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城(古装虐文)》碧树

21、第 21 章

　　二十一
　　“桓凝！……” 当神志已经陷入模糊之中时，桓凝蓦地听见了这样一声关切而焦急的呼唤。
　　是谁在叫我？被剧痛折磨得迟钝的头脑刚冒出这个念头，桓凝便觉身子一轻，后颈的钢刺已经拔出，他还来不及睁眼，四肢叫嚣的创痛便将他带入了先前一直渴慕的黑暗之中。
　　一阵阵清凉的灵力流入身体，稍微平复了伤处火炙般的痛楚。桓凝缓缓睁开眼，发现自己已被从刑架上解下，正躺在结满了霜花的石板上，而衡舒跪在自己身前，不断地用灵力治疗着自己的伤口。
　　“你……”桓凝动了动嘴唇，声音却嘶哑得几乎无法成语，只得无力地再度闭上了眼睛。
　　“翼殿下，我的灵力不够，求你……”专心疗伤的衡舒却没有听见桓凝的低语，转过脸向一旁袖手旁观的沐翼哀求道，“求你……”
　　沐翼冷冷的低哼一声：“帝君马上要升座了，不要耽搁了时间。”
　　“我知道。”衡舒有些气短地答应了，再度恳求道，“可是桓凝的伤……”
　　“死不了的。”沐翼有些不耐烦，伸手结了个手印，随即几朵光球从他手中飞出，正好落在桓凝手足的伤处，霎时便将血流止住。
　　身上的痛楚似乎缓解了一些，桓凝费力地睁开眼，却发现身边照顾自己的人已换作了桓冰。而衡舒，正跟在沐翼身后，缓缓地朝祭台上方的大殿走去，留下一众天兵看押的狴犴族人，依旧站在祭台下方的广场上。
　　感受到了桓凝的注视，衡舒回过头来，脚下却没有停步。他的眼睛里有一种很复杂的表情，让桓凝看不懂，也没有注意到衡舒的手掌一直放在心脏的位置。
　　“刚才幸亏衡公子过来，才让郁荼把你放下来。”桓冰见桓凝的气色好了一些，松了口气道，“我猜衡公子一定会想办法救我们的，你看沐翼居然都出手给你疗伤了。”
　　桓冰居然还在相信他……桓凝说不出话，只看了看桓冰，苦笑着靠坐在栏杆下，才发现自己的手一直紧紧地抓着胸前的衣服，手心早已一片冷汗。

　　又过了一会，蓬莱仙境之主紫微帝君的仪仗便缓缓排出，而大小神仙也依次罗列站好，这个排场，与当日敬献狴犴族俘虏的仪式一模一样，显见这次狴犴族谋逆事件，已成了惊动天界的大事。
　　“带狴犴族叛逆！”一声令下，郁荼手下的天兵们便驱赶着候在一旁的狴犴族天奴，走上祭台跪下。桓冰见桓凝行动不便，一直在一旁小心地搀扶着他，甚至在跪下之后，也暗暗用力撑住桓凝的身子，让桓凝心头一阵温暖。
　　然而还未来得及感谢，桓凝的视线便凝固在一个从远处被押来的身影上——那个浑身飞灰血迹，形容狼狈虚弱之人，岂不正是父亲桓泰？眼前顿时一黑，桓凝狠狠地咬住下唇，才没有让自己再度晕去，只觉得一颗心被扭绞得几乎要裂成碎片。
　　“桓泰，想不到我天界对你狴犴一族怀柔安抚，你居然策划出焚烧神池，断我神族根本的恶毒阴谋。若非被沐翼识破，带兵捉拿，你的罪孽就不是一死可以低偿的了！”紫微帝君严厉的话语从宝座上传下，“你还有什么话说？”
　　“既然失败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桓泰咬牙回答，“只是此事是我一人所为，我的族人全都毫不知情。”
　　“唉，我知你想要保全狴犴一族，可惜你犯下的罪孽太大，按律法一定要诛灭九族。我想这一点，其实你早已知道了。”紫微帝君毫无表情地道，“那燧石精晶你留着已是无用，还是交出来吧。”
　　“笑话！既然交不交都是族灭之罪，我为什么要还给你们！”桓泰忽然大声笑道，“我早已把那燧石精晶藏在一个绝密的地方，只等以后有人为我报仇之日，用那天火将你们神界烧得干干净净！”
　　“放肆！”一旁沐翼见桓泰神情嚣张，忍不住出列道，“请帝君将这个叛逆交给儿臣，儿臣一定将燧石精晶的下落拷问出来！”
　　“狴犴族向来倔强，不必费事了。”紫微帝君挥了挥手，“翼儿你此次平叛立了大功，与桓泰斗法也损耗了不少灵力，还是好生休息一下吧。”他说完转向郁荼发令道，“依天界律法，立时将狴犴合族雷刑处死！”
　　“帝君！”衡舒见郁荼正要躬身领命，抢上一步跪倒在地，“神池之水损伤不多，求帝君开恩，饶了他们的性命吧。”
　　众神见衡舒一介小仙，居然敢冒大不韪为叛逆求情，不由窃窃私语，而紫微帝君的脸色，也立时沉了下来。“衡舒，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沐翼一听紫微帝君口气重了起来，连忙上前陪笑道，“帝君息怒，此番若不是衡舒及时探听出了逆贼的行动计划，儿臣也不能及时赶到神池，阻止桓泰了。说起来，衡舒才是这次平叛的首功之人呢。”
　　“既然如此，衡舒也听候封赏……”紫微帝君的脸色和缓了一些，微笑道。
　　“衡舒不敢要封赏，只想请帝君饶了狴犴一族性命，窃以为以暴易暴，并非解决之道。”衡舒说着，不断磕头，心里却能感受殿外狴犴族人愤恨欲狂的目光尽皆刺向自己，其中一道更是凌厉绝望得似乎要将他整个刺穿，不由心中疼得几乎喘不过气来，脸色一片惨白。
　　众神听他居然讲出“以暴易暴”的话来，不由都一阵心惊。沐翼见紫微帝君神色一沉，赶紧笑道，“衡舒从未参与朝政，因此不会说话，还请帝君原谅。”
　　“退下吧。”紫微帝君看在沐翼面上，不欲再与衡舒罗唆，转而吩咐郁荼：“行刑。”
　　“遵旨。”郁荼答应了，正要押解桓泰出殿，桓泰却忽然冲上几步，朝着依旧跪在殿中的衡舒一脚踢去，口中骂道：“你答应过我的事呢？”
　　“衡舒，你答应了他什么事？”紫微帝君阴沉地问道。
　　衡舒从地上爬起跪好，正看见桓泰被天兵们用铁链锁了拖出殿去，而心中感受到的凌厉目光更加刺痛。他咬了咬牙，终于大声道：“启禀帝君，当日我刺探桓泰的行动计划时被他抓住，幸亏被桓凝舍身救下，因此我当时答应桓泰不将他的秘密泄露。那承诺只是一时权宜之计，并不当真的。”
　　紫微帝君点了点头，没有再追问，不料衡舒继续道：“当日桓凝也对桓泰的做法不满，才与我一起共谋补救之法。因此桓凝对天界的忠心早已超越了父子之情，若帝君不能饶了狴犴一族，就请赦免了桓凝吧。”
　　“沐翼，衡舒说的可是事实？”紫微帝君面有疑惑地望向了沐翼。
　　“不错。”沐翼恭敬道，“当日儿臣安排衡舒接近桓凝，便想通过劝导感化，让桓凝真心归顺。既然桓凝不惜出卖父兄族人以求活命，帝君便饶了他一条贱命吧。”说到后面，沐翼已暗暗将手握成了拳头。
　　“看不出衡舒小小年纪，却是个玲珑变通之人。”紫微帝君点了点头，“既然如此，便饶了桓凝一命。沐翼、衡舒及参与平叛众人听封……”

　　“桓凝，想不到你居然是叛徒！”
　　“居然为了活命出卖我们，你究竟是不是狴犴族人！”
　　“方才还惺惺作态，不料心思竟如此龌龊！”
　　“打死他！打！”
　　“叛徒！……”
　　当殿内志得意满的对话传出来时，殿外的狴犴族人已纷纷推搡开天兵的阻挠，冲到桓凝身边拳打脚踢。
　　“不是的，我不信桓凝是这种人！”桓冰和桓凝相处最久，心中也隐隐觉得事有蹊跷，只得扑上去护住桓凝，向愤怒的族人们解释着。
　　桓凝伏在地上，默默承受着族人们的拳脚，一句话也讲不出来。殿内的对话他一字不漏全都听了清楚，只觉得每一个字都是一把利刃，切割着他本已伤痕累累的心。他想要呐喊，想要申辩，却不知自己能说什么。这一切失败，难道不正是由于自己的轻信和软弱造成的吗，如果当日听从了父亲的意见杀死衡舒……可是——不，他不信，他还是不敢相信那样善良那样温柔的衡舒居然是沐翼早已安排在他身边的奸细！
　　“都闪开！”一声威严的大喝将狂乱的狴犴族人斥退，桓凝费力地抬起眼，看见父亲桓泰远远地站在刑架之下。两根铁链穿透了他的琵琶骨锁住了法力，他的全身都是血迹伤痕，然而他那样傲然地站立着，就仿佛——他一直还是北溟国的主宰。
　　父亲，不是我……桓凝盯着桓泰的眼睛，嘴唇无力地翕动。然而不待他说话，桓泰已经大声骂道：“桓凝，我没有料到你竟然投靠天界出卖我们，难道你就是如此贪生怕死吗？如今狴犴族就剩下你一个人了，你终于能用我们的命来换取你的荣华富贵！可是我要警告你，不管你再飞黄腾达，你始终流着狴犴族的血，狴犴族所有冤魂的诅咒将让你终生不得安宁！……”说话之间，桓泰已被行刑的士兵钉上了刑架，钢刺穿透他手足的惨状让桓凝一阵心悸，闭上了眼睛。
　　“如果你没有懦弱成一只老鼠，你就给我睁开眼睛，看着你的族人是怎样一个个地死在你面前！我们的血将永远沾染在你的灵魂里，你永远不能洗脱！”桓泰强忍剧痛，依旧大声地叫骂着，然而桓凝却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丝痛苦的希冀。
　　“是的，我要活下去，活下去为你们报仇！”桓凝突然之间明白了桓泰的用意，他想要爬起来，背心却被愤怒的族人们踩踏着，根本无力动弹。
　　“桓凝，我原本不信你是这样的人……但是我相信叔皇不会冤枉你……不过，或许我应该原谅你，你有权选择放弃我们，和衡公子幸福地生活在一起……”桓冰的脸色已是惨白一片，缓缓放开了一直紧握的手。
　　桓凝一惊，本能地想要挽留住这片最后的温暖，桓冰却已推开了他如同溺水般求救的手臂，站起来走向了远处的刑架，“桓凝，我没有你坚强，所以我选择死亡。”
　　这句话什么意思？什么意思？二哥，难道你终于还是明白了我的苦衷？桓凝想要问，却死死地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发出声音来。既然已经答应了屈辱地活下来，就只能勇敢地承担此刻的一切误解和怨恨。
　　眼看着所有的狴犴族人——除了他自己，都被天兵们一一钉上了刑架，桓凝挣扎着跪倒在地，身体不住地颤抖。此时天空中已经开始滚动闷雷，立时就要将刑架上的狴犴族人焚为焦炭，桓凝的指甲深深地陷入了自己的掌心，却已没有任何感觉。他只是定定地、定定地注视着行刑的方向，听着族人们强忍的呻吟，只觉脑中一根弦越绷越紧，仿佛立时就要断掉了。
　　“桓凝，不要看！”衡舒的声音蓦地传来，桓凝却充耳不闻，也不知道自己强自睁大的眼角已经裂开，鲜血如泪水一般沿着面颊滴落。他一定要眼睁睁地为族人们送行，将这惨烈的一幕作为对自己的惩罚，也作为自己还能继续活下去的动力！
　　轰隆隆……雷声滚动而下，震动天宇。然而桓凝的眼前，却蓦地一片漆黑。
　　“不要看，看了你会疯掉的……”衡舒扶住了桓凝瘫倒的身体，泪如雨下。
　　“解开我眼前的迷瘴咒语。”桓凝推开了衡舒，冷冷地道。
　　“我怕你……”
　　“他们已经焚化为灰烬了，我什么都不能看到。”桓凝冷静地道，“解开。”
　　衡舒转头看到刑架上的狴犴族人果然全都被天雷烧成了灰烬，除了空气中淡淡的焦味已没有任何异样，方才战战兢兢地解开了桓凝眼前的迷瘴，“桓凝，跟我回去吧。”
　　“回去哪里？”桓凝平稳地站起来，像往常一样问道。
　　“回望星殿，我跟你解释一切……”衡舒见桓凝如此“正常”，不由心中隐隐泛起了不安。
　　“阿舒，老柳给我们摆了庆功宴，马上去吧。”沐翼的声音，忽然从远处传来。
　　“我自己先回去。”桓凝居然微笑了一下，“你去吧。”
　　“桓凝……”衡舒犹豫了一下，果然向着沐翼的方向走了几步，不放心地叮嘱了一句，“你一定等我……”
　　“我明白的。”桓凝安慰地笑笑，看着沐翼拉起了衡舒的手，亲昵地将他揽在怀中，咬着他的耳垂微笑私语。而衡舒只是起初身子一僵，随即恢复了一贯的温顺。
　　桓凝目送着沐翼和衡舒的身影走远，方才步履如常地向西走去，一直走到祭台转弯处，他再也支撑不住，猛地跪倒在地，将头抵在一根白玉栏杆上，先前一直强压的鲜血便一口接一口地呕了出来。
　　心已经碎了，泪已经干了，桓凝缓缓地仰起头，看着白茫茫的天空，忽然明白，这一天——他失去了一切。

　　走到半途的衡舒到底不放心，撇开沐翼转身急速飞回，却发现桓凝仍旧跪在祭台上，脸色惨白如同死去，口角中溢出的鲜血已在身下积成了一滩血洼，不由吓得他失声叫道：“桓凝，你怎么了？”
　　“你不要过来！”桓凝的手心中不知何时已多了一把灵力凝聚的利刃，手臂一翻便抵在自己的咽喉之处——那是他一直隐藏的最后的筹码。他定定地看着衡舒，忽然放声大笑，爬起身一步步地朝着身后的栏杆退去。
　　“桓凝，不要退了，你会掉到隧道里去的！”衡舒蓦地想起桓凝身后正是通往凡间的隧道，不由心急地大声提醒。
　　“衡舒，我原本是相信你的——你知道我这个人，不轻易信别人，可是怎么就信了你呢？”桓凝此刻已站在栏杆之上，微笑着说。凛冽的霜风将他的衣袖和头发吹拂开去，更显得桓凝气质清华，飘逸无双，美得让衡舒泪流满面。
　　眼见衡舒就要开口解释，桓凝惨笑着打断了他的话：“不用解释了，什么都已无法挽回合族的生命。我已经用灵魂发誓，迟早要摧毁神界的一切——包括你。”说完，桓凝举起双臂，如同下坠的飞鸟一样向着云雾迷茫的祭台下跳了下去。
　　“桓凝！”衡舒冲了过来，伸手去抓他，手中却只剩下一团洁白的云雾。
　　【上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