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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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蚊子的妈妈去世了,得了癌症,让人越来越瘦的癌症,去世的时候,已经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我去参加了葬礼,走进灵堂的时候大哭了一场。
不是为了阿姨,我是看见同样的场景,突然控制不住的恐惧,需要由哭来安慰和冲淡。我不是为躺在里面的阿姨,是为那棺木、灵堂、灯油捻出来的红黄色的烛火、白色的帐幔还有黑色的奠字。我感觉不到阿姨的离开,所以没有办法为阿姨哭泣。这场延期的伤心,大概会是1年之后,5年之后,10年之后,也可能那时候,我仍是不会哭,反而笑了。
蚊子忙忙碌碌筹办整场葬礼,后事安排地隆重而热闹,只是弟弟在熬夜几天后,去给阿姨选坟地的路上晕倒了,他被很多人抬回来的时候,我用热水一遍一遍擦他的脸,周围围了很多人,站着,看着,说这孩子多孝顺啊。
我为了这句话突然闹起脾气,沉下脸来,一遍一遍擦他的脸,狠狠瞪周围的人。
周围的人慢慢散开,葬礼上各司其职,是对死者表达起码的敬意。
小孩子仍然紧闭着双眼,有眼泪一串串流下来,却没有睁开眼睛。我开始有些慌,所以我又开始不断地讲话,讲了些医生对病人鼓励的话,心理医生对自闭症小孩讲的话,还有老师安慰学生的话,只是没有姐姐对弟弟的话。
我不能说,你现在去睡觉吧,不用太想念妈妈。
我不能这样说。
所以,这样的场景我很不喜欢。
蚊子的身边站了另一个男生。
恩,不是我们都认识的路人甲,而是另一位。这一位在整个葬礼上以准女婿的身份穿梭在各路人际关系中,很干练很安全很主家。蚊子说,这一位在阿姨生病的时候整整陪了她几个月,这句话让我再看见这个男生时,无言地产生了高大的错觉。
至少是付出过的人,我在他面前是矮小的,就算我比他早认识阿姨几年,却没有照顾她一天。因为这早认识的几年,他显得更加高大。
所以,我心甘情愿地陪着远道赶来的路人甲,坐在大马路边,从深夜坐到黎明,还是盛夏的清晨,竟然也冷到让人晕眩。我们站在高高的马路边上,偶尔又坐下,聊了很多乱七八糟的话题,偶尔有车晃过,车灯从很远的地方就开始扫射过来,不知道为何,我总是觉得心虚。
我的话越多,就代表越没有用。
可是我仍旧越说越多,不说我觉得我更没有用。
四点钟的时候,太冷了,所以我们进了屋,招待宾客的屋。
屋子里吃饭的桌子上已经摆上了麻将,守夜累了的人们开始打麻将消遣,掀开布帘子,一墙之隔,阿姨在那边静静地睡着,很安静。
幸好还有几个老奶奶坐在旁边,偎着烛火,在小声地说了话。
拜祭是很严肃的事情,加上另一位的存在。蚊子从我们旁边走来走去,从没有正眼看过我们。我拉着路人甲开始打麻将,打了一圈就觉得没趣。
路人甲比我更不专心,也更无趣。他总是四处张望,不知道是看蚊子还是不适应这样的环境。他的眼睛里有很浓的睡意,这让他的眼睛看起来更加无神。无神的四处张望,诱惑同情,但是我不能同情他。
我既然到了这里,也要看着蚊子的舅舅姑姑姨姨的脸色,为了这灵堂的庄重,就算我和阿姨曾经亲同母女,就算我和蚊子情如姐妹,可是,我毕竟是个外人。
这是血缘决定的。
拜祭是很庄重的事情,路人甲不敢跨过雷池,我也不敢轻易做这样的鼓励,我们就这样僵持着,等着或许渺茫的荒唐的邀请。被邀请去拜祭,不是尴尬,是心酸。
路人甲还是走了,招了清晨6点钟的一辆小车,很快消失在路的尽头。
蚊子后来说,来都来了,连拜祭都没有算什么。我才感觉到我的错误,我是应该说一句的,我应该说:你去拜祭阿姨吧,对于离开的人表示尊重,谁也不能阻拦你。
可是如果我后悔的时候又回到当时,我一定还是说不出这样的话。
我选择沉默,是因为很多借口,这些借口,一个一个,都在彰显我的懦弱和自私。
牵住了路人甲,这成了我在葬礼上唯一做的贡献,尽管这个贡献如此阴暗。
鞭炮终于响起来的时候,一大群并不专心的送别的人,也终于哀伤起来。所以,还是善良的,在面临真正的绝望时,相互搀扶的情谊,袅袅绕绕的炊烟升起,终于有了离别的氛围。
喧闹的锣鼓声、宰杀的牲畜、搭起的土灶,横七竖八的桌子、凳子以及随处可见睡眼惺忪的人,最后的最后,所有的不和谐和紧绷都在那些真心的眼泪中涤荡干净。
阴暗幽长的地下河终于找到出口,溅起耀眼的水花。
只是如果灵魂真的存在,看见这些不专心的送别,会不会早已转身离去。
葬礼结束,新坟堆起。
永生的仪式就这样结束。我和蚊子终于找到一个安静的房间,掩上门,开始像以前一样聊天。蚊子的无奈就从这个时候铺天盖地地涌过来。
沉默,我已经发现,这是我经常的表情了。
既不是过去的参与者,也不能作为未来的承诺者,甚至不是现在能给与帮助的人,我只是一个聆听者,只是路过一个偏远山村的火车司机,将火车停下来,把两分钟时间给那些卖商品的穷苦妇人。两分钟后,我就会离开,她们还要继续穷苦的生活。
我无能为力,我如果太快离开,她们甚至来不及拿到别人扔下来的毛票。
我在这个时候荒诞地想起曾经一起的那些梦想。那些真正这辈子只能作为梦想存在的东西,蚊子的嘴不停说着,我甚至不能反驳,她太累了,太瘦了。
我只是想抱抱她,我没有资格给与原谅,没有资格质问。连聆听,也是托了旧有情谊的福。我只能把她的话吞下去,不能叫她收回。
我就在一个艳阳高照的夏天离开了蚊子的家,离开了蚊子和她的另一位,离开了曾经那么疼我的阿姨,回去的路上晕车到一塌糊涂。
晕车彻底搅乱了这刚刚过去的一场悲剧。我感觉不到悲伤,感觉不到难过。
只是希望回家,回家睡觉。
我的自私在这时显露无疑。
你不要这样看着我,你这样的眼神太复杂,我读不懂。
对,你低下头不要看我,这样我会比较好过。你一看着我,我就觉得我做错了,太虚伪了,随波逐流了。你一看着我,我就觉得我从来没有一件事情做对过,这些事情还都没有瞒过你。你有时候从我的心里看我,有时候又从我的眼睛里看我的心。
这样透明的被动的坦诚我会害怕。
尤其是我想在你面前变成比圣人更加完美的人,连犯错都能反转成完美结局。
是,等待审判的心情,就像犹大站在耶稣面前,伊甸园中与蛇窃窃私语的女人。我没有背叛你,却要承受同样的压力。
谢谢你,你的眼神缓和下来,我甚至感觉到你想要拥抱我的意思。
不用了,我没事。
你还是像以前一样,这样轻易就被我说服了。是,我知道你是有坚持和分寸的人,我当然也不是坏人,可是,我是不是可以幻想一下,你比较容易原谅我还是因为你对我与对别人不一样。因为了解我所以更容易原谅我,这样折衷的答案,请你不要拒绝,点头承认就好。
我不会说出更肉麻的话,你不愿意听,所以说那样的话太煎熬,不合适。
你连肉麻的话都不愿意听,我怎么能要你的拥抱呢。
我知道,那是朋友间温暖的拥抱。不,我并没有赌气,我现在想要的也只是朋友间的拥抱,有分寸的安慰,但很温暖,鼓励人心。
在你面前,我的确是记仇的人。你用九十分贝说出的话和你用十分贝说出的话。
吼出来的,低声细语的。
都只是对我一个人的,我为什么不记住。
卧谈,当然会。
恩,聊很多事情,有时候会聊起工作,学习,家里,说说八卦,话题跳跃。
可是,除了凋零的花,季节的结束,没有人说死,我有时候想挑起这个话题,便被叉开。人们把精神病人隔绝在精神病院里,再把精神病院建在远离人烟的地方。死就是话题里的精神病人。离去的人只能在单独的回忆里永生,已经不能串门。
我有时因为自己没有这样讳莫如深的忌讳,觉得自己与众不同起来。
这真是变态的想法,变态到边缘。
也聊到初恋,有一种初恋是分分合合,尽管在街上碰见仍是黯然一片,最后也高高兴兴成为别人的新郎,有一种只是三个人的游戏,连游戏规则都没有,有一种深刻到千肠百转,讲到就会落泪,还有一种一直藏着,它的主人不发一言,于是,别人都猜测只有它才是真正的海天一色。
你看,没有一个完美的。
你不要笑,本来就没有一个完美的,你的初恋不是也没有完美的结局么。
这么快就变脸,你这样,我会笑的。我不是诅咒你,我怎么会诅咒你呢,我如果诅咒你就是在承认我的现实。我一点都不想承认这个现实。
是,周围都是新认识的人,还不知道她们怎么样呢,下次再跟你说吧。我除了和你不能好好相处外,和其他人都关系很好的,恩,因为要想和其他人相处好很简单,只要不太在意就好了,但是我太在意你了。
笑什么,不相信,不相信就算了……我怎么在你面前这么容易就生气。
是,还在念书,所以很轻闲。早上,恩,早上大概10点钟起床,因为课程都在晚上,早饭和午饭一起吃了,周围所有的人都一样,所以12点钟的时候,水房最热闹,阿姨的眼神最开始怪怪的,好像欲言又止,混熟后就偶尔会说我们两句,到最后竟然变成了骄傲,看着我们,拿着笤帚的手指尖都在跳舞。
她应该很瞧不起我们吧,呵呵,很年轻可是不能起得像她那样早,或者是嫉妒我们,很年轻所以有睡不完的觉。是,我知道我想太多了,我把自己的丑陋心思都加到别人身上,然后把她们变成青面獠牙的怪物,我就变成了无翼天使。可是不管我有多天使的表情,那些青面獠牙的怪物,其实是住在我心里的。
好,好,我不说了,你不要皱眉头,我心里不只住着怪物,也住着法杖,所以,怪物们进了动物园,比法杖还正义。
我不是只知道幻想天塌下来和地相遇,或者幻想阳光是天空的亲吻,下雨是因为天空在思念大地。我也知道要用两块钱人民币才能在火车站附近买到一瓶矿泉水或者绝对不能用1毛钱买到一个馒头。
如果要我变成家庭主妇,一定就会很家庭的,如果把我放在王宫里,我当然要变成一个公主,你打算给我什么呢。你只给我回忆和幻想,还有铺天盖地绵延不绝的梦,在梦里,我想变成什么都不能,所以只好做了一个平凡的爱你的人。
没有物质的,全部是精神的,一片茂盛的荒芜。
悲伤的时候哭得无声无息,快乐的时候也是飘渺虚无。
我甚至不能像天空一样,把思念的眼泪落进你的心里。
恶心了?肉麻了?
是,我也觉得好像有点。知道,电脑前不能坐着太久,眼睛近视了,很早就近视了,摘下后看所有人都是模糊的,那种感觉很像梦里的世界,看所有的事情使劲看都看不清楚的模糊。我摘下眼镜,就到了你的世界,戴上,就回到我的世界。
你看,我们隔得多近,只是一副眼镜的距离。
我知道了,同屋的人在叫我,晚上喝粥,然后去上课。
哦,6:40了,窗外又开始放广播了,大学里的广播总是播放着各种各样的歌,有时候走着,感觉那歌声在后面使劲追我。是,我又乱想了,我怕黑,主要是因为怕黑里面躲着的妖精和小鬼。那歌总是像黑夜一样到处笼罩着。
迟到了,我走了,你再呆一会吧。或者在我的床上休息一下。这个楼层都是我们学院的学生,所以,现在所有人都走了,很安静的。
这是我在学校的家。
以前爸爸妈妈的家,现在是学校的家,本来是想以后和你成家的,三宅一生,这是我曾经辉煌的梦想之一。
所以,暂时把学校的家托付给你。请你安静地守护它一会吧。
那,我走了,锁上门没有关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