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第一章 困郁之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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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城的十一月，正是细雨靡靡、阴冷潮湿的时节。
南安路的梧桐叶随着秋风在空中飞转着短暂的舞蹈，从铝合金的蓝玻窗外轻轻飘过。
陆冉很讨厌这种窗户。
冰冷、压抑、毫无美感的窗户，只会在这种只比农村好一点的偏远小城出现。
他非常讨厌这里。
十几天过去了，他仍然无法确定父亲让自己来这里的用意，但也准备理智地接受现实。至于这个准备要多久，他没打算强求。
天已经亮得越来越晚了，清晨的雾气越来越重。到深冬，阳光就只会在近午时分才落到人们身上，驱散一些湿气，赐予一点点温暖。而过午一两个小时，阴云又会密布天空。
这是林辰的夫人告诉他的。她已经跟随丈夫来内地两年了，每每谈起彼此之前在海外的生活，总是隐隐露出不舍。
果然不是他一个人的问题。
在不见星辰的黑夜里，躺在陌生的天花板下，呼吸着似乎已经发霉的空气时，他就会恨恨地想：全是因为那个女人！然后皱眉入睡，一夜辗转，再被动地醒来。
就像现在这样。
被竹枝扫把极其生硬的刮地声吵醒，他站到窗前，愣愣地看着楼外路灯下的梧桐叶落进积水里，再被扫地工“唰啦——”一下拨到身后。干净的枯黄叶子瞬间乌黑，成了肮脏垃圾的一部分。
走下楼，坐到简单的餐桌前，宇叔便同往常一样递上从上海寄来的报纸杂志。
这是从小跟着父亲养成的习惯。他在读国小时还是跟父亲一起住的，从不曾见父亲带女人回来，直到后来独自去英国念书，一去四年，才隐约听到老宅的人谈起家主打算再婚的事。
婚就婚吧。陆冉不会反感有个继母，但是那个女人……
俗不可耐，一无是处。
父亲怎么会喜欢上那种与自己毫无共同点的人呢？
陆冉闷沉沉地翻开已被潮湿空气润得发黏的报纸，端起玻璃牛奶杯喝了一口。
“这是……豆浆？”他皱眉问。
“是。”宇叔笑吟吟地回答，“林先生昨天让人送来的，说味道很纯，比这里的牛奶好。另外还有叫馓子油茶什么的他很喜欢，向您推荐……”注意到对面的少年眯起眼睛，宇叔及时闭了嘴。
陆冉低头看了看杯中浓得冒泡的黄豆浆，心想：“没去他家住是对的……”
然后吩咐道：“难为他天天忙还要细心照顾我，今天去青衣居替他看看芷伊吧。”
两年前，林辰接受陆冉父亲的安排来江城，同MOTO和当地的无线电厂合资兴办半导体公司。因为是带着家眷来的，就顺便在静恬秀美的宁江畔租了一小片地，建了私家院子给夫人和小女儿住，自己隔三差五回去看看。这座翠竹掩映的临江小院，便被喜好风雅的男主人唤作“青衣居”。
陆冉想起这个三十多岁的表哥就觉得不可思议——走出家门是精明能干的商人，回家立马变身为一口一个“娘子”的文艺妻奴……
想想去之前还是先给表嫂打个电话吧。
林辰却先打了过来。
“冉冉～起床啦？”
陆冉眯起了眼睛。
林辰跟他不同，是自小被姑母在北京带大的，舌头打卷的腔调让他头皮发麻。
“我一直七点起你又不是不知道。”
其实来这里后基本六点就被“唰”醒了。
“……咳我就一直觉着奇怪啊，你个十六七的小孩儿怎么就不睡懒觉呢？”
“你觉得呢？”
“……你还是太乖了，还好这次是来跟我混。放心～！辰哥今晚上带你出去把水灵灵的妹子～怎么也要在大学前玩十个八个的吧～”
陆冉想起来了。这个表哥在结婚之前，白天是精明能干的青年才俊，晚上就变身流氓禽兽。
“我正打算去青衣居，陪露姐聊聊你年轻时候的事迹。”
“……我现在也很年轻！”
听见陆冉低低的嘲笑声，林辰瞬间换上了兄长的语气严肃道：
“其实今晚上是有个饭局。请的市政府跟高新区的几位领导，不谈公事，要带家属。对了，上次说的项目资料正好今天给你，赶紧先看看啊，今天先别出去玩了。公司的事务你也要学着点儿，别回去到舅舅面前害我丢脸啊～”
陆冉失笑：“……明明就是你舍不得让露姐去……”说完便扭头吩咐道，“宇叔，准备一下，我们去青衣居。”
然后，无视那头咬牙切齿的吸气声果断挂了电话。
一小时后，汽车从静静的南安路宅院驶出。尾气在清冷的空气中划出一道浅浅的白痕。沾湿的枯叶没有被车轮带起，只是发出了悉索的碎败之声。
穿过了几个十字路口，两旁的建筑逐渐变得低矮破旧。路上开始出现载着沙石的大货车。还有走十分停两分的中巴，车内已经挤满了穿着臃肿的当地人，售票员还站在前门处探出脑袋不断喊客。
陆冉不止一次看到那些人从车窗缝里扔出用完的卫生纸、食物残渣什么的，稀稀落落掉到湿滑的路面上，和大货车车斗漏下来的河沙一起混成泥污，被前后经过的车轮碾出无数条混杂交错的印迹。
他厌恶地把视线转向高处——那些绵延不绝的黑色电线，不断掠过的水泥杆和丛丛灌木。此时的天空，云层已消散了一些，透下浅浅暖光，把这片土地上的事物带进了一种朦胧的生机当中。
他这才有了点轻松的感觉。
汽车离开大马路，驶进了乡道，坑坑洼洼的直路上几乎没有车了。
宇叔从后视镜中观察后座之人的神色。
这个他跟随照看了一个月的少年，只在不皱眉的少数时候才会露出与年龄相符的神情。他的脸白皙又有棱角，眉眼乌黑细长，却总是透出一种疏冷阴郁的感觉。
“快十一点了吧，宇叔？”
少年温和的声音和陡然转来的利落眼神提醒了他。
“是的陆少，很快就到了。”
少年再次望向窗外。大片农田坐落在这片冲积平原上，夹在从峨山流过来的宁江和红色土岩丘陵之间。
这条村道土路斜倚着水流的方向，他们正往上游走，且离江边越来越近。透过疏疏落落的竹林，似乎可以看到泛着微光的水面上有村民在撑着打渔船渡江。
农田和竹林的尽头，就是林辰藏娇的“青衣居”所在。
陆冉不知道的是，他给露姐打电话说准备去看小芷伊后没多久，他可爱的表哥真把公司第二期16亿的增资扩产项目资料传到自家了。
所以，当他熟门熟路地走进林家院，便看见贤惠美丽的表嫂正拿着一本厚厚的资料夹优雅地靠在前厅门廊上，微笑着等他。
“……原来有牛粪的地方也会有传真。”
表嫂噗哧笑出声来，随手轻拍他的头。
“不要这么刻薄好不好。”
“芷伊呢？”
“在里面玩琴。”
跟着叮叮咚咚的钢琴声，他俩穿过门廊，绕进后院，陆冉这才听明白这跟卡带一样的曲调是“风之甬道”……脑海中浮现出从前被林辰用“一指禅”教弹琴的场景……
果然是有其父必有其女。
“伊伊～看谁来啦？”
小女孩放下敲打琴键的小拳头，一见陆冉便像只小粉蝶似地飞扑过来，用清甜的童音喊着“冉冉～冉冉～”。这个腻歪的称呼自然是林爸教的。陆冉弯腰将她抱起来，任她不安分的小脚丫子在腿上又踢又蹭。
“冉冉今天妈妈炖花花～”小女孩说话不带断句的。
他疑惑地看向表嫂。
她微笑着牵过芷伊肥肥的小手纠正道：“是蹄花～小猪蹄花～”
用过午饭，露姐让帮佣收拾餐具，自己如往常一样带芷伊和陆冉去江边散步。
今天居然是这里深秋时节难得的暖阳天。徐徐江风携着水草和泥土的气息拂过他们的脸颊，却没有带走阳光烘在皮肤上的温度。
小女孩很精神，咿咿呀呀地被她母亲逗笑着，摇头晃脑地唱着跑调儿歌。陆冉手腕托着她的小外套，在旁静静地听着，努力分辨歌词。
“去年我回来，
你们刚穿新棉袍。
今年我来看你们，
你们变胖又变高。
你们可曾记得，
池里荷花变莲蓬？
花开不愁没颜色，
我把树叶都染红。”
“冉冉知道这首歌么？”露姐忽然问。
他轻轻摇头。
“阿辰教的，他就喜欢这种旧的东西……”提起某人，她嘴角就露出柔和的微笑，“什么粽子形的绣花香包啊，竹叶编的小鸟啊，都给伊伊带回来。刚生下她的时候，还想为她酿坛酒埋着……”
陆冉笑了，真真是他表哥会想做的事。
“可是，我却想教她Over the Rainbow，给她养匹小马。”她低下头，吻上怀中小宝贝的额头。
她父亲是美国人，祖上已是三代移民。
陆冉也低下头去，注视着脚下一步步踏过的层层枯叶。
“今年圣诞我们回加利福尼亚，春节再带伊伊去看爷爷奶奶。到明年夏天，阿辰就可以结束这边的事情了。”她抬头向陆冉笑道，“你跟我们一起过节吧～”
他迟疑地摇摇头。
虽然他不知道那时自己会在哪儿，能去哪儿……
也许他只愿意独自一人，怀念母亲。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第一章 困郁之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