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峨山旧事》摘星

1、楔子 冬天的火车

　　九零年，冬。

　　浓重的雾气弥漫了整个车站，在清晨的微光中宛如梦境。
　　小小的青砖站台被凝露润成了墨色。老旧的灰墙下，一排东倒西歪的冬青夹着不知名的枯藤老树，沿着锃亮的铁轨延伸出去，渐渐隐入雾霭当中。
　　吴老六冷得巴不得把脖子也缩进军大衣里，哆嗦着把手里的铁皮喇叭凑到嘴边，开始喊：
　　“铜峨站——铜峨站——到站的乡亲注意脚下！行李拿好——娃娃牵好——”
　　火车刚到站。
　　人们拖着僵直的腿脚，陆续从绿皮车上一瘸一拐地挪下来。他们或提或扛着一大堆年货，心切切地各自招呼伙伴往家赶。在冰冷密闭的铁皮厢中昏昏沉沉坐了一天，再厚的棉袄棉裤也遭不住车中的浑浊寒气。这一下车，潮湿却新鲜的空气扑面而来，沁入肺腑，让人顿觉清醒活络了许多。
　　江勉深吸了两口气，转身帮后面的老太婆抱了她的大筐下车，放到站台的铁柱子下。
　　这个竹条已经泛黑的背筐比老人家瘦削佝偻的身子要大上一圈，里面塞满了杂货，最上头还绑了只已半死不活无力挣扎的大鸡公。
　　老太婆摸着铁扶手跟了下来，想表示感谢，便从衣兜里掏出几块用旧手绢包着的麻糖递给他。
　　“给娃儿吃嘛。一路上都是你在照顾我。你个小伙子带个娃儿也不容易……拿到起嘛。”
　　江勉这才想起那可怜的小娃儿。回头一看，车厢门口只剩她一个小小的身子杵在那儿了。单薄的棉衣脏得看不出原色，通红开裂的小手吊在铁扶手上，黑黑的大眼睛看着地面，想下又不敢下。
　　江勉赶紧过去把她抱了下来，一手托住小屁股，一手轻轻地给她揉冻僵的小胳膊小腿儿。娃儿一声不吭，只用她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望着这个年轻人淳朴清秀的脸。
　　老太婆笑了：“这娃娃真是乖哦，不吵不闹的。”
　　江勉应了声，把娃儿放到地上，又把老太婆的大筐背上了。
　　“走，婆婆，送你回镇上。你帮我把她牵到起哈。”
　　老太婆惊讶得笑了，又道了句谢，便牵起小娃儿的手，给她麻糖边走边吃，跟在了江勉后面。
　　从站台那头哆嗦回来的吴老六看见江勉往外走，咧开大嘴就用大喇叭招呼道：“小江儿回来了哇——背侬大个筐嗦？”
　　“哦——”江勉冲他笑了笑，便拐出了小站的铁门，往一片白茫茫的下山路走去。
　　过了会儿看人都下完了，吴老六正打算躲回屋去继续听他新借的收音机，就听得车长老刘的大嗓门儿从列车上冲了出来：“我X！那小子还真把她带回去了？！”吴老六赶紧跑过去递上叶子烟，却被一手挡开。
　　“不抽！气都气饱了还抽哈子！”
　　吴老六脸皱了起来：“你老人家马上就耍假了——有啥子好气的嘛？”
　　老刘把不大的眼睛瞪得浑圆，指着外面的铁门道：“那小子不把被拐的小娃儿送派出所，要自己带回去养！还不准我说出去！”
　　吴老六愣了：“哪个小娃儿？”
　　“江勉牵走的那个！”
　　“噢——看到了！……造孽哦！我还以为是那个老太婆的孙儿呢……”
　　过了会儿，吴老六认真道：“嘿！我说老刘，大冷天快过年的！你就舍得把楞么丁点儿大的小女娃子送到派出所的大通铺上去过啊？”
　　老刘一愣，心想也是觉得不好，可还是不愿意让那小子给自己揽麻烦事。
　　“再说了，小江儿他们家你还信不过？那些个被拐的可怜娃娃，找到家送回去了的有几个？能有好人家收养也是福气——“
　　吴老六想起了自己的小侄儿，叹了口气，点上烟猛抽起来。
　　吧嗒了几下之后，他脑子里浮现出刚才小娃娃静静望着江勉的神情，撇嘴笑了。
　　“而且三……养大了也就是小江儿他媳妇儿了……老刘，你也要做哈好事，成人之美三……"
　　老刘刚顺下气来，又听他这么扯淡的一句话没给厥过去，抬手就给那张叼着烟杆儿嘿嘿笑的皮猴儿脸推了一巴掌：“瞎胡些哈子！”
　　两人又你一句我一句地聊起了家长里短的琐事。
　　不知不觉，原本雾色迷蒙的小站渐渐沐浴在了淡淡晨光中。

　　走下长长的出山公路，穿过窄窄的小镇偏街，一大一小俩人在阴冷的小巷子口同老太婆道了别，便往铜峨镇那一头的黑竹沟里走去。
　　晨风渐起，替朝霞中的山峦拂去了面纱。
　　崎岖的山路上，小娃娃伏在小伙子肩头，含着麻糖，嘟着小嘴，痴痴地仰望巍巍大山。
　　她听着不知从山上哪里传来的悠远绵长的唢呐声。
　　川音小调清扬婉转，乘着山风飘来荡去，似是要把人心挽进这青山翠林，让她再也不愿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