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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落英(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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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英(五)
原本晴朗的天空,在午后时分忽然阴沉下来,低低的气压环绕在上空,让人气闷不已。
当年被敌所俘,严刑拷打下虽然侥幸存活,却也留下了病根,即便是妙手回春如步信者,也难以根治。每逢阴雨天气,更是麻痒难熬。
卷起被子,蜷缩在角落里,牙齿微微打颤,即便是华贵绸被,似乎还不及怀中父亲之头颅更让人觉得温暖。
努力与体内痛楚搏斗的他,根本就不曾注意缓缓打开的房门。
轻轻的脚步声,在床前停下。
掀开被子,温暖的躯体覆盖而上。
人体的体温,似乎对于他的旧伤有着极好的止痛效果。片刻之后发作停止,这时他才愕然抬头,看清眼前之人。
经年征战沙场,使得眼前之人即使已经人到中年,却依然保持着良好的体形和身材,胸肌腹肌清晰可见,一如当年的雄武。两鬓微白,深邃的眼眸中少了几分冷酷的气息,多了几分令人心慌的不明。
勉强挣扎,冷风吹入温暖的被窝,不由畏缩了一下,身体更加贴近冰冷的墙壁,僵硬得难以动弹。
叹息声自头顶响起,然后大手伸出,硬是将向后缩的人牢牢锁定在自己的怀中。
“别怕,我不会伤害你。”
多么温柔的声音,好似许久许久以前,那是自己曾经不惜一切的追求。
硬生生地压下对当年的回忆,奋力伸手一推,然后如受惊的兔子一般弹跳而起,抱着怀中黑色的布包,头也不回地冲出了房门。
无视身后之人苦涩无奈的微笑。
跑,一刻不停地跑,直到冲到院中的古槐下,方才倚靠在粗壮的树干旁喘气。多年那场酷刑留下的,不仅是阴雨连绵时难熬的痛楚,还有一具孱弱的身体。
京城变化多端的天气,正如其主人的脾性,一点也不适合他的休养。看来,还是应该早早地带着文书离开,回到那个唯一能够保护他们的地方——”绝情谷”。
“师父!师父!”
华灯初上时分,文书终于回来,欣喜的表情说明了这次京城之行的愉快。只是,跟随其后的,竟然是来自皇宫大内的宴会邀请。
金碧辉煌的皇宫,曾经也是年少的自己向往之地。
怀中,依然抱着那黑色的布包,一手被武大将军强硬地拽着,站立在朱红色的宫墙外。随着礼官的宣布,跟随着前方的人潮,进入大殿。
此次宴会并非国宴,只因北蒙国使者用以文会友之名前来,自然朱凤王朝也以文人雅士回应。
文书在京城的第一酒楼”镜湖居”一鸣惊人,得到太子朱宇龙的赏识,所以才能够破格获得邀请。
静静地站在文书身后,看着那孩子东张西望好奇的眼神,他微微地笑了。
想当年,自己第一次参观这皇宫大内,也是如此好奇,如此兴奋。
虽然依然很担心,但是昨晚那孩子的话,让他心定不少。
“师父,我自有分寸。伴君如伴虎的例子,已经太多。京城,偶尔来玩一圈是不错,但是要是让我留在这里,可是会闷死人的。”
或许是,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文书这孩子,比起当年的自己,可是聪明许多。若是当年,自己能够收敛起那些无谓的骄傲和狂放,如今也不会是这样吧。
隔壁宫墙外,粉红色的花瓣飞舞,顿时引起久居北方的北蒙国使者们的惊叹。
“这可真是‘风送花香红满地’,朱凤王朝果然名不虚传啊。”
北蒙国的主使是一名络腮胡子,狂放的形象一如朱凤王朝人对塞外北蒙的定义。岂料对方并非四肢发达头脑简单之人,出口也能成章。
“呵呵,应该是‘地满红香花送风’才对。”
一名文士笑应道。
“好。”
众文人轰然叫好,坐席对面的大皇子等人也露出得意了然的微笑。
无论何时,皇权的争斗,无处不在。
那边大皇子等人得势,这边朱宇龙太子殿下的脸色依旧,微笑不变,仿佛什么无所谓——此子尚且年幼,却已经做到喜怒不形于色,将来成功不可限量。
那似笑非笑的表情,不怒自威的气势,总是让人联想起当年那抹看似淡薄却心狠手辣的身影。曾经的先帝,灭文家满门的幕后黑手。
“风送花香红满地,雨润春树碧连天,天连碧树春润雨,地满红香花送风。”
文书毕竟年少气盛,与朱宇龙武林几日相处下来已经推心置腹,成为莫逆之交,此刻见状,忍不住开了口。
忍不住微微皱眉,更缩紧怀中的黑色布包。若不是因为位席安排与武大将军同席,恐怕他早就上前制止了文书那鲁莽的举动。
枪打出林鸟,现在越是风光,将来有可能越是凄惨。
全场,刹那间有着一丝的静寂。
“别担心。”
温暖的大手伸来,在木桌下握住冰冷的手。
“当今圣上宽厚仁慈,不会对文书生气的。”
掌心暖暖的温度,并没有让他冰冷的心回温,相反,心沉得更下。
天威难测——更何况,现在的他,对于那人的话,已经是一个字都不再相信。
文书的大胆插言,引起了北蒙使者的兴趣,络腮胡子一摸,声音响起。
“天行山头行到山腰天更远。”
“月浮水面捞到水底月还沉!”
“金水河边金线柳,金线柳穿金鱼口。”
“玉栏杆外玉簪花,玉簪花插玉人头!”
“四面灯,单层纸,辉辉煌煌,照遍东南西北。”
“一年学,八吊钱,辛辛苦苦,历尽春夏秋冬!”
那边对得兴起,这边他怀抱黑色布包,听得心惊胆战。
“不错不错,北蒙使者博学渊识,没想到这名少年也是满腹经纶。”龙椅上,笑得一脸慈祥的皇帝兴致勃勃,也插口道,”我这里有一联,是先帝留下,你们如果谁能对出,朕自当有赏。上联是:晚浴池塘涌动一天星斗。”
——晚浴池塘涌动一天星斗!
身体巨震,甚至不慎打翻了眼前的酒杯,引来全场的视线。
“没事吧?”
一旁的武大将军急急忙忙地关心询问,甚至亲自动手为他收拾桌上的残留。
怎么会忘记,又怎么能够忘记,那一夜的清池,那一夜的星斗?
那是多年前,他们唯一的肌肤相亲,也是他们之间,距离最近的一次。
那一夜之后,他就接下了前去敌营探察的任务。
有去无回。
“武爱卿,发生何事?”
高坐之上,皇帝缓缓开口询问。
“启禀圣上,微臣之友一时不慎打翻酒杯,惊扰了诸位,还清圣上恕罪。”武大将军恭敬地起身禀报。一只大手却依然有力地握住台下微微颤抖的细弱手臂。
“那么,爱卿这位友人,若能够对出此联,朕自当恕其无罪。”
颤巍巍地站起身,目光环视全场,最后投向高台之上的九五之尊。那一身刺眼的黄色,沾满了多少文家人的鲜血。
“……”
“皇上,请允许小子代对。”
文书横身而出,抢先回答道。
“无礼!”一旁有人大声呵斥道。
“……晚浴池塘涌动一天星斗。”
微微嘶哑的声音,不复当年的灵动。
在父兄全家魂归黄泉的时候,昔日悦耳的声,在嘶哑的哭中破裂。
全场,顿时又安静下来。
“早登阁台挽回三代乾坤。”
若是,当年不曾猛烈地批评那位心胸狭隘的先帝的画作,而是早早地收敛神心进入仕途,或许文家三代的天伦之乐,现在还能够享受到。他和文书两人,也不必孤苦伶仃地亡命天涯。
注:本文所引用对联,选自远方出版社的《对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