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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三 ...

  •   越过林子深处,凭空现出一大块空地来,正中矗着一间小木屋,茅草遮顶,看似摇摇欲坠又似坚毅非常,我想,即使厉风骤雪它也依然会安然挺立在那里。
      蛋子在门前的大石旁卧着,一听到脚步声倏地向我们跑过来,在览顺脚边耸鼻子,似是被浓郁的血腥味呛到,不安的甩动尾巴,看它似是悲哀的眼神,似是抽泣的低声呜咽,那一瞬突然不那么怕它了。
      扶着览顺到屋中躺下,血顺着扶在后背的手滴进袖口,暖暖的,又瞬间被严寒吸去了温度。心跳的厉害,我怕严寒像吸去这腾腾热气般汲走他的生命。轻轻托起他满是脏污也掩盖不住的苍白的脸,他倒是满不在乎,兀自眯着眼睛和蛋子调笑,笑起来扯动了脸上的鞭伤,疼得他龇牙咧嘴。我看的焦心,颤抖着手扶他趴在床上。待看清了背上的斑驳更是心慌意乱不知如何是好。
      “柜上有金疮药,剪刀在门外窗台上。”他说。
      屋中除了览顺身下那张简单的木板床,仅剩一个木头草草钉起得柜子,有半人高,没有门,上面寥寥的躺着一些刀具,几件叠的平整的衣物,还有一个带锁的小木匣子,镶了富贵牡丹图,放在这屋中倍感突兀。
      无心去细看这古朴的匣子。慌忙从角落里翻出几个青花瓷瓶,我不认得金疮药,抄起瓶子跌到床头。
      “这个……哪个?”一抬头便被览顺凝望的视线摄住,不知何时这屋子已经这么安静,蛋子也踱到屋门前卧着。直觉瞬间血气上涌,脸颊扑扑发烫,该是通红通红了罢。
      心慌得垂下头去,双手紧攥着瓷瓶摩挲。一双大手盖上来,冰冷冰冷的,手指的厚茧磨得微痒。
      “俊琰。”他唤我。
      衣服已破成布条般粘着他精瘦的身子,不敢映扯,剪刀剪了,细细地上罢药。想他该是几天没怎么吃东西了,可是屋子里什么都没有,即便是有我想我也弄不出热腾腾的饭菜来。要是丫头在就好了,丫头……窗外天色已经大暗,这时候不回去怕是丫头已经急了。
      低头看他紧闭的眼睑,睡着了。
      就这样,没有吃的没有喝的,也没有道别,扔他一人一狗孤零零地在冬日的萧肃树林中。蹒跚着下山。
      夜幕降得很快,沾了血的毛毡子留在了木屋里不敢穿回家去,尽管裹了双层的棉衣依然觉得寒气入骨。
      北风吹得枯木簌簌摇摆,脸上拂过一点冰凉,抬手一抹——原来不知何时,今冬的第一场雪飘飘扬扬地落了,没有一点征兆。就像览顺一样,摩挲着被他抓过的手背。
      俊琰……他低声唤我。
      你担心我我很高兴……他说,依旧调笑。
      伤过多少次,已经不记得了,有人上药,还是第一次……还是笑着,眼眸却深似潭灼似阳。
      伤过多少次……我细细嚼着这句话,细细数着伤口。
      道是受伤的你被我留在这萧瑟枯林,还是你,扔我在滂沱的茫茫中沉浮。

      即是万番小心,还是让丫头瞄见了袖口的血迹,大惊失色地拉过我上下查看。父亲姨娘早已睡下,今日晚归,想来明日免不了一场责骂。

      此后每天都到山上去,包裹裹些糕点药草,也不叫车夫,走十几里的山路上去,天微亮便出门,待爬上山去已是满身大汗。

      览顺的伤也渐渐好转。

      他看着我笑,伸手解下飘满雪花的毛毡子掸掸。他的笑像冬日里和煦的阳光,暖暖的,让我不禁想起母亲。看到他的笑我多半会傻乐,听他一遍一遍唤我俊琰……琰……

      时而他是狂野的,带着未愈的伤口呼喝着黑蛋围捕一只半人高的成年野猪,在林子中窜来窜去。时而也会像现在这样,静静地看着你,仿佛天地间一切都不存在了,这风,这林,苍茫间唯剩他一人一狗。所有的孤独与委屈都在他云淡风轻的一笑中烟消云散。

      如是,呆在他身边便什么都无需怕了。

      若是无风的白日,他必是要与黑蛋消失在丛林中,待过了晌午,两人围着篝火,啃着陈年的腊肉,叙叙闲话。

      原来,览顺六岁起便住在这山中。

      原来的原来,还不似现在般冷清,大黑二黑两条猎犬,一瞎一残都是被赶出门的弃狗,像同命相连的连体,偎在山洞中过活,挨过了多少严冬腊月,风霜雨雪。

      直到后些年才有了这栋小木屋。

      那一年大黑死了,不知活了多少年头,陪览顺一陪六年,寿命终了,就埋在门前大青石下面。

      二黑死了,却不是老死的,村尾张老头贪嘴,旁家的狗不敢杀,捉了二黑子祭嘴。也是那日,蛋子闻着味儿引览顺到了张老头的门前,一只焦黑的狗头在门前槐树上吊着,一晃一晃。

      览顺气红了眼,一人一狗。张老头残了一条腿,半只胳膊被生生剁了下来,命根子也被蛋子咬下。

      张老头是个鳏夫,无儿无女,平时偷摸邻里过活,遇到外地人路过此地也敲些银两,算不上大恶。

      蛋子窜进林子深处,躲过了围捕,览顺下了牢狱,一关四年。

      览顺问我怕不怕。

      “怕与不怕,我已在这里了。”我笑答。

      览顺不语,却欢喜地与我讲了数些高墙内没有的街头趣闻。

      “览顺。”

      “恩?”

      “恨你母亲吗?”我问。

      彭起的火星眯了眼睛,他抬手轻轻抹过我的眼睑,“因为无关,所以不恨。”他说。

      “为何不离开这里,”我说,“外面天大地大……”我要进京了,半句话在喉咙里转了数转仍是咽下了。

      “她若死了,我便走。她呆一日,我即在这林中挨一日。”

      她?

      览顺沉默不语。

      他的伤一日好过一日,日日踩着落日下山,却也渐渐没了等待朝阳的勇气,彷徨缱绻在夜色中,我以为那个她,是个女人。再没了上山的理由。

      又是黄昏,他与蛋子送我至山脚,刚巧遇上巡视回来的舅舅与知府老爷。做了揖,被拉上轿子。轿夫是横着走的,远远隔开了览顺。

      终是被父亲知道了,跪了半日祠堂。

      狗养的杂碎,父亲骂。骂完了端起茶水簌簌口,似乎脏了嘴。

      若是想取个功名光大门第,京中多是豪门子弟,莫在与这些市井流民来往了。舅舅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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