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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一半犹疑行人间(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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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步一景,虽然是当初这座由女帝御赐镇国公府邸设计的精髓。但对比被灌木包围的荒凉后院,前院精巧细致的飞檐和流水掩映中的富丽堂皇,其变化之大,不亚于一步从云京城西侧的平民聚集地跨到东城贵族的康泰坊。
就连郝公身上浆洗得失去挺括弧度的青灰色长衫,与安乐堂侍从簇新的锦衣相比,也像由贫民居乍入王侯家。
何况……随着一路走来的旧日风景,牵扯出诸多前尘往事。郝公的心头酸涩难当,方才决绝的脚步,不由得有了几分踌躇。
正悠闲地捧着白玉瓶接花露的侍从,看见走来的陌生老者,十分诧异。忍不住偏头与同伴悄悄嘀咕:“这是哪个?穿得……这幅样子……莫不是哪来打秋风的亲戚?”
“看样子,是来安乐堂的……谁家的亲戚需要老国爷招待?咱大夫爷哪回不上办得干净利落,不用老国爷操半点心!”另一个手执玉勺的侍从,停下拨弄露水的动作,抬起眼上上下下打量着郝公,一双精明的眼睛从木质发簪到身上旧衣再到脚下磨出毛边的布鞋,来回几个周遭,不自觉的努了努嘴“看神情犹豫又有点畏惧,不像是打到秋风来给老国爷告谢的。”
在两个侍从暗自揣测的空档,郝公已经整收好复杂难辨的心绪,走了过来,声音平和客套,不见贫民畏缩失礼之态:“烦请两位小哥替向李公通传一声,偏院的奶公郝侍人有事求见老国爷。”
被郝公的表现一怔,加上两人突然机灵的想起偏院所在的是谁,两人倒是收起刚才的轻慢之心。
毕竟,无论在这座府邸,对于那个孩子有多少不被待见的传言,独属于镇国公一府的血脉渊源,却是割舍不掉的。也正因为这割舍不掉的血脉,有些人有些事,不是他们这些身份低微的侍从所能忽视的。
二人互相对视一眼,有了应对。一侍从把手中玉勺递给捧瓶者,微微回了一礼:“郝公稍等,小奴这就前去通报。”
“郝公?”接到侍从的通传,李公在记忆的海洋中翻找好久,才确定来人身份,不禁好一阵恍惚,是他……在偏院沉寂数年的人,怎的突然出来。
李公转头看着坐在塌上,被抖机灵的画眉鸟逗得正要笑开怀的老国公夫爷,思索半响,走上去微俯下身,回禀道:“老国爷,偏院的奶公求见。”
好似时间定格,只见老国公夫爷脸上的笑意顿时被生生定住了。脸上笑容的纹络,纠结不到成形;嘴角的弧度扯到一半,就没了后续的气力。
陪伴老国爷数十年的李公,眼看着这一切,不禁心中一顿。本想问是否见见的例行问话,在吐到嘴边的刹那被止住了。
时光在老国爷身上停滞得不多,年轻时有玉面郎君美称的老国爷,此时的面容依旧皎白,眼神也十分清明,唯有在十年前一夜如雪的两鬓与前额,昭示着他已度过六十许的岁月。
“老国爷,您——”瞧着静止不动的老国公夫爷,李公半是担心半是感伤。
还有什么是经历中年丧妇、老年丧女之恸的老人所不能承受的?何况在这镇国公府上,无论那一辈的长者,不都是看尽了无数次的生生死死?
老国爷松开刚才抓在手心,已经被攥得裂开的葵花籽,面色恢复正常,点了点头,轻描淡写到:“我很好。见吧。”
数年未见,故人面容依稀。
不知是十数年前最初见面的苛责所留记忆,还是其后数次命运转折时所见过的盛怒刻下惧意。郝公忽然毫无半点把握,在外间的毅然踏入此地便成了惶然。
只是,他的阿久啊,公子去前念念不忘的阿久啊,这些年,活得已经够苦,够叫人忽视了。虽然女子不以容颜为意,朝廷科举取士,却讲究容貌无损……
所有的惧,在想到他的阿久之后都是呼气可去的飞灰。
郝公踟蹰半响,鼓起勇气抬起头,自然也错过了老国爷搜寻遍他身侧身后的眼与其后面上瞬间便掩去的失望。
他望着老国爷冷冷清清的眼,怀着七八分期盼把来意道明。
“什么?”原本毫不在意的侧着身逗着画眉鸟的老国爷,忽然顿住手,满是不可置信的转过头来。
御赐之物,又是天下罕有的珍品。郝公早在来到这里之前就已做好难求的预料,但纵使只有一两分希望,还是要求。他声音里带着哀求:“老国爷,下奴知道御赐玉容膏十分珍贵,但下奴斗胆,欲求一盒。阿久……五少主额间伤痕消不去,医师说若有玉容膏可除去疤痕。”
“珍贵,呵。你也懂什么是珍贵?”老国公玉白的面上半讥半讽,声音却是苍凉。
当初公子初嫁入府,老国爷便是这一副轻视的脸色。郝公咽下呕血之感,咬牙跪倒在地:“朝廷科举取士……”
“科举!”许是被科举二字勾起心伤和逆鳞,老国爷忽然变脸,一掌排上案桌,把金丝笼中的画眉鸟儿惊得叽喳乱飞。“你以为科举一途和朝堂是这么好进的吗?有了半个血脉便有把握走我盛儿的老路?”
瞧见双膝归于地的郝公执拗于玉容膏不放,老国爷暴怒而起,一把挥倒手边的金丝鸟笼,带飞了案桌上用来盛放鸟食和添加饮水的白瓷盏与鎏金珐琅壶。
咔嚓的瓷器碎裂声与哐当哐当的鸟笼和铜壶滚地声,夹杂着鸟儿受惊的惊叫。
每每牵扯到偏院便是一场风暴,自郝公入内堂后一直忐忑的门外侍人,心知内堂再起变故,担心老国爷怒而伤身,登时鱼贯冲入。
强硬的被驱逐出安乐堂的郝公,遥遥的还听见老国爷的怒喝:“下作之地出来的糊涂人,我顶天立地的镇国公府上女儿,是要被你调-教为卖笑儿郎吗?”
恶语伤人刺骨,寒彻入心。几十载的卑下人生,这样的指责甚至于比这更入骨的谩骂,早该习惯了。可纵使再怎么习惯,心底的冷意依旧挥之不去。何况,还有求不到的玉容膏。
愁绪漫卷,孤苦满怀。郝公走在林荫下,越是临近偏院,心底越是绝望,忍不住蹲下身掩面而泣。
不只是这具身体遗留下的习惯,还是此处的静寂,正适合躲避不止如何应对的人。
自醒来后一直默不作声的九容,此刻正仰卧在一人身高处的树杈上,睁着一双空洞的眼,仰望着树叶缝隙中天空。
耳畔忽然传来一阵压抑又心酸的低泣——
“公子……老奴无能,要不来玉容膏。阿久,阿久额头……疤痕消不去了……”
“公子……老奴有负所托,老奴我没能照顾好阿久啊!”
男儿历来铮铮,有泪不叫轻弹。虽然,此处的男儿……
被那一声声如泣如诉的低吟触动心弦,九容微不可察的轻叹口气,翻身跃下树杈。
“奶……公”
数日来不言不语的孩子,忽然开口,郝公悲喜交加,赶忙站起身,侧身敛袖擦干脸上泪水。
只是,郝公到底还是纠结于不曾到手的祛疤药。他张口呢喃,费尽心思安慰九容:“阿久,你别伤心。公子留下些许银两,我再问问医师,定能买到好的祛疤膏。”
眼前老者,一身浆洗过度的衣衫,身影伶仃瘦削,双手干瘦得清晰可见手背上的青筋,不安的纠结着。
比对着这具身体身上贴切细软的绸布和白嫩的手,九容忽然明白了这几日梦里反复着的那段故事,一个相依为命与爱若珍宝的故事。
瞧着那双望过来的双眼,殷殷切切,无助又满怀愧疚。
九容的眼忽然模糊起来,罢了,且暂寄此浮生吧。
她上前半步,抱住老者身体,借此敛去眼中的泪水。
更真切的感受到手臂所抱住的老者一身瘦骨嶙峋,好似灵魂一恸,九容不由得抬起头,缓慢而郑重的对老者道:“奶公,你不用担心,我不怕额头留伤痕。这世间的女儿,并没有那么多苛责和忌讳,我会像以往一样,每天好好打拳踢腿,练好功夫。日后无论怎样,也总有我的一方立足之地。”
“果然不出则已,一出现在人前就是一场地动山摇哈。”叶武仪半是调笑半是讽刺的点评着从安乐堂特意打听过来的事,张口吞入琴音素白的双手递到嘴边的樱桃。
“可不是,要我说那位也真不识趣,以他的身份,竟然敢肖想御赐的神药。”知晓如今的三少主好打听府内各处消息,侍人低眉顺眼的顺着嘲笑着。
神药?这世界真有神药么?叶武仪心中半是好奇半是不可置信,她一时间竟顾不上吃樱桃,身体前倾,带着毫不掩饰的惊讶:“真有那么神奇?”
“自然。”侍人悄悄抬头仔细瞧了瞧叶武仪的神色,斟酌的慢慢说道“这药效,少主你也曾试过呢。”
“我也试过,什么时候的事?”
“府上的玉容膏,是近些年来才开始每年得到御赐的。”侍人并没有直接回答,时不时察看着叶武仪的神情,婉转道,“距今,满打满算,也该七年了。只是,之后每年赐下的玉容膏,府上都是白白放着,没人去动。”
七年……记起一星半点那些叫她惶惑不安的旧日前尘,叶武仪忽然眉头一蹙,沉吟许久才变得释然。
示意琴音继续喂她樱桃,借着咀嚼的空档,叶武仪眼珠子咕噜咕噜转动起来。半响后,她“噗”的一声吐出口中樱桃核,突然开口一笑:“少主我这些日子恰好生了几颗痘痘,反正每年的玉容膏放着都是浪费,不如我让爹爹出面求来,我也试试这御赐神药,有没有祛痘痘的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