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7、第五十七章 ...
-
子清和月妹的婚礼办在了那年的国庆。
我只记得婚礼上我喝得很醉,因为我是子清的伴郎。子清那天也穿了套中山装,那衣服不知是谁借他的,穿在他身上松松垮垮,一点不合身。和健根结婚时一样,他胸前也别了朵红花,月妹站在他身后,微微有些害羞。每一桌,子清要敬的酒都被我喝了下去,我知道,他那身体,哪能喝酒。
那天健根他们也来了,他端着酒杯偏要给子清灌酒,把我推到了一边,不过,后来那杯被月妹挡了,我忽然觉得原来月妹这姑娘挺豪气,正好和子清的文气互补。
常贵和东子当然也在,不知为什么,那天我看他们也顺眼了许多。我们原本没有深仇大恨,虽然,我不认同他们的为人,但人总不至于去害自己的亲人。子清娶了月妹,的确如林炳奎所说是当了驸马爷,以后,再不会有人敢让他吃老鼠肉,再不会有人逼着他去做不想做的事了吧……
那天,子清敬完了所有的酒,却在最后认真地硬是要自己敬我一杯,他说,“哥,这几年幸亏有你,否则,我恐怕早就活不下去了。希望以后……你也能好好的,给我找个嫂子,让我喝上你们的喜酒……”
子清说完这些话时,竟然哭了。
我觉得他真傻,喝了那么多酒的是我,我都没被酒气熏着哭出来,他有什么好哭的呢。
我一口把自己杯子里的酒喝了个净,然后扔下杯子拥抱了他,那是我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抱他,尽管,是作为兄长的拥抱,我在他耳边说,“我从来都没生过你的气,你是我最好的弟弟。”
那天据说是许良把我给扛走的,因为后来我实在喝了太多,他怕我酒后胡言,其实,我哪里会口不择言呢,我那心里的秘密怕是到死也不再会说出去了。那天,我觉得自己的身体里,已经有东西开始腐烂,牵扯着血肉,竟是那样痛不欲生。
……
子清婚后搬出了北屋,住进了月妹家。记工员的工作他一直做着,日间田头,我们只能偶尔打个照面,从前朝夕相处的日子成为了过往,他离我的生命越来越远。
时间就那么慢慢过去,地里玉米渐渐长高,一直长到人那么高,结出一尺来长的棒子,然后摘了谢了,山脚铃铛刺的果实慢慢由紫色变成褐色,外壳一点点软了下去,然后再也发不出一丝声响,落入泥中,又变回我们第一次见到它时那光秃秃的萧瑟样子。
许良和孙荪不知什么时候又和好了,两人成日粘在一起,竟比没分前更腻味了些,大家都只等着什么时候也吃他们喜酒。常贵凤来都没再来找麻烦,健根也在吴曼丽的管教下文明了许多,年末分工酬,我拿了全年满工分,不过,也只有四十几块钱,我把它全寄回了家……在二洞沟的日子就这么变得苍白无奇,我每天撕着台历,可那小本却总剩那么一小摞,怎么撕都撕不完似的。
那年冬天,公社决定要修西山水库。
许良暗骂那是政绩工程,因为那几年整个西山地区都没有遇到大的干旱,而即使修了水库,西北少雨,也不可能为农耕蓄上多少水。但,我们觉得不合理又有什么用,记得我小时候在乡下,赶上的是五八年水利大兴修,那时全村的人都反对挖了祖坟建大坝,但最后上面压下来,带头反对的几个竟被抓了进去。二洞沟的村民倒不像那时的人一样还愿意抵抗一阵,即使修水库要炸他们的山,军宣队那新来的宣传员一说每日工酬有八毛钱,大家便欢呼雀跃起来。
全村的壮年都投入了那场“会战”。
那时,村口贴满了各式标语,“有收没收在于水,收多收少在于肥”,“大搞农田水利建设,夺取农业大丰收”,最醒目的一条挂在了山脚,“苦战一冬春,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
那确实是个苦战的冬天,西山水库的地址选在了我们和邻村交界的一处荒漠上,公社里几个大队负责清基,几个大队负责修坝,二洞沟紧挨着西山,所以给我们分配的任务是为打夯取石运石。取石需要炸山,打眼放炮是件专业性很强的事,而炸药的管理也比较严格,军宣队派了专门的炸山组来工作,于是,我们这些二洞沟的人就变成了每天辛苦挑石头的苦力。
子清也跟大家一起上了山。原本我以为他不会来干这重活,可又想是男人毕竟得挣钱养家,他那样一个好强的人,又哪会愿意被人低看。
也因为如此,我们见面的机会变得多起来,每天早上跟着村里的队伍一起进山,会远远看到子清走在前面,和大家一样扛着根扁担,那受过伤的左手插进了口袋里。在山上也常会遇到,有时他挑石头下山,我扛着空担子上山,子清见了我只对我笑笑,喊声劲松哥。
我心里觉得空空的,很想他能停下来和我聊聊,聊聊他的近况或是身体,但细想,又觉得还是算了,子清看上去和从前没有任何变化,但毕竟,他已经成家了。
一日中午在山脚停工休息,远远地看到月妹过来,手里提了个小篮,原来是来给子清送加餐。我这时才看见,她的小腹竟已经明显的隆了起来。
我已经不知自己心里是什么感觉,他们离我几米远,我却没勇气过去打个照顾,只是低头就着工地上发的玉米茬子粥咬起了手上的黑面馍馍。
再抬起头来时,月妹已经收了小篮要离开,子清站了起来送她,两人就那么渐渐走远。
“结婚才两个月不到呢,肚子就那么大了……”我的身后,以前那个和健根一起的矮个剔着牙道。
“先上车后补票呗,这有什么。”有老乡笑开。
“所以常贵那老狗才舍得嫁女儿吧!”又有人说到。
“哼,那孩子还不定是谁的呢,就怕啊,是捡了人家的破鞋还当个宝!”矮个不屑地唾了一口,将手里的秽物弹到了地上。
我慢慢放下碗,走到了那畜生身边,他个子太小,我拎起他衣领来时跟拎只小鸡似的。
矮个大骇,两手拼命捂住衣领,以为我要掐死他,“大哥!别这样,大哥!——”
“把你刚刚的话再说一遍。”我咬牙瞪着他。
“我,我没别的意思,我——”矮个一脸惊恐,结巴了半天,所幸松开一只手,往自己嘴上抽去,“看我这臭嘴,我抽它,我抽它!”
看出他眼里的闪烁,我猛地把他的手扭到了身后,“说清楚!”
“就,就以前月妹是说给健根的,健、健根家聘礼都送过了呢,可,可那月妹硬是拖着不、不嫁,后来你们知青来,她、她又和你们混在一起……那、那时我们就说她、她是健根玩剩,啊不,是健根不要的,被你们抢了去,还请你们吃耗、耗子……”矮个被我拎得满脸涨红,嘴里的话倒豆子似的慢慢滚了出来,周围的人见我这样,都不敢上前。
“你有什么证据说那孩子不是余子清的!”我压低声音,不想再让别的老乡听见,手上的力度却更加重了几分。
“没啊,我就是这么随口胡诌——”矮个别憋得眼泪都飚了出来,“我——我真的是——瞎——瞎说的——”
矮个的话已经连不成调了,舌头跟着就拖了些出来,我想也许再用一点力他就死在那里了。
终于我松开了手,甩脏东西一样甩开了那矮个。他跌坐在地上咳个不停,却连看也不敢再看我一眼。
“回去洗干净你的嘴!以后再被我听到这么嚼人舌根,我一定掐死你。”
那天回到住处,我一个人在院子里闷了许久,越想越觉得矮个的话确实像那么回事。健根从一开始就对我们那么有敌意,吃老鼠那回道歉,还让我们离二洞沟的姑娘远点,健根结婚,全村人都去了,常贵一家却没去……而子清和月妹办喜事,也赶得那么仓促,仔细算算,他们在一起谈朋友也只有两个月而已。
那晚,我问许良要了包烟,抽了一夜,却怎么想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我觉得自己大概是失心疯了,竟隐隐有些盼望月妹那孩子不是子清的。这念头在我心里最深处暗暗冒头,我不得不扇了自己一巴掌,怎么可以有这样卑鄙的想法,只为了成全自己对子清的那一点贪念。
但第二天,我终于还是没忍住。我去找了子清,有些事情,我想求证。
我在山上找到了正在装石头的子清,他看到我时有些惊讶,然后,又像往常一样喊了我声劲松哥。子清的棉袄脱在了一边,身上穿着件暗黄色的毛线衣,那衣服我从前没见过,我想大概是月妹织给他的。
我俯下`身去跟他一起捡起了石头,那地方刚刚被炸过,大大小小的碎石滚了一地。
有些话太难堪,到了嘴边,我却不知该如何说出口。
“听说县里工厂年后又要招工了,劲松哥,你也去试试,说不定能上。”子清却先对我开口。
“你在常贵身边,消息挺灵通的。”我勉强笑了笑,并没把他说的放在心上,现在对我来说,在哪里不是一样呢。
“你和月妹……还好吧?”终于,我问他。
“很好啊,她很能干,家里家务全是她在做,一点也不用我操心。”子清笑着说,仍弯着腰捡石头,身边的铁桶已经快装满。
“她有身孕了,还让她做家务?”我问。
子清的手上停了停,侧过脸看了看我,“你知道了?”
“那天她来给你送饭,看出来了。”
子清低下头,并不看我,“她闲不下来,硬要做的。”
“你们……真的感情很好吗?”我沉下声来,看着眼前只顾干活的人。
子清终于感觉到我的犹豫,直起腰来,看向我。
这时山后突然传来一声巨响,脚下的石头都跟着震了震,惊我们俩循声转头,原来只是炸山组在放炮。
“操,这山迟早得炸塌。”我低声骂了句。
那响声过后,我们之间的沉默更显得安静,彼此都能听见对方的呼吸声似的。
很久,子清终于开口,“劲松哥,你是不是听到了什么闲言碎语?”
“没有,我只是……想问问。”我皱起了眉,没想到子清这样敏感。
“我和月妹的感情很好,她是正经过日子的人,我和她在一起就是想照顾她,好好过一辈子。我们都说好了,宝宝出生后,是女孩就叫小月,是男孩就叫小清……”子清说着,又停了停,“劲松哥,如果有人说什么,你不要去相信,那些都是无聊人的无聊话,你当了真,他们就得了逞。”
子清说这话时认真而坚定,令我忽然很羞愧于自己前一晚的纠结。是啊,怎么能把矮个那样的人的话当真,即使月妹以前是说给健根的那又如何呢?她现在跟着子清,那些无聊的人不过眼红妒忌罢了。他们的话我会相信,只不过是无法放下心里唯一的那点奢望罢了,肮脏的奢望。
我看向子清,眼前的他已经再不是过去在S城时那个弱不禁风的少年了,尽管他还是那么瘦削那么苍白,但是眼神中已经有了男人的坚定和勇气,像是汪深潭,引得我看得出了神。
这时,远处又传来几声隆隆炮响,我从那些胡乱的念头中回过神来。刚想对子清说声“我相信你”,脚下站着的石头却松动了起来,我大惊,正要去看子清的脚下,身体却猛地被一股力量推到了山侧的石缝里,一阵失去平衡下,我本能地攀住那石缝,脚下的大石竟轰然塌落,只是一瞬间,我大喊了一声子清,腾出的一只手却再抓不住他。
刚刚推向我的那股反作用力使他整个身体都弹了出去,他跌在了那石头上,却又在下一秒跟着那石头滚了下去。
“子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