你老子我是在酒坛子里打的天下,要老子醉,你娃儿还没这能耐!”
章婉碧对曹成汉使了个眼色,曹成汉硬架起左少棠,把他往里面拖。左少棠此时确实是醉得狠了,再无力气反抗。
曾泰东同时扶起左森正要回房,章婉碧却看了一眼何梅:“等等!现在九姨太可能已经睡下了,老爷满身酒气就别去打扰她,还是扶到阿梅房里,让阿梅帮他醒醒酒吧。”
“太太……”
何梅正想说什么,左森却打了个酒嗝:“嗯,也好,去阿梅那里吧!”。
走到院子里,左少棠的胃一阵翻腾,他甩开曹成汉便趴到一边狂吐起来。胃吐空了,才觉得要舒服些,人也清醒了点,便靠着老树下的桌子打起盹来。
曹成汉上前关切地问:“少帅,你还好吧?”
左少棠缓缓地点了点头,闭着眼苦笑着摇了摇头:“胃里像火烧一样,头回喝成这个样子,没想到老头子的酒量这么好。”
“少帅是没见识过,大帅以前在战场上,连喝几十坛都不会醉,可以说大帅的天下是在酒坛子里打下来的!”曹成汉微笑道,语气里带着钦佩。
左少棠点点头:“我没事了,你回去吧。我想在外面吹吹风,散散酒气。”
曹成汉犹豫地观察了他一阵,确信他已清醒不少后才道:“那好。请少帅休息一会儿便回房,喝了酒在外面吹风很容易着凉。”他向左少棠行了个军礼,便转身离去了。
左少棠一个人在树下吹着风,酒精令他的思绪搅成一团乱麻,什么事也想不明白,甚至为何会喝这么多酒,自己身在何处都有些模糊。瞌睡随着风就这么缓缓袭来,他迷迷糊糊地站起来往房里走,推开房门,里面红彤彤的。他摸了半天没找到灯的开关,只看到一对红烛在那里摇来荡去,很是刺眼。
今天真是个大喜的日子,老头子结婚,却连他的房间也布置得一团喜庆。左少棠闷着头摸到床边,一头就栽了下去。
被窝里很香很软,他的鼻尖始终萦绕着一股淡淡的桂花香气。他侧过头去寻觅那股香气的来源,几丝细细软软像发丝一样的东西挠在他的鼻尖,很是酥痒。他探手摸去,手掌下充满着弹指的盈润和温暖,正摸到一副软滑的躯体。他努力地睁开眼,竟有个女人睡在他旁边!
他仔细地去分辨这个女人的容貌,只见她紧闭着双眼,睫毛形成一圈阴影晕开在眼下,鼻子娟秀挺直,嘴唇紧抿着,像是有什么难受的事,但又看不真切。
左少棠皱了皱眉,半手支撑起身子,凑近了去看,还未离得很近,便又闻到那股淡淡的桂花清香。
颜洁如觉得自己被困在一个黑暗的地方,四周又黑暗又冰冷,她很急切挣扎着想逃出去,但那个黑暗的空间似有无限大,什么也跑不到尽头!她跑得很累很累,累得都快撑不下去了!从七、八岁父亲典当完家里最后一件值钱的东西后,她便懂事地将种种责任往身上扛,面对母亲病中沉重的容颜,她从来不敢喊累也不敢哭,甚至以为自己真的强到什么都能撑得下去!可是现在戏班子没了,而母亲的病日重,需要花的钱不少,这回她当真不知道该如何撑下去!
正当她绝望地蹲在地上努力想将自己蜷成一团时,却感受到了身边出现了一堵墙。那堵墙很结实,也很温暖,倚靠着它便有站起来的勇气。颜洁如贪心地放任自己靠在那堵墙上,仿佛它有承受一切的力量!隐藏在内心之下的软弱决堤而出,化成两滴晶莹的泪水,偷偷溜出眼眶。
左少棠发现这个女人的双手抵在自己的胸膛之上,紧紧捏住他的衣服,像是怕他离开般,而眼角竟流下两滴泪水来,软弱得让人心疼。他有些情不自禁地伸头过去,用嘴唇将它们吻干,再抬头时,却又正见到她那饱满红润的嘴唇的动了动,像是在呢喃什么,更像甜蜜多汁的樱桃在诱惑着他。
左少棠俯身轻轻地擒住那抹红润,撷取着它的柔软,品尝它的甜美。颜洁如的手慢慢像藤蔓一样爬上他的颈项,微微开启双唇,迎合着他的唇齿纠缠,任他褫夺口中的氧气,再由他供给力量支撑她的苦难。
也许这是个很美妙的梦!左少棠满足地叹息一声,温热的双唇延着她的嘴唇滑上鼻尖,点在脸颊上,舌尖挑逗着她那微翘如蝴蝶的睫毛,顺着耳际,伴着一路冷桂清香,翻身将她笼罩在自己的羽翼之下……
一面红烛高照,一面幽静冷清。
左公馆里所有的主人房均为两间隔段式,章婉碧的屋子更是又大又堂皇,里外间由山水屏风隔开,家具全是酸枝木镂雕制,听闻是由娘家直接搬过来的,收拾得一尘不染,反而显得没有人气。
忙了一整天,冯妈服侍章婉碧卸下头饰,更换了寝衣后便去帮她铺床,嘴里终是忍不住念叨:“太太,这么好一门亲事,你怎的不替小姐争取,反倒便宜了那一房?若是你当时提的是小姐的话,老爷定也应允的。”
章婉碧坐到床前:“冯妈,你在这个家也有这么多年了,依你看,左姗和左荞老爷更疼哪一个?”
冯妈直起身来:“太太,别怪我说话直,我看在老爷的心里,除了大少爷是哪个都不疼。特别是那个大小姐,成天帮着气老爷,也不知被罚过多少回还是不开眼。老爷平日里对她也不着紧,光是看她住的那间屋子,既没有我们小姐的大,也没有我们小姐的布置得那么漂亮,若是真比起来,我们小姐还是比她强的。”边说边拉了拉被子。
章婉碧却摇了摇头:“冯妈啊冯妈,你平时是很精,有些事却还未看得通透,真当老爷在提此事时心中没个计较么?”
冯妈惊讶地微张了嘴:“那太太的意思是说……”
章婉碧道:“与其等老爷开口,倒不若我先提出来,还落得个好名声。”
冯妈惋惜地一拍大腿:“啊哟!那这么说起来,我们小姐这回是没指望了?”
章婉碧顺着床边滑下,平躺着合上眼睛:“这世上的事哪有个定数?该是谁的跑也跑不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