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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1

      那日他贪图沿路风景,不自觉多走了几步,竟误了宿头,这许多年来一个人千山万水着实也懒散了,便放慢了脚步,踟蹰向前,却不想深山之中当真有一处庄园,掩映在寂寂丛林中,呈现苍老的古朴。

      果然是好运气。
      燕青笑,走上前叩门。
      门吱呀一声开了,开门的是一个老者,燕青便把误了宿头一事说了,老者点了点头,“你运气好,恰好这几日主人在庄上,我这便去问问——平日里可专不敢留宿外人的。”老人颤巍巍的往里走,还絮絮叨叨的说着什么。
      燕青轻笑,上了年纪的人总是这样。不过既然开门的老者如此和睦,那这间的主人便定不是什么小气之人。果不其然,不一会儿老人就出来带燕青往里进去了。进到里面,燕青才知道自己推测错误,这里甚至不是一般富贵人家,层叠的房屋井然有序,道路和着地势曲折复杂,看似简单却着实复杂,饶是燕青一路上刻意铭记,也只是记得大概。路途中不断有仆从进出,端的是大户人家。
      不远时已停到一个房间门口,进屋后房间里已放着两大碗牛肉和些饭菜。
      “客人便在此间歇息,明日自有仆人来带客人离开。”
      “多谢此间主人。”
      燕青抱拳致谢,进屋休息不提。

      燕青也是百伶百俐之人,本来对主人家不见客之事也无所谓,但一路走来总觉得有些不对——似乎故意在他面前显摆什么,本来也不过是进个屋子如此简单的事,竟被七绕八绕弄得如此复杂。心下揣测,嘴角便不由自主扬起一个弧度,和衣躺在床上,闭上眼睛小憩。约莫个把时辰,到得月挂中天,窗外突然传来一阵呜咽之声,燕青本就浅眠,听得这一声突然就醒了,猛地睁开眼——异于常人的清醒,然后眼眶里才浮上一丝迷惑——这时才算是真醒来,想起来自己客居他家,揉了揉惺忪的眼睛,在继续睡去的诱惑下还是慢慢坐了起来,靠在床头,听屋外这时已几乎不可闻的声音。
      是埙。
      对于音乐远高于常人的敏感让燕青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
      窗外断断续续呜呜咽咽的声音——在这个年代已经很少听见了。除了听闻在宫廷中用于祭祀颂埙和雅埙,平常燕青几乎不曾听过这样的滞涩的音响。宋代男子多风流情趣,平日鼓瑟琵琶吹箫弄竹无一不精,顶针续麻无一不信手拈来,所以也很少有人会去选择这个并不讨好的声音。
      埙,是楚人的乐音——
      蓦地燕青突然想起来这句话。

      楚人么,有了这个想念,再听时便真的听出些许楚地风味,燕青从随身包裹里拿出一笛,也喑哑吹了起来,做楚风。果然那埙声断了下,再起时虽仍旧嘶哑干涩,却已是平常的调子,再听不出来地域了。
      似乎那个人很不愿意被人听见刚才的声音?仿佛窥破了什么秘密般,燕青突然高兴起来——倒不是他心思坏,只是少年心性,白日里平白被折了一阵,倒在此时挣了回来。笛声便悠然而上,虽仍是楚风但基调已远远不同,洒洒洋洋竟透出几分明快——只是楚歌,自屈原而下,又何时明快如斯?

      燕青含笑弄笛,绕了一回便收了尾,何必纠结不放?燕青心满意足之下正欲再睡,刚躺下,却听得门外一阵兵荒马乱,再得便有敲门声——
      “我家主人有请。”

      燕青没由来一阵头疼。虽是自己惹了他,但这大半夜的便叫人出去,此间主人,未免太过任性。燕青揉了揉太阳穴,找些清水洗了脸,只得虽那人而去。

      正厅。
      一盏盏灯依次亮了起来,来来往往的从人或添灯或置茶,燕青倒一时间不知该干什么。只冷笑此人好大的排场,此时映着灯光环视时,才发现正厅颇有些不凡——是极富贵的气象,原以为在山野建家的人定然有隐逸之趣,却不想此人——如此,没品位。
      燕青刚刚摇头,已看见对面一个人在众人的簇拥中缓慢而至,身披一领浅白色镶金边貂裘,头戴一顶皂纱转角簇花巾,脚踏一双金线抹云赤黑靴。懒懒往椅子上一座,半蜷着身子——将身体裹在了貂裘里面,披风里面却是白色单衣,竟仿佛刚从床上起来,完全无半点见客的礼仪。
      最是出乎燕青意料的——是那张还未完全长开的脸,尚带着些许红潮,眉倒是斜插入鬓发,端的英武,只是配上了这娃娃脸,便显得突兀了。目如点漆,瞳仁在眼眶里滴溜溜转了两圈,看着燕青,似是不怀好意。

      燕青看他打量着自己,便规矩的上前作礼,“小可见过此间少主人。”
      还没讲完便听见扑哧一声,那人已笑了出来,“把你的少字去掉。”
      ——于是果然是家里遗留下来的财业太多而已被这等放荡少年随意败坏。不过那也不关他什么事。再一拱手“小可失礼了,蒙庄主收留,还未拜谢。”
      “你此刻不是已经在谢了吗?反正下人房有的是,你也不用太客气。”少年说着仍转着眼睛,“你的笛子吹得不错。”
      “庄主谬赞。”燕青依旧彬彬有礼,“庄主以埙唱楚歌,亦是好调。”
      ……
      ……
      空气里的温度猛然降了几度。燕青不由紧了紧身上衣服,也不做声,反正眼前的人披了件袍子就出来了,看谁穿的薄。燕青恨恨的想。

      “罢了。那歌亦是我无心而曲。”终究还是少年叹了口气,打破了尴尬,只在这一瞬间,便不像那个人性的傲慢的光想着坏点子的孩子——随着一口叹气声,便有多少沧桑生,也只是瞬间,然后少年灿然一笑,“你的听力真好,不如就留下来,做我府上陪读书童,我定会好好待你。”
      燕青一口气噎着喉咙,并不发怒,也装模作样叹了一口气。“能在贵府当一名家仆的确好运气,可惜小人尚有一子在家,并不敢远离。”
      “哦?”那人奇道,神情便有些厌了,却仍道,“不妨把你孩子一起接来,又不是养不起。”
      燕青的声音不见一丝波澜,“在下孩子今年十九,从小便被惯坏了,让他一人在家便使气撒性,肆意挥霍金银,出来见客衣冠不整,在方圆几里内外均是笑柄,小人实在不敢带他出来见您啊——”悠闲的拖着长音,语音里远不如面上恭谨。
      “那也不妨——”话说到一半就那人恨不得咬了自己舌头,这分明就是——看着燕青一脸无辜的神情,旁边已有仆从笑了出来,被少年一瞪之后连忙收敛。
      “少年人,你倒有趣。”少年眯了眼睛,仔细打量燕青。“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人?你看看自己再说谁是少年人——眼下到真觉得要是义子在场倒定会很妙。若他在,倒也不用我同你费这些口舌,几下便可让你说不出话。
      却依旧回答,“小人姓张,因在家排行老三,单名一个叔字。”
      “那可巧了。”少年开心的鼓起掌来,“我姓朱,独子,单名伯。”

      一个自名为叔,另一个就起名叫伯——竟一丝一毫也不让人占便宜。燕青无意再与他争口舌之利——心中气自是不平,只是想起自己还没有睡觉,蓦地开始头晕,就转了话题“不知庄主叫小可来有何事?”
      少年明显一愣,眨了眨眼睛,神色颇为单纯,“我忘记了。”
      燕青强忍住直接上去用小厮扑把那人扑翻的冲动,“则容小可回房休息可好?明日一早还要上路,不周之处还望庄主数罪则个。”
      “那倒无妨。”少年一摆手,突然又想起来什么似的,“明早就走?怎么不多呆两日?”
      呆两日等着被你气死啊……燕青苦笑,明明是个孩子,又不能当真和他一般见识,可还偏生如此伶俐,口头上半点奈何不了他。更何况到底是住在他家——“天下之大还有许多地方未曾走过,又怎在一处踟蹰了行程?”
      少年有些不乐意,努了嘴,脸也鼓了起来,“还是我家留不得你啊——看你年纪轻轻,却迷恋于山河之间,到为何不博一个功名也为国效力?”仿若长辈教育小辈般自然,到让燕青一时间哭笑不得。你才年纪轻轻你全家年纪轻轻!
      “小可自比不过庄主有这凌云志气,只甘心放荡在山林间。”
      少年自然的点点头,看着燕青的眼睛也格外认真,“我知道你是比不得我的,不过尝试一番也不可。”
      “只怕功名不到头——小可不才却也曾随自家主人出出过份力,也不想尝那兔死狗烹的滋味。”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这句话倒是不错——当年说这话的人自是雄才大略一时了得。”少年心情一下子变得愉悦——虽然燕青无论如何也没想出自己怎么突然就取悦了他,只能归于那人喜怒无常的癖好——笑着从椅子上站起来,眉眼弯弯,“天色已晚,客人不妨早生休息,明日还要赶路呐。”宽大的貂裘快要垂地,更显出里面穿着白衣的人儿身形单薄。少年便往里走,倏忽停步,“听说梁山泊蓼儿洼风景不错,你不妨去那里看看。”
      而燕青连表情都没有变,只是习惯性的带着微笑,鞠了一躬,“谢庄主。”
      一转眼,少年不见。

      燕青走出厅中,最后一盏灯在他身后熄灭,一切又归于黑暗——就仿佛,那个骄傲华贵的少年,只是在梦中出现的精灵,一眨眼,便同那璀璨的风景一起归于不见。

      燕青是被外面的嘈杂声吵醒的,完全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大脑还没有完全醒来,头痛的几乎炸裂。燕青无奈只得又闭上了眼睛,任外面声音越来越大,又躺了几个片刻之后才好些,急忙穿了衣服出来——在晨光下,在起伏的尘埃中,有翩翩少年骑在马上,纯白色披风拢在身上,搭在马背上,和马毛几乎分不开彼此,少年一身富贵,右手持鞭,左手握着缰绳,轻轻一拽,马转了个身子,马上少年笑着看他,“等你多时了。”

      燕青上一刻还没有睡醒的脑子便在下一刻的噩耗中彻底死了机,半响之后才勉强重新启动,“庄主不是在说笑吧……”
      “便已等了你一个早晨。”少年说道,不忘补充一句“听说你一大早就要起来,害得我久等。”
      那一句话也劳你记得许久。燕青想说什么,终是无奈叹了口气,“小可三生有幸。”从仆人手里接过牵来的马,一踏马鞍一翻身,利落的到了马上。
      “好身手。”少年喝彩,“也不枉了我的坐骑。”少年不再犹豫,驾马一个俯冲,竟是在庭院里便飞奔而去,偏生技术高超,即使每次看着都往人群中冲去,也不曾撞到任何一个人。
      燕青只在他身后跟随,他的马术既然不能和少年相比,只得小心翼翼。蓦的从人群中撞出一个中年,冲着已经即将离开的少年喊着,“庄主——您几时回?”
      少年一勒缰绳马吃痛嘶鸣,却已停步,少年调转马头——燕青也在此时跟上,少年的话清晰明了,“这地方我不回了,里面一应家私你们分了便好。”说罢哈哈一笑,还带着几分少年人特有的清脆,一扬鞭在众人的呆愣中夹马驰飞。“后会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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