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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

  •   筠岭兮磊磊,枫岫兮翩翩。芝田兮暖暖,兰畹兮浅浅(jian)。

      匿如曳曳摇烛,浮似融融落月,阵阵自枫岫衣颈间度来的芬香之气间或撩拨着言允的嗅觉,疏而愈靡,远而益清,那是他所熟悉的,毕生不敢忘记也不会忘记的,曾终日萦绕于那人身侧的一股杳杳清氛。

      [木之心节置水则沉,故名沉水,亦曰水沉。然始本心,极深而研,则因时而制,因地而异,慈光之塔亦不同语。故,吾所研之香,俗号芝兰矣。]

      不禁有些晃神了。

      [师尹,这个人造乱四魌界还延祸慈光之塔,身为叛党逆贼人人得而诛之,眼下结果也不过是他咎由自取,根本死不足惜,甚至可谓大快人心。但为什么你要坚持以国士之礼厚葬他,还要亲自来此替他净棺敛容?]垂髫稚子的声音清脆而尖锐,自迷惑中透出一股置疑。

      涉世未深的幼童毕竟拙嫩,尚且只懂得欠债还钱杀人偿命这般亘古天经地义的自然道理。在他看来,楔子也不过是顺从因果报应的自然循环恶有恶报罢了,何德何能竟可劳获师尹惦心。

      [咎由自取……吗?]师尹喃喃低语着重复了一遍,平日里通俗易通的词句此刻却显得极其艰难晦涩,擦拭的手不觉顿滞下来,落在枫岫面庞上的视线也变得有些怵然,宛如发怔,又似凝视,唇角噙着笑,神情中却流露出一丝不期然的怅惘若失[哈……好友你……诚然是……咎由自取啊……]

      [著书三年倦写字,如今翻书不识志。若知倦书悔前程,无如渔樵未识时。]语带三分戚叹,豫豫伸出手去不住轻拍言允的脑勺[吾的允儿,今日你竟然又言不允是,看来上次罚你重新修习言从此条,是不够啊……]

      [师尹!!]稚嫩的脸上霎时露出一抹慌乱神色,不由得汲汲促声唤道。

      师尹不禁莞尔,又轻轻拍打数下,敛色教诲道[治世之道在于胜残去杀,况乎人死为大,谨言以论之,慎行以待之,是为圣善,君子应以顺德矣。]

      [是。]不禁惶惶低头恳切应声,并乖巧地将拧干的白绒佩巾递与师尹。

      师尹的手骨节分明而苍韧有力,因须常年累月操劳国事的缘故,劲秀纤长但并不滑腻,于掌心积下了一层薄薄的老茧,触在皮肤上有些刺刺的。他拂去披散于枫岫面颊两侧的枯槁发丝,微微俯下身去,仔细替他拢于耳后,继而又捻住佩巾一角,舒缓平和地顺次擦拭着面颊上早已凝固的点点血渍,神情简严而沉敛。

      枫岫的伤口靡深而狭细,且血迹干涸时间过长,清理起来极为不易。是为清理方便故,师尹略加施力也无关痛痒,只会对枫岫的皮肤造成轻微损伤,而枫岫亦不能从棺木中倏地鱼跃而起对他拳脚相向以示抗议。

      死人无有知觉,既不会感觉疼痛,亦不会表达情绪。

      但自始自终,师尹的动作都拿捏于同一个力道与速率,无有一分增减,无有一丝快慢,譬如眼前依旧是那个曾与自己插科打诨、谈古说今的生生之人——

      [咳,兰畹聪明一世,难得糊涂一时交此损友。]

      [耶,好友,此言差矣,该说你兰畹先生一时有幸识得吾无衣师尹。]

      澄澈洁净的清水渐渐褪成了落日残照下的染染嫣红,师尹执巾的手仍旧维持着擦拭的动作,轻柔和缓而小心翼翼,间或拂过枫岫渐显光洁蔚明的姿容。那双手干燥而明净,带着细微的粗糙感,在贴合的一瞬将会产生一种巨大的使人落泪的温暖,但死去的人确是无法感知了,能感知到的,只是活着的人。

      [啪——]眼眶干涩到眦痛,但泪水砸在手背上的触感却是真实的,灼人的滚烫过后是惊人的冰凉。

      [师尹?]惴惴出声,面露迟疑地停下搓揉的动作。

      [耶,吾只是见他遍体鳞伤无处完好,料想少不得自己一番劳神劳力,是故触景生情替自己伤心罢了。]

      [师尹,没关系,那允儿来帮你。]灵巧地粲然一笑,心中却是默默腹诽道[哼,这个坏人,作恶多端还敢惹师尹伤心,看我不趁机掐得你呜呼哀哉满地求饶。]

      说时迟,那时快,妍妍话语未落,言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探出手去,眼见即将触及枫岫腕部。

      [耶,吾的好允儿,师尹最珍视之人便是你,吾不欲你沾染血腥之气。]

      [……]

      [允儿只是想帮师尹分忧。]

      伴如师童,情如父子,句句均是肺腑之言。

      言允曾想,自己大约是从那时起便中了师尹的毒,亦或是更早。即使日后知悉诸多真相全非本来面目,却早已泥足深陷无法回头了。

      [究竟还是误交损友啊!]嘴角噙笑看向言允,不住唉声叹气连连摇头道[允儿,吾这位故人可是个不折不扣的损友,生性疏懒又染有洁癖,倘若吾不亲自替他敛容洁棺,万一他在棺木之中睡不舒坦,日后诈尸起来,岂非首当怪罪于吾,甚许少不得一场拳脚相向,吾本四体不勤,全身骨头可不像他那般经得起瞎折腾……]

      这却不是全真的。

      言辞间的谈笑风生,神情中的调侃戏谑,全数抵不过那一只蜷蜷紧捻发丝的手。在言允看不见的地方,隐隐颤抖。

      [吾的好允儿,快去替吾重新打一盆清水来。]

      [是。]

      是昔流芳,言允悉数记得,在这四依塔内,在这白玉棺前。那人说他生性疏懒因此替他拢了发,那人说他脾性喜洁因此替他更了衣。累累过往场景像是时空回溯般在他眼前次第浮现,百年燬灿,恍如一场虚空大梦。

      落日的余晖斜斜打入阁楼,将空气切分出明暗交错的阴翳,给白玉棺木镀上了一层冰洁朦胧的光辉。言允再次端着盥盆踏入塔顶的时候,恰看见师尹自那片迷眼的光晕中,缓缓抬起身来,眼中露出隐忍到深沉的憾恨与眷恋。

      及近走至跟前,师尹却如临去时一般,正襟端坐于棺木前,神色安然。究竟无从知晓那里是否曾落下过一个清浅的吻,昙花开落般似水无痕。

      [可惜。]师尹的手自蒙住枫岫双眼的白绸上慢条斯理地摩娑而过,徐徐仰首,以一种无限惋惜的口吻向言允道[你未曾见过这双眼竟有多美,明眸善睐,华色含光,惊惑人心矣,只是如今瞎了。]

      略微踌躇顷刻,复又噙笑沉吟道[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瞎了,倒也未必不是幸事一件。]目光悌着枫岫脸庞[这样……便不会再四处乱跑了罢……]

      [是啊……这样便不会再四处乱跑了……]言允有些神色涣散地喃喃自语道,忽而站起身向塔外怔怔眺去[可是师尹……你究竟未曾回来啊……]

      施然瑟瑟苦楚。

      皋兰被径兮,斯路渐。湛湛江水兮,上有枫。目极千里兮,伤心悲。魂兮归来,哀江南。

      [锵——]塔顶倏地飞过一只凰鸟,发出一声嘹亮悠远的鸿鸣,打断了言允纷杂飘摇的思绪。

      该离去了。

      俯身探手,欲束拢枫岫耳畔最后一缕浅紫垂发。

      [?!!!]在指尖触及的刹那,枫岫的身躯竟瞬间灰飞烟灭,骇然化作点点荧光,在空中逸散开来。

      惊愕于眼前遽然变化,言允一瞬间愣在当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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