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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落英(十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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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英(十三)
窗外,宁静的月光如水,倾泻在简陋的木屋里。
这里,不是喧闹的京城;这里,也不是华贵的将军府。
均匀的呼吸声,自身旁传来。
以前,文书小的时候,是他经常抱着小小的文书,一同躺在破旧的木床上嬉戏,然后一同赖床。
而现在,他躺在武天思的怀抱中,望着窗外的月光,愣愣地发呆。
人体的温度,是最好的暖炉。在冬天自然是舒服,但是在这七八月份夏末秋初,就显得有些闷热。
七年的时光,让他逐渐熟悉了对方的一切。
如果说,曾经的迷恋是因为当初的惊鸿一眼;那么现在的平静,是否是为离别而准备?
已经习惯了被呵护,被保护,被伺候,一旦放手,必定会有一段时间不适应吧。
不过没关系,当年艰苦的军旅生涯都没能要了他的命,难道现在还会跨不过这道坎不成?
他微微地笑,闷笑声惊醒了身旁的人。
“怎么了?”武天思撑起身子,为他顺了顺微微凌乱的发丝,还随手擦出了额头的汗珠。
“八月十五……要到了吧?”
他轻轻地说道,然后翻了个身,仰天躺在床上,看着上方。
“嗯……我听说,文书也快回来了……这样一来,他岂不是要和武林那臭小子见面?”武天思也翻动了一下,以同样的姿势望着上方。
“到那个时候,你们一家就可以团聚了呢。”他继续微微地笑,笑声中微微带着一些低喘。
“你——”
被他突然一语所吓,武天思讶然地转头,看着仍然在笑的他。
“从来都没有见过你的妻子呢,想必是位美人吧?”
他的嘴角轻轻掀起,若无其事地继续说道。
当年他们相遇时,武天思尚未定亲,之后就远赴关外镇守抗敌。而看武林与文书差不多年纪,想必是自他隐居之后就立刻成的亲。
“她……在生武林之后不久就去世了。”这是他们有史以来第一次谈到这个话题。
“和文书一样呢,文书他娘也是在生下文书的时候就走的。或许,她是为了替二哥完成最后一件事情之后放心离去的吧。”他闭上眼睛,脑海里勾勒出当初接过文书时,那小小的婴儿模样。
“当爱人已经离去,自己却独留于世时,那份凄苦,一定很难受吧?”
“……”武天思不语。
“我已经同步信提过,他也已经答应,你出去之后,可要好好地活着。”他淡淡地说道。
“什、什么?”武天思大惊,猛地跳坐了起来,瞪视着一脸平静的他。
“我放你走。”他依旧闭着眼睛,声音里有着浓浓的疲倦。
“你再说一遍!”武天思的声音里,带了一种“咬牙切齿”的味道。
“八月十五的出谷,原本就是步信答应过你的。在见过武林之后,你们父子两人就走吧,不要再回来了。”
“文、祈、蕴!这是你七年来第三次说这样的话了!”
依然闭着眼睛,他可以感觉到武天思的怒火。那愤怒的火焰,已经化为炙热的呼吸,喷在自己的脸上。
第一次,是当他醒来,看到武天思的时候;第二次,是他当看到伤痕累累的文书,得知京城大乱的时候;第三次,便是这一次了。
演戏演全套,武家父子不当将军改行当戏子将来说不定也是前途无量。
“非要我说出来吗,武天思?”他闭着眼睛,皱着眉头,忍耐着左胸处传来的疼痛。
那是那道箭伤留下的疤。
“我不需要你的愧疚,食君俸禄替君办事,文家的事情,你也是奉命行事。所以,你不必把自己困在这里,作为补偿。还是早点离开,和你儿子一起回京城。”
“愧疚?”武天思挑眉,“我手上,没有上万也有上千条人命。会为了你一个小小的文家而愧疚?以至于愧疚到要赔上自己的下半生?”
“我不知道,你在谷里这么久一直没有下手是因为什么原因。只是,步信不好惹,你还是在他没有发现之前,尽快离开吧。”他言尽于此,希望武天思能够明白。
“下手?下什么手?”武天思一把抓住他的双肩把他拖了起来,“睁开眼睛,看着我!文祈蕴!”
缓缓睁开眼睛,他的目光清澈如屋外的月光。
“绝情谷里的人,不想与尘世有太多的纠葛,也不会威胁到你家皇帝的宝座。你大可放心地回去告诉他,然后和你儿子一起共享天伦之乐。”
“你在胡说些什么?这关圣上什么事情?”武天思脸上浮现出哭笑不得的表情,看似非常无辜。
“走的时候,记得将你藏在窗下的牌位一块带走。我想,你的亡妻应该也不愿意留在一个和她丈夫翻云覆雨过的男人的屋子里吧!”
猛然挣脱,挥开武天思的手,他翻身下床,抬高下颚,冷冷地说道。
“牌位?”武天思疑惑地皱眉,然后恍然大悟,“你是说那个小盒子?”他不由笑开了颜:“那根本不是什么遗物,也不是什么牌位,而是来绝情谷之前,我原本为武林准备的及冠礼。”
绝情谷几乎与世隔绝,就连谷里的人也是各自独居,所以他的礼物迟迟都无法送出去。若不是上次机缘巧合他救了不悔一命,步信才同意他出谷见儿子一面,恐怕直到老死,武天思这份礼物还是一直得留着。
“够了!你还想骗我到什么时候?会有人拿亡妻的牌位给儿子当及冠礼?你还真当我是傻瓜?”
他怒极,随手操起桌上的茶杯朝床上的武天思掷去。
白色的瓷器,在武天思宽厚的额头上,留下一道清晰的痕。
武天思呆呆地坐在床上,忽然一跃而起,一把拉住欲夺门而出的他的手,死拉硬拽地拖着他来到了藏物的床下。
“我让你亲眼看看,那到底是什么!”
“不用了!”他奋力挣扎,“你以为,我会在没有验证过的情况下,和你摊牌吗?!”
忘不了,打开那个木盒时,“亡妻范氏”鲜红字样的触目惊心。
忘不了,七年的假象一朝揭穿时,愈合的伤口再次被撕裂时的痛楚。
剧痛过后,是他沉静的反思。
为了绝情谷其他人的安危,为了他宁静的余生,也为了他阳光未来,就这样放手吧。趁一切都还没有到不可挽回的地步的时候,趁那些温馨的平静的记忆还深深地印刻在心头的时候,趁他的体温还残留在肌肤上的时候,就让一切停留在最美好的时刻,平静地结束,平静地抱着这些记忆,度过余生。
“你再看一遍,看看清楚!”武天思勉强压下自己的怒气,一手抓住他的手不放,一手拿出藏在窗下的木盒。
掀开盒盖,面上的依然是那块“亡妻”牌位。
“啪”的一声,是武天思取出牌位放在桌子上的声音。
“文祈蕴!转过头来!看看清楚!”
大手硬是掰过他扭开的头,力道大得仿佛能捏碎他的下颚。
敌不过武天思的力气,他不得不正视那鲜红的灵位牌。
在“亡妻范氏”的灵位下,是另一块灵位牌——“亡兄武天想”。
“武林,他其实并不是我的儿子。”伸手拉过别扭的人,牢牢地锁在怀中,“他的亲生父亲,是我的兄长天想。虽然,他的母亲确实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
武天思的脸上,闪过苦涩的笑。
“为了助圣上一臂之力,我常年征战沙场,根本没有时间顾及妻子,连拜堂也是天想代替。天想和她日久生情,便有了武林。原本我想成全他们,岂料天想意外地染病过世,她也在生下武林后抑郁而亡。虽然,武林不是我亲生,但是他是兄长唯一的骨肉,也是我们武家唯一的后代。我一直待他如亲子,准备在他及冠之时告诉他真相,告诉他,这才是他的亲生父亲和亲生母亲。”
他讶然地看着桌子上的两块灵位,相似的字迹,想必都是武天思所书。若不是自己太心急,看到第一层就心灰意冷,也不会产生这么大的误会。
想到这,他的脸上顿时感觉一阵火辣。
“呵呵,为什么脸会这么红?”
借着月光,武天思看到他通红的脸,竟然放下大将军的威严,如同一个痞子般调笑道。
“难道——你先前那么生气,是因为吃醋?”
“做梦!我是担心你别有所图,害了谷里的其他人!”他急急地否认,却有点欲盖弥彰的味道。
“我已经亏欠过你一次,又怎么会再次辜负?”武天思无奈地笑,拉过还在别扭的他,紧紧地抱在怀中,“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你为我做的,为我牺牲的,我都看在眼里。”
“哼……”他低声闷哼,把自己的脸埋在对方的怀中,以掩饰脸上的红晕。
“曾经,我并不明白,两个男人之间,怎么可能会产生欲望一样的感情……”大手轻轻安抚着怀中柔顺的黑发,武天思轻轻地说道,不意外地察觉到怀中人的僵硬,“但是,在那一夜之后,我发现只要看到与你体型相似的,就回忆起和你在一起时的感觉……在刑场上,看到你抱着你父亲的头颅远去,我却生出一种你再也不会回来的感觉。明明主动请缨,就是希望,能够再看你一眼……”
“直到你再次出现,就这样出现在门前,出现在你以前的家门口,却对我冷漠得宛如路人,我发现,被你忽视的心痛,远大于重逢的喜悦。当初的我,为了圣上,不能有儿女私情;为了家族,不能不履行传宗接代的职责。而现在,武家也后继有人,圣上也大权在握。所以,即便是在这里和你度过一生,不见外人,我也无怨无悔。”
他讶然地抬头,一脸难以置信地伸手探探对方的额头:“没发烧啊……”
“发烧?”武天思愣愣地看着他奇怪的举动和奇怪的自言自语,然后很快反应过来,“你不相信我的话?七年,七年的时光,你到现在还是一点都不相信我?”
“相信?你让我怎么相信呢?”他的目光,投向窗外,“当年,年轻的时候,我为你付出那么多,你都不屑;现在,你突然之间这样说,让我如何相信?”
当年风华正茂、被誉为京城第一才子的自己,即便是抛弃即将到手的荣华富贵远赴边关助他一臂之力,也不曾获得多少赞赏与正视,而如今没有风采、没有朝气,行将就木的自己,反而能够获得十多年前费心获不到的东西——他不相信,不相信如今这个死气沉沉的自己,竟然能够比当年风度翩翩的自己,更加具有魅力。
“当年的你,感情太纯,太浓,太激烈,激烈得让人难以置信。”武天思硬是伸手将他转开的脸扳了过来,“那个时候,朝中政局动荡,我作为圣上布下的暗棋,不能轻举妄动,更不能与刚正不阿的文尚书有什么牵连。所以,我不能、也无法回应你的感情。对不起,那时候,伤到了你……”
自他们回到绝情谷以来七年来的时光,这还是他们首次开诚布公的对谈。
他以为武天思对他,是愧疚,终有一天会离去,所以埋藏所有隐忧,只是私心地想多挽留一刻幸福的记忆。
而武天思以为,只要靠自己默默的行动,对方总会能够理解自己的意图。
“嘻嘻,两只闷葫芦,今天总算开窍了!”
窗外,传来嘻笑声。
“步信,你声音太响了。”另一个一本正经的声音响起。
“哎呀,我说萧你来得太晚了,精彩高潮刚过……”
“什么?唉,为什么每次我总是晚到一步!”懊恼不已的捶胸顿足声出来。
“迟到总比不到好。”
窗外,步信意味深长的声音远去,独留余音敲击着屋内人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