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枫/粮食]招魂》無衣蘭畹

1、1

　　[簌簌——簌簌——]慈光之塔又落雪了。霰雪纷其无垠当空坠散，繁如落英，颤如剔弦，寂如泠露。

　　自主人离去之后，流光晚榭便鲜有行迹，昔时终日雅氛缭绕之所，那些香脂末屑的余息终是渐渐淡了。逢遇落雪时节，万籁俱寂中但闻积雪折竹，便更显冷凄。

　　竹林之中，有一男子孤身负手而立，外罩一件蓝白羽纹鹤氅，额前两缕墨发蜷曲，约抵青年模样，神情中掩不住的萧索怅惘。戚戚然环顾四周，视野所至，满目尽是白皑惹眼，彼时夕曛舒卷下的猗竹斑斓之景早已故往不复。

　　踯躅半晌，青年颓然收回视线，转身朝四依塔方向走去。靴履踩在雪地里续续吱呀作响，拓下一路深浅交迭的脚印。

　　[军尹大人。]端见眼前来人，门童躬身一揖，谦声而道。

　　[嗯。]青年微微颔首，随手解下氅衣交递与他，徐徐略步而进。

　　塔内檀氛幽郁，虚烟缭绕，流纹的黄梨木梯盘旋交错直通塔顶。青年行之如素，不急不愠拾级而上，直至塔阁尽头方才停下脚步。

　　塔顶明净空杳，惟有一口白玉棺木置放正中。棺内躺着一人，观其颜，姱容修态，靡颜腻理；察其色，晔如皎月，安如素玉。无关四时变幻，无关江湖纷扰，他静静地躺在那里，以一种最极致的谦详，和衣而眠。

　　青年行至棺木前，俯身下去替他捋平摆裾处的褶须。雪青色的柔妍发丝熨帖垂于额前，一身紫黑相间的绫服绉袍纤尘不染，全然径庭于初次骤见时那副形容残破的惨淡模样。青年犹原记得，彼时他亦是躺在这口白玉棺木之中，满头浅紫长发肆肆披散拂于耳廓，发丝凌乱糙疵，燥如麻衣枯草，而所着舜英华服尽被血污透染，除却血水干涸后凝固于其上的大片暗红血痂，浑然不辨本来颜色。双眼蒙着一块白绸，炽曜的橘唇紧紧拢阖。即使无法窥见他的神情，那股自微翘的唇角油然而生的淡泊安详却是遮掩不住，一如今时今日，此时此刻。

　　沧海桑田过后，替了发饰，更了华服，惟有那股毫无雕凿的恬然自适仍像初见时那般，无缘由予地人一种置身于烟渚明峦间的悠远错觉。青年曾不敢置信，他就是那个万民口中所诛的挑起四魌界腥风血雨并延祸慈光之塔的罪人，眼前之人实在与心目中罪愆沉疴的恶人相去甚远。但转头料想，那大抵是在人死后，其面部所会呈现的共同表情，因着无知，无觉，无求，无欲。于他这种满身罪孽之人大约尤甚，死亡在带走他生命的同时也一并带走了他此生罪责，因解脱而得安详。

　　[呵——]无意识苦笑出声，青年摇一摇头，欲驱散脑海中层涌而出的杂念逸想，又伸出手去束拢垂坠于男子耳边的一绺长发。

　　[若不是……]

　　绸韧顺滑的发丝拂过指尖的时候，轻痒柔靡的触感还是再次令青年不经意晃了神[倘若非是无意中瞥见那些散落一地的卷轴折章，恐怕自己也会同旁人一般，只唾他是慈光之塔妖言惑众的乱臣贼子，忿他死后竟还入得四依塔享得这至高无上的国士荣耀，而殊不知眼前这位男子诚然担之无愧。于死者而言，虚名本是浮云，生前也未必在乎。但其所负之罪名，在整个四魌界毕竟无法洗清了。许多人依旧以自己当初的心态憎恶怨怼着他吧，这位慈光之塔曾经的京尹兼首席大祭司——兰畹先生。而自己时常来此替他敛容净棺，也不会由昔日的仅为遵从那人临别时一席嘱托，变为今日的于不知不觉间怀揣一份敬重。]

　　[允儿，你追随在吾身边已有一段时日，自今天起，你言戒已除，能可尽其所言。]

　　[哈，言允，言允，又怎会言不允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