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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不思量 自难忘 ...

  •   清乾隆七年秋 郊外
      时序已入深秋,天气一天天转冷,莲官坐在河边清洗衣物,虽还未到冬天,河水已是一片冰凉,莲官放下最后一件洗好的衣服,不自觉举起冻得红通通的手看着,哎!往日这双手可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只懂得调琴弄弦,现在呢?掌心老茧未褪,新茧又起,一阵感叹。
      但是,只要能伴在那人的身边,一切辛苦又算得了什么,心中又是甜蜜,想起冬日将至,相公的一件棉袄已穿了好几年了,早就不保暖了,今年无论如何也得再做一件了,还有家中的棉被……正在细细盘算的时候,听到远处传来“的达,的达”的马蹄声,抬眼望去,一辆豪华的大型马车正往草屋而来。
      大概是五爷吧,莲官想,这几个常来探问相公的人当中,只有弘昼这个王爷贪舒服,有时骑马,有时就坐马车,其他人一向是骑马来的。
      马车渐渐驶近,停在草屋前,莲官“咦”了一声,看出这不是弘昼的马车,不觉惊讶:除了弘昼,她想不出还有谁会坐马车来,这时,从马车中缓缓步下一人,莲官定晴一看,竟是清流,那来人是锦鳞了。
      果然,清流扶下锦鳞,锦鳞站定,打量一下周围,莲官放下手上的衣服,迎了上去,福了一福,道:“表小姐,啊不,夫人,是您来了,未曾远迎,恕罪,恕罪。”
      “莲姐姐太生份了,我还是以前的锦鳞,莲姐姐不需如此。” 锦鳞说着,悄悄打量着莲官,几年的贫苦生活,莲官已不复昔日的花容月貌、婀娜风姿,然而仅管容颜有别,看她眉梢眼前,全是幸福之色,不由一阵心痛,自己呢?恰恰相反吧。
      “夫人今日大驾来此,真是蓬毕生辉,请进屋。”三人往草屋走去,莲官下意识地看了看锦鳞的手,圆润白晰,柔软纤长,又瞥了一眼清流的,也是细腻温滑,全然不同于自己,不自觉地藏起自己的手。
      三人才跨上两级台阶,屋中曹雪芹听闻声音,打开门,一眼正看见锦鳞抬起头来,看见他,盈盈一笑,轻轻唤道:“曹先生,近日安好。”
      仿若几年的时光就在这盈盈一笑间化为乌有,她就这样“近日安好”地问着,似乎他们中间只隔着短短几天的距离,似乎又回到了那雾生湖畔的软语温言,那林仪阁中的浅笑轻颦。
      “锦鳞小姐,清流姑娘,请进吧。”曹雪芹定定神,邀请道。锦鳞早已不是小姐,只是这些故友如纪昀、勒敏等一直不曾改口,曹雪芹一见她,这称呼也是不经思索地冲口而出。
      进了屋,莲官招呼完她们,知道锦鳞来此,目的是曹雪芹,就借口方才的衣衫未晾而退了出去。
      锦鳞喝了一口茶,环顾四周,道:“这儿还有一样。”视线回到曹雪芹身上:“曹先生也还是一样。”其实曹雪芹这几年来生活上贫困交加,为一部《石头记》呕心沥血,更受病痛之苦,早已不同往日。
      曹雪芹看看她,微微一笑,却是同意了她的看法,在他身上唯一不变只是保持心灵上的一如以往吧,锦鳞一眼所见的就是他的心了。
      锦鳞走到窗前,看着外边广袤的平原,以及门前潺潺的河流,道:“这里真好,像世外桃源一样。”
      “如果没有我这俗人沾污,这里才好呢。” 曹雪芹走到她身后,也看向窗外,这平日见惯的景色,此刻竟也灵动起来。
      “曹先生何必妄自菲薄呢?有你在这儿,这里才算是钟灵毓秀,有了灵气,”微一沉吟,又道:“只是太冷清了。”
      “冷清。” 曹雪芹心中一动,当日傅恒来此说他和莲官的婚礼的时候也曾说过冷清,或许,那并非傅恒所言,其实也是锦鳞说的,“是啊,是冷清。”
      “可是这样才是我所熟悉的曹先生呢?”锦鳞回头笑笑说:“曹先生,外边景致这么好,我们不如出去走走吧。”
      “好。”
      清流留在了屋里,锦鳞和曹雪芹出了门,沿溪流而下,寻回往日的时光。
      “我还以为你再也不会想来看看我了。”两人走了好长一段路,曹雪芹才出声打破沉默。
      “曹先生定然以为锦鳞是个无情无义之人,当年,当年……”锦鳞停下话,当年他的情意,自己岂有不知,只是自己一直是个太过现实的人,只懂得选择对自己最有利的路来走,何况,何况还有六哥。
      “现在说开了也好,当年你其实是知道一切的,所以才让傅兄来撮合我和莲官的,是吧,而且从我成亲之后,你再也不曾出现在我面前,说真的,我认识的人也不少,像傅恒、纪昀、勒敏个个都是有作为的人,可是,论决断能力,我认为无人及得上你。”
      “曹先生在责怪锦鳞了,在锦鳞心中,是决不愿此生再不见曹先生的。”
      曹雪芹暗暗叹气,当她用微微幽怨地语气说着“责怪锦鳞”的时候,他才知道自己永不可能真正责怪、怨恨她的。“我不责怪任何人,每个人都有他选择的权力。”
      “是啊,可是当你面对选择的时候,你不一定会知道什么才是正确的,什么又是错的。”
      锦鳞决不是一个会怀旧的人,她为人处事一向是向前看的,今日会前来,自然也不会是来缅怀过往的时光的,曹雪芹有些黯然地想:看她从刚才到现在,一直是愁锁双眉,定是心中有了难解的忧郁伤怀,罢,罢,到了今时今日还有什么是放不下的吗?她能在烦恼时想到自己,愿对自己倾诉,自己还有什么所求吗?直接问:“锦鳞小姐,是否有什么事难住了你,让你愁思难解。”
      “曹先生,我真不该心中有事才来找你,我,哎,我这人就是太……”
      “不,不,你能在忧伤的时候想到我,我很高兴,真的。”
      “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在这样的时候,无法对任何人倾诉的时候想到曹先生你。”锦鳞放下所有的掩饰,在曹雪芹面前真实地展露自己。
      曹雪芹看着她那双让忧愁爬满的眼睛,心中最柔软的地方不可抑止的疼痛起来,若不是真到了无计可施,愁绪满怀的时候,她如何会在这多年之后再来寻自己,以求片刻心灵的安宁呢?“我以为你会很幸福的,真的,我一直坚信你会得到令全天下所有女子都羡慕的幸福的。”
      “我本来也是这样认为的,可是,谁都无法预料未来,谁都不能。”
      “傅兄呢?” 曹雪芹问,想来锦鳞的伤痛必是与傅恒有关,一直就是傅恒,也只有傅恒能真真正正接近到锦鳞的内心,无论自己多不愿承认,也知道傅恒对锦鳞意味着什么,如果不是傅恒,锦鳞决不可能是今日这样风采出众的锦鳞,是傅恒带锦鳞走出闺阁女子的界限,纵容她的性子脾气,让她得以在更广阔的空间尽展所长。
      “他、他远去山东已经、已经快一年了。”锦鳞低下头,泪盈于睫,这些时日,自己是怎样过来的呀?
      “啊!” 曹雪芹惊讶,傅恒离京这么久了,难怪好久不曾见过他的影踪。“为什么?”
      “曹先生没有听到一些流言吗?”
      “我这儿真正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地方,来往的朋友就那些人,都不过谈谈诗画,其他的我是什么都不知道。”
      “只可惜除了曹先生,其他都不是这样的人。”锦鳞说着,突然一阵咳嗽,原来苍白的脸一下挣得通红,好一会儿才停下来。
      “这儿风大,还是回屋吧,看你都快病了。”
      “我没事,这是老毛病,不是这风吹的。”锦鳞继续走着,曹雪芹只得跟上。
      “六哥再不愿相信我了,他甚至宁愿远离京城,到那些荒僻之地,也不愿再看见我。”
      “傅兄若真是这样的人,当年我就不会那么轻易同意与莲官的婚事了。”
      “经历过某些事后,人是会变的。”
      “可我认为,无论怎样强烈的风也吹折不了傅恒的决心,他就是那样固执的人,这你比我更清楚。”
      “可是你也该知道,他又是那样骄傲的一个人,而很多时候骄傲会蒙蔽一个人的眼睛,何况你不知道那道风的强烈程度。”
      “那道风能有多强烈?” 曹雪芹疑问,以傅恒如今的身份地位,天下还有什么人,什么事能压倒他。
      “是天底下最强烈的一道风,无人可以抵挡,无人可以反抗,在它面前,什么都得服服帖帖。”
      是皇帝,曹雪芹顿悟,傅恒远去山东,锦鳞伤心欲绝原来都是因为乾隆皇帝,转念想起方才锦鳞说的流言,那么是皇帝与锦鳞的流言了,这流言导致了傅恒的远离。
      看着曹雪芹的神情,锦鳞知道曹雪芹心中已了解了事情的大概,“曹先生,你说这道风还吹折不了六哥的决心吗?”
      曹雪芹沉默了下来,这问题他如何能确实回答出来,皇帝毕竟是皇帝,有着常人难以想象的权谋,,皇帝介入生活,对任何人来说,都不可能再一如以往了,或许可以说,当这道风想吹什么人的时候,任何人都只能承受,除此别无他法,只因为,他是皇帝。
      曹雪芹不自觉地停下了脚步,锦鳞走前几步,看他没跟上,回身,又走到他身边,静静等着,能够不再自己耗费心思去想,让别人帮你,真是难得的轻松惬意啊!
      “那么你呢?他吹折了你的决心吗?他改变了你吗?” 曹雪芹严肃地问,尽管对任何女子来说,得到帝王的垂青是一种荣耀,但他想知道,锦鳞可会不同,她从来就不是一个事事在意料之中的女子。
      “曹先生看呢?”锦鳞轻轻松松抛回了问题,提议道:“我们好像走得远了,不如回头吧。”
      曹雪芹点点头,两人一道沉默地往回走,“我刚才看到你,还以为是又见到了五年前的锦鳞。”
      锦鳞的心一颤,他除了在说她的心并没变之外,也不自觉流露出多年来的情意,曹雪芹也察觉到自己的失态,掩饰性地说:“你的确没有什么变化,其他人定也是这么看的。”
      “多谢曹先生现在仍然愿意这样看我。”锦鳞苦笑,“只可惜他连我的解释也不愿意听,只相信他所看到听到的。”
      “旁观者清,当局者迷。越是放进太多的情感,就越无法看清问题的本质,他只是太在意你了。”
      “是吗?曹先生在安慰我吧,你没看到他决绝时的样子,否则你就不会这样说了。”
      “决绝,人被逼得走投无路的时候做的决定不叫决绝,只能是无奈,他只是无可奈何,没得选择。”
      锦鳞停下来看着他,真的是这样吗?“他可以选择相信我。”
      “或许,或许。” 曹雪芹沉吟,“或许他连这个也无从选择。”
      锦鳞一震,自己怎么从来没有想过,难道,难道他真的曾经从自己的身上感受到自己对他的不忠吗?天,这是怎样的误会啊,不自觉地抓住曹雪芹的手腕,问:“你说,他当真,当真只是无奈,他早以为,早以为我对皇帝有情,所以才下这样的决定的吗?真的是这样吗?”
      曹雪芹笑笑“你不是已经肯定了,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何需再问我。”
      锦鳞在泪水中展现了这一年多以来第一次真心的笑容。

      两人在溪边直谈到了暮色四合时,锦鳞才依依不舍与曹雪芹告辞了。
      回到家中,清流扶锦鳞下了车,锦鳞今日难得稍稍释怀,清流不欲去打扰他们的谈话,呆的时间太久了些,刚到屋里,锦鳞就不停地咳嗽,清流先吩咐绿绮去煎药,回头又给锦鳞加上两件衣服,这一年来,傅恒不在京中,锦鳞心灰意冷,本来身体就不好,现在更是不管不顾了,要不是清流事事操心,锦鳞早就倒下了。
      一会儿,绿绮端着药过来了,清流把药递给锦鳞,锦鳞看着药,皱眉道:“我没什么事,只不过咳几声而已,你别动不动就要我吃药。”一边说,一边还抑止不住地咳着。
      “小姐,你咳个不停,还说没事,何况今日又在外站了一下午,只怕是又受了寒,要不是曹先生啊,我早就去劝您回家了。”清流气急败坏。
      “好了,好了,我喝就是了,别唠叨了。” 锦鳞受不了地说,端起药碗几下喝完。“好了吧。”
      清流收拾着东西,说:“小姐,不是清流唠叨,只是小姐的身子真的是大不如前了,这么久了,小姐的风寒还没全好,动不动就咳嗽,小病拖久了就会拖成大病的,这小姐又不是不知道,如果还这样不放在心上,当初老夫人……”不小心提及到老夫人,自觉不是好兆头,赶紧咽了口,老夫人中年去世,这样比较两人可真是……
      “别担心,清流,我不是额娘,不会和她一样的。”倒是锦鳞反过来安抚清流了。
      清流不知为何,一下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擦拭一下,“小姐,我知道你心里苦,但也不能自暴自弃,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清流不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小姐,您……”
      “我知道,我知道你一直是我的好妹子,我也知道你一直在担心我,放心吧,以后不会了,再也不会了。” 锦鳞眼中也有了泪意。
      外面传来敲门声,绿绮在外问道:“夫人在吗?宫中来了圣旨,请夫人出去接旨。”
      锦鳞和清流对视一眼,圣旨,傅恒离京之后,皇帝再无动静,还以为他早已死心,何以到了今时今日,乾隆又会下圣旨。
      “知道了,夫人就出去。”清流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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