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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重回 ...

  •   楔子
      叶笙面色惨白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哗啦一声,惊动了对局室里还在比赛的其他人,他恍若不觉,只顾一味盯着棋枰另一头的季寒秋看。
      就在五分钟前,他自己,刚刚投子认输。
      赢了对手的季寒秋却丝毫不理会叶笙的奇怪反应,他捡干净棋子,然后又抿了口茶水,才起身离去,定段赛最后一场已经比完,他今天就可以回家,跟奶奶报告自己已经定段的喜讯。
      叶笙呆呆盯着季寒秋沉默离去的身影,好一会儿才清醒过来,迈开步子跑过去追他。
      季寒秋脚步很快,这会儿已经要走到棋院一楼,叶笙一路跑在他身后,却不敢大声叫他名字,棋手比赛一定要安静,他很怕惊扰到别人。
      这会儿离定段赛结束时间还早,他们的对局因为太快,所以提早结束,此时这楼梯间里空荡荡,只有叶笙追逐季寒秋的轻微脚步声。季寒秋的右耳不自觉动了动,脚下微微顿住,却没有停下。
      终于在一楼大堂里,叶笙一把抓住季寒秋瘦弱的手臂,喘着气说:“你等等。”
      季寒秋停下脚步,回头认真看向他,他瞳孔颜色很浅,看人的时候,好像极为专注,又似放空没有焦距。
      他没有说话,但眼神却在无声询问:“什么事?”
      叶笙终于喘匀了气,松开抓着季寒秋的手,一脸严肃说:“你很厉害,希望有机会,能和你复盘。”
      他说的很郑重,季寒秋看了他好一会儿,终于开口:“你也是,你叫什么名字?”
      叶笙一愣,他们比赛前都有拿到对局表,他可是清楚记下了季寒秋的名字,他不知道别的人都不会去关心自己对手的名字。
      “我叫叶笙,树叶的叶,笙歌的笙,很高兴和你下这盘棋。”他虽然输了,却并不气急败坏,反而真心佩服这个位比自己小的棋手。
      “叶笙,”季寒秋轻声念,好似在把这名字印到脑海里,“我记住了,今后,我们共同进步吧。”
      说完,季寒秋转身离开,叶笙愣愣站在大堂里,看着那单薄瘦小的身影彻底消失,才有些失魂落魄走到一边,坐到等候区的沙发上,出神地看向茶几上摆放的棋盘。
      这个棋盘和他们比赛用的差不多,都是竹木一寸,并不名贵,却很实用。
      叶笙回想起,早晨自己坐到那棋盘前面的时候,满心里想的,还都是以积分第一赢得入段资格的荣耀。他今年才十五,眼中看到的,只是自己一路赢到最后的志得意满。
      然而当那个白衣少年坐到他对面,一路从开局就把自己杀得支离破碎,最后屠杀了他的大龙,逼得他不得已投子认输的时候,他才终于意识到,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他自己幻想的,也只是幻想而已。
      他从小学习优异,围棋这项专场算是顶好,老师家长都夸他,他一直到今天,才发现自己也会输给同龄的孩子,而他输给的那个人,是那样强。
      叶笙使劲咬咬下唇,心里暗自发誓说:“季寒秋,我也记住你了。早晚有一天,我要追赶上你,然后也狠狠地打败你。”

      第一章重回
      从棋院三楼的对局室里,能看到窗外高大的槐树,此时正是九月末,洁白的槐花绽放枝头,散出醉人的芬芳。
      天气并不热,名叫槐香堂的对局室正开着窗,微风习习来,送进阵阵香。
      叶笙擦了擦手心的汗水,默默看了一眼读秒器上面的时间,比赛已经渐入尾声,还有十分钟,他就得开始读秒了。
      他的对手何伟六段是第一次打入弈王头衔战的本赛第三轮,却出乎意料地用子凶猛,这局叶笙执白,开局就没有被对手过多牵制,一直按照自己的节奏走,后半程何伟持续发力,盘面局部成劫,一时胶着起来。
      中午封盘午饭过后,叶笙只剩下最后半个钟的自由时间,因此难免着急,于是便提早消劫,却不料被何伟抓住大龙空腹弱处,连续两手刺、断阻碍了白棋大龙的伸展,叶笙有些慌神,却还是反应迅速,应急一手压,成功让何伟陷入长考中。
      这手虽不很妙,却有些无理手意味,何伟一时被他迷惑,反正他还有四十分钟自由时间,索性开始长考。
      叶笙用衣服袖子蹭蹭额头的汗,他入段十年,三年前就已升至八段,却被一个刚刚升到六段的年轻人逼迫到如此地步,不可谓不悲哀。
      在何伟长考的功夫,叶笙细细思索着对局,盘面对他其实已经没什么优势,即使拖到官子,他也占不到什么便宜,但算上黑棋的3又3/4子的贴目,情况也许会有所不同,最好的结果是终局以极小的优势取得胜利,晋级弈王的挑战者决定赛。
      继上一次晋级挑战者决定赛,已经三年过去,三年之中,他每一次,都止步在本赛第三轮,距离挑战者决定赛,只有一步之遥。不知道三年之后的今天,他会不会突破魔障,向着更高目标进发。
      对局室里的时钟,滴答作响,叶笙半垂着眼,面无表情地看着两寸棋盘上星罗棋布的云子,学棋二十载,他的生活几乎就围绕着这十九道棋盘里而转,没有其他的爱好,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不会电脑,不玩游戏,甚至没有朋友。
      可是兜兜转转这么多年,他每日都在努力,每天都在拼搏,却从未有一次,摸到那金灿灿的奖杯,他不是没有打进过头衔挑战赛,也不是没有代表本国参加世界大赛,却从来,都没有得到过冠军。
      因为围棋这座大金字塔的顶端,始终有一个人,以绝对王者的姿态,俯视众生。
      他是季寒秋,他是曾经的新人王,现任的弈王、天元、十段、国手、名人、棋圣。他和叶笙同年入段,他比他年纪小,却比他成就高。
      自他在这金字塔上攀爬,无数高手在他面前纷纷落马,年长的高段棋手在他面前俯首称臣,这个人,是叶笙心里的梦,既是美梦,同样也是噩梦。
      十年来,叶笙打入过头衔挑战赛十二次,却从未有一次从他手里抢到过头衔,十二次,数不清多少番棋,他只赢过十局。
      叶笙的思绪,陷入沉沉的看不清的迷雾里,然而,他面前的何伟突然动了。
      他这次长考,仅用去五分钟。
      面对白棋压一手,黑棋应对十分灵活,他轻轻一个接,把自己的攻势稳固在手里。
      他以为自己用的极好极妙,叶笙会和前几年一样,止步在第三轮,却不料叶笙无声无息,来到他的大龙处,十分用力的一个打入,恰到好处打到了何伟的痛处,他这才反应过来,原来叶笙,对于他的进攻只是轻巧带过,却用一招有力的攻击,拉开了反击的序幕。
      刚才那长考的五分钟,却是白费了。何伟咬牙,返回自己阵地,同他撕咬在一处。
      几番交手之后,叶笙进入读秒。
      他在这十九道棋盘上,生活了一辈子,他虽然棋感和算力没有季寒秋好,但却非常努力,十年来无数的比赛,让他能有足够的勇气面对一切,无论输赢,无论成败。
      读秒对于他而言,并不比自由时艰难。
      他开始加速,对局已经向着何伟难以看透的方向前进,但是叶笙的落子速度太快了,他虽然还有半小时时间,却也不由得跟着他的脚步走,一下子,攻守异位。
      叶笙眼中,闪过难以言喻的激动,他在边角巧妙防守,顺利把对局拖入官子阶段。
      与叶笙认识很久的人都知道,同他下棋,必定要在官子前干掉他。否则,一旦进入他最拿手的精细官子,那么无论之前多么大的优势,都有可能被翻盘。季寒秋曾经说过,他也害怕和叶笙对局拖入官子阶段,因此每每遇到他,都是狠命的尽力打击,让他中盘投降,再无翻身之力。
      自然,这话他人听了,却也是笑笑,虽然叶笙从未有过头衔,但是和季寒秋同辈的棋手,只有他叶笙一人还奋斗在这金字塔的顶层,其他人,都早就不在头衔赛和世界大赛里出现,只剩下他,还在拼搏。
      一个肯努力且从不言放弃的人,总归能有成功的一天,无关天分。
      白236手,叶笙一个冲,成功破掉了黑棋原本因为猛攻而有些薄弱的大龙腹地,一下子,棋盘上的局面骤变,原本并不占有优势的白棋,已经可以与黑棋不分伯仲。
      何伟的脸抽搐了,他官子方面并不得心应手,更何况还有那3又3/4的贴目,这样算下来,他已经被叶笙反扳回去,此刻面临崩盘的,是黑棋。
      原本还觉得凉爽的何伟六段,此时也浑身冒汗,他有些坐立难安,自由时已经用完,他紧随叶笙脚步,进入读秒。
      一时间,落子声劈啪作响,读秒钟默默跳动着数字,叶笙的状态愈来愈好,他渐渐松开了皱着的眉头,也不再出汗,反而何伟开始焦急而烦躁,比赛结束,只不过须臾功夫。
      终于,何伟坚持不下去了,咬牙说:“我认输了。”
      他宁肯中盘投子,也不想最后数子输那几目棋,被人翻盘的滋味并不好受,还是痛快了结得好。
      叶笙松了口气,原本僵硬坐着的身体一下子松松垮垮倒进柔软的沙发里,他闭着眼,抬起右手捏了捏眉头,觉得有些虚脱。
      三年了,他重新回到弈王决赛圈。
      他脑子有些空,呆呆靠坐在沙发里,十分不愿意动。突然,巨大的阴影笼罩在他脸上,叶笙抬起头,穆白晨带着笑的圆圆胖脸映入眼帘。
      叶笙觉得自己刚松下去的那口气又重新憋了回来,他略带无奈地说:“穆五段,恭喜你。”
      穆白晨弥勒佛一样的笑脸上还带着汗,他随意坐到何伟空出来的座位,看了半晌叶笙和何伟刚完成的那局棋,才用衣袖蹭了蹭脸上的汗珠,抬头看着叶笙说:“叶八段,我也要恭喜你。”
      有什么好恭喜的,叶笙心里叹息,面上却没有表现出来。
      见叶笙并没有接下话茬,穆白晨自顾自地说:“这局反扳实力了得,叶八段的官子仍旧这样厉害,”他顿了顿,然后又荡漾开笑意,“我很荣幸,后天是同你争夺弈王挑战者。”
      叶笙点点头,说了声:“我也很荣幸,”然后站起身,“都在等着,去复盘吧。”
      他率先离开座位,推开对局室厚重的大门,瘦弱的身影一晃闪入寂静的走廊里。
      他入段十年,几乎没有棋手不认识,几乎所有棋手都交过手,然而仅有的两次面对穆白晨的经历却并不好受。
      第一次是三年前,十段第四轮,他在终局以3/4目惜败当时的穆白晨三段。
      第二次是去年,应氏杯本赛第一轮,这是他第二次打入应氏杯本赛,却仍旧以半目告负,当时穆白晨四段。
      又一年过去,年轻的小胖子已经长大,虽然依旧很胖,但他的段位一年又一年的上升,他的棋力一年比一年强。
      像叶笙这样以官子和后半局掌控力了得的控制型棋手,在对局进入后半程时,是极为占便宜的,而且叶笙在这一方面更胜一筹,所以很少在终局过后以微小差距输给别人,普遍来说,都是别人输给他。
      他同穆白晨过招虽仅有两次,却皆无胜果,心里难免不大想同他对局,因为穆白晨也同样是控制型棋手,输给相同棋风的人,并不好受。可是越不想碰见,偏偏却又在对他来说最重要的比赛中碰面。
      一天后,九月二十八日,叶笙八段将和穆白晨五段争夺弈王挑战者资格。
      想到这里,叶笙又控制不住自己叹了口气,随即打起精神,推开研讨室的大门。
      平素热闹的研讨室此刻安静极了,叶笙都能感受到一股冷风迎面而来,他自然明白是怎么回事,忍住不在心底哀嚎,却又十分不甘愿抬起头,他不用细细寻找,只需要瞄过去,就能一下子看到他。
      季寒秋静静坐在那里,他黑发服帖,面容洁净,清澈的目光专心注视着棋盘,捏着棋子的手似乎都闪着莹莹白光,这位现任弈王,正在研讨室里,观看他们几个不确定的挑战者比赛。
      他不说话,只是不停用手里的棋摆弄可预想的那些变化,还有几个同叶笙关系十分好的棋手坐在旁边,大气都不敢喘,却十分用心看着季寒秋摆出的变化。
      他不需要言语,就能让人想要赞叹和信服。
      叶笙轻手轻脚走到他身后,虽然对局室里摆着的两台电视在同时播放他与何伟,穆白晨与方欣柔的比赛,但是叶笙注意到,季寒秋只摆了他同何伟的那局。
      不知为何,心情似乎好了许多。
      季寒秋在摆谱时一向专注而忘我,这会儿却好像有些失神,他似乎感受到叶笙进了门来,回头看他。
      他瞳孔颜色很浅,淡淡的棕色中间是不算深色的黑,他看着人的时候,总是面无表情,却也会偶尔做出微笑的样子,比如此刻,他如仙神一般的面容,好似白雪融化,碎裂的冰雪开出洁净的花,妖异而美丽。
      他说:“恭喜你,叶八段。”他声音好轻,叶笙都觉得全身血液要倒涌,苍白消瘦的脸涨得通红,他磕磕巴巴地说:“谢谢,谢你。”
      说完,他有觉得十分懊恼,他比季寒秋大,但是每每和他说话,都觉得倍感压力,尤其此刻他还带着笑,简直无法正常吐露出句子。
      季寒秋等他回答完,就把头转了回去,面上表情再度恢复正常,一时间,研讨室里飘散着诡异的安静祥和的气氛,直到其他几位棋士反应过来,才热热闹闹和叶笙道了声恭喜。
      又是恭喜,叶笙笑笑和他们道谢,但心中却也不很情愿,明知最后还要输,现在说恭喜,不过笑话。
      他没有低落多久,季寒秋却又和他说:“这里的压用得很妙,直接导致最后何伟崩盘,你还是后半程厉害,但开局明明很多机会,你都没有用力,错失许多良机。”
      叶笙有些惊讶,他没有想到季寒秋看得这样细,却还是和他从开局摆了起来,能和季寒秋复盘,几乎是所有棋手的梦想了,其他几位看两人默默摆开了棋,也都没有离开的样子,围在旁边看了起来,对于他们来说,叶笙同样是厉害的高段棋手,虽然没有季寒秋这样所向披靡,却仍旧十分了得。
      季寒秋对于现在的世界棋坛来说,不啻是一个神话,十年间,几乎没有棋手能从他手中赢棋超过二十盘,但是叶笙超过了这个数字。
      虽然没有人认为叶笙能超过季寒秋替代他现有的位置,但叶笙的努力却令人敬佩,他们都是年轻棋手的表率。
      穆白晨棋风像叶笙,也是受了他影响。
      他们复盘时话不多,很多时候都是用棋子的变化来代替语言,季寒秋的棋,风格多变气象万千,你说不上他善于哪一种,他却又哪一种都很擅长,时而急攻,时而绵长,端看他想要何种效果,便能布出那样的局面。
      这个人,是棋坛里的神,他要的头衔,他要的冠军,从未旁落。曾经的三国鼎立局面,已经被彻底打破,因为他,国内的幼儿学棋人数,年年刷到新高,如果说韩越之是中国围棋的领军人物,他代表中国围棋的复苏,那么季寒秋,就是绝对的强势人物,他带领着中国围棋走入了全胜时代。
      全盛时代,多么令人心动的名词,国内棋手奋斗了那么多辈,努力了那么些年,能有今天,得而不易。
      季寒秋同人复盘,都是交互执子,此刻,他用着白棋,一步一步反击叶笙手里的黑棋,他其实很熟叶笙的习惯,一上来,就用大刀阔斧的姿势摆出进攻性十足的布局,这都是叶笙所不喜的,因此黑棋倒也被他逼迫出些锐利,一时间火药味十足。
      “叶笙,”季寒秋突然开口,声音很平静,“对局不玩,喜欢什么便是什么,你要赢,就要选最好的那步棋,无关爱好。”
      如今的围棋界,棋手们都很礼貌而客气,不相熟的,往往都是称呼姓氏和段位,能叫上名字的,都是师兄弟们和私交好友了,今天季寒秋这样叫他,确实出乎叶笙的意料。
      但叶笙却也听出季寒秋的好心,他自己是很固执,一味不肯变换,如果变了呢?
      叶笙想了想,却没有说话,手下落子不停。
      他们两人默默摆着变化,或者叶笙看不惯季寒秋的想法,或者季寒秋不同意叶笙的布局,他们之间的那种极度认真的气氛,很难令人插足进去,不知何时,本来人还算多的研讨室人都走光,只剩下他们两个,摆弄无声的战场。
      九月天短,不知不觉,两人竟下了大半个下午,这会儿华灯初上,凉风送进槐花香,一阵奇怪的咕噜声打破了宁静的研讨室。
      叶笙诧异地抬起头,却看见季寒秋似乎摆出了不好意思的表情,只一瞬,却又好像是他看错。
      季寒秋利落地落下最后一个子,起身拎起外套:“走吧,我请你吃饭。”
      他先套上左手的袖子,右手甩出圆弧,白色的西装荡起比例均匀的斜角,连穿衣服的姿势都这般优雅,叶笙脸色发黑地拿起自己皱巴巴的西装,跟着他出了研讨室。
      反正你有的是钱,不吃白不吃。叶笙低头想,却没有看到季寒秋极为愉悦的表情。

  • 作者有话要说:  算是流年的系列文吧,希望喜欢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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