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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衮州大劫(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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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色的灵堂,大大的“奠”字,棺木外刷的是黑色的漆,亮得都能映出人的影子,纯白的纱缦随风飘动,一个老人静静的坐在棺旁,许久都未曾动过。
昏暗的眼神紧紧盯着棺中人,盯着他惨白的脸,惨白的手,不错眼珠的盯着,似乎要盯出两个窟窿。
怎么也不敢相信,昨日还好好的人,还能说,还能和他吵,今日就是白头人送黑头人,他怎么也不相信。
枯瘦的手指摸索着那具已经冰凉挺硬的身体,“儿啊,爹不想打你,只是你把爹气糊涂了,爹才打的你,儿啊,可打疼了么?”
眼泪涌出干涩的眼眶,他以为自己不会再流泪了,他颤抖着摸着儿子的身体、面颊,悲哀像一个不会游水的人忽然落到水中,一直沉,一直沉,周围都是水,什么也抓不到,令人疯狂的绝望。
一声叹息在帘幕后轻轻响起。
“谁!?”蓦的回头,两眼布满血丝。
一阵风将白纱吹起,一人缓步从帘后走出,足落无声,玄衣,玄带,玄色丝巾绾住一头乌发,乌黑幽深的瞳仁宛如大海,表面波涛汹涌,其下却是静如止水,深远而不可测,
“是你!”瞳孔骤的缩小。
“令公子身故,我极是痛心,可惜了,公子正当英年,却是天妒英才。”手抚棺木,不胜欷歔。
“够了,陈宫,不用你在此惺惺作态,我儿为何死,你最清楚!”
“张大人,公台的为人你最清楚,我岂是为私利而废公的人么?”
“今雄杰并起,天下分崩,君以千里之众,当四战之地,抚剑顾眄,亦足以为人豪,而反制于人,不以鄙乎!今州军东征,其处空虚,吕布壮士,善战无前,若权迎之,共牧兖州,观天下形势,俟时事之变通,此亦纵横之一时也。”
“陈公台不愧为雄辩之士,谋勇兼具,可惜……”张邈猛然将桌上的酒杯掼到地上,碎裂的白瓷在青砖地面上分崩离析,一队衣甲鲜明的卫士无声的围住了陈宫,长剑如雪,镜般的剑身反射着阳光,刺人眼目。
陈宫神色丝毫未变,唇边反有了一抹儿笑意。
“张大人,对我,您还真是用心,不过……”修长的手指轻轻推开抵在身前的一个剑锋,“我死不足惜,大人,您以为杀了我就可以做到不染纤尘么?”
张邈面色一变,“你是何意?”
陈宫并未说话,而是望了四周一眼,张邈大袖一挥,那些卫士如来时般悄悄的退下去了。
“曹操是何许人,大人,您应该比在下更清楚。以袁绍的兵力,尚且对他忌惮三分,为今,他的势力尚未庞大,此时击之,当可一击而溃。”
“嘿,不提袁绍,还可,提他,当初,如若不是孟德拦阻,只怕已无我今时今日的地位了。”
“此一时,彼一时,那时您尚有利用价值,而他又可博得个仗义的美名,何乐而不为,只怕等他夺得徐州,杀了陶恭祖,下一步就会是您了。”
张邈拂袖而起,“你胡说,孟德不是这样的人,他亲将家人嘱托于我,我岂可因此而背他,不可,此事万万不可,况且,”他瞅了陈宫一眼,“他对你也算不薄。”
“天下无不可能之事,边让一案,已让我心生寒意,不知何时,不知何处,就会是我陈公台埋骨之处。”
张邈眼角一跳,那血淋淋的一幕幕的闪现心头,心中虽被压抑到极点的那丝怕意,此时如汹汹江水,奔涌上来,他以为自己不会再有这种感觉了,可是回忆如一把磨好的快刀,虽深藏不露,却是出鞘即伤人。
他怕了,当袁绍让曹操杀他时,只有他知道,他的腿已在轻微颤抖,他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坚强,就算没有曹操的阻拦,只怕他已然屈服了,他老了,有妻,有子,不得不为自己的家人考虑。
看着眼前的男人,虽然沉静如水,却有着如海的智慧,他的眼神坚定,充满一往无前的勇气与决心,也许,这个男人真的可以挽救他的家人。
但是,曹操的眼神同时浮现于眼前,虽也是水,曹操却是温泉之水,潺潺流动,暖人心脾,遥想他出征前,两人月下的促膝谈心,他的那一拜,都说男儿膝下有黄金,曹操,那是多么孤傲的一个人,即便微服,也不掩其高华之气,他是将家人都托付于自己了,他又怎能背叛他。
“大哥,莫要再拖拖拉拉,你就快做决定吧!”突然一声喝,犹如晴天里的一声雷,震得他心神俱裂。
“二弟,你,你怎么……”忽然瞅见旁边肃然静默的陈宫,心中骤的雪亮,一切都明白了,呵呵,他费尽心思想保全的家人,却原来心中都有自己的打算。
“大哥,枫儿都这样了,你还是犹豫不决么,若不是曹昂,枫儿又岂会丧命,为今之计,听从陈先生之策,不失为一个两全齐美的好办法。”
“你,你说什么?”张邈腿一软,终于坐在冰凉的榻上。
“枫儿杀了甄洛,甄洛是谁,那是曹昂未过门的妻子,大哥,就算你不想计较,保不齐曹昂不会计较。血浓于水,就算曹操暂不向着曹昂,以后也难说,毕竟,他们是亲父子。”
“二爷说得极是,张公,现在如何,就看您的了。”
陈宫静静望着眼前这个颓废的男人,他知道,张邈一定会同意自己的计策,他就像一个精明的猎人,在陷阱外看着自己的猎物左冲右撞,却终究逃不出去,最终只能任他摆布。
他喜欢狩猎,喜欢看着猎物那苍惶无助的样子,正如人心,只要摸透了,其理也是相同。
但是他能看透天下人之心,却独独看不透一人,不过不要紧,很快,他就能在那个男人的脸上看到自己盼望已久的表情了,为了这一天,等多久都是值得的。
现在他只需要等待。
池塘碧绿,垂柳满堤,绿围花绕,侍女和仆从川流不息,搬箱提篮,丁夫人、卞夫人出奇的镇定,对于变故真正能做到处变不惊,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
从甄洛出事到入棺,曹昂一直都没有放手,只是那么紧的抱着早已了无声息的甄洛,美丽素净的脸上毫无血迹,如同睡美人。
曹昂面无表情,到棺盖钉上的那一霎间,我在他眼底看到一抹痛色,但也只一闪而过,紧接着就调集府中府外的手下,应对接踵而至的巨大变故。
“郭翾,王平所说一切属实么?”依旧是平淡的语气,却在不经意间透出丝丝寒意。
“是,我敢以人头担保,而且我大哥派人监视到张邈已有异动,相信他想和城外的吕布里应外合,占据衮州。”
“张邈受我父大恩,怎么可能会叛变。”
“天下没有永远的朋友。”
他的脸上浮现一丝苦涩。
“大公子,计要速发,迟则生变。”
沉吟良久,长眉一轩,立时拍案而起。
“大公子……”
“我信你这次,如若消息不准,大人怪责下来,我也保不了你。”
“是。”
曹昂举步向室外走去,到门口之际突然停下,“若是当真怪罪下来,我也断不会让你一人承担。”
一切宛如一台精密的机器,我此时才知道为何曹操的军队可以做到所向披靡,严格的军纪,利落的身手,全都是这台机器不可缺失的一部分。
“大公子,大夫人和二夫人及几位小公子全都安顿好了,并未惊动任何人。”
“做得好,你下去吧。”
乌黑阴沉的天幕上毫无星光,只有一弯新月挂在空中,月色如水银,幽柔的光辉遍洒大地,曹昂出神的注视着月光,修长的指间轻捏着一枝雪白的花朵,“洛儿最喜欢在月夜中散步,白色的衣衫,乌黑柔长的秀发,美得不似凡尘中人。”
“大公子……”
“她是多么温柔的一个人,与世无争,向来只爱抚琴刺绣,她爱洁,最见不得脏。”
“大小姐入敛时,衣饰修洁,容颜如生,大公子不要再想了。”
“是啊,我不会再想了,再也不会去想了。”
“天就要亮了,大公子,我们也该起程了。”
玄色披风带起一阵风,吹起我的额发,曹昂昂首跨步走出了院子,空留几点落花慢慢飘落到地下,与尘土归于一处。
尘归尘,土归土。
“大哥,我是不是给你们带来了麻烦?”我犹豫了好久,才向郭淮吐出心声,虽然知道史实,但是,只有身处其中,才知人力的渺小。
乌黑晶莹的眼珠如浸在琉璃中的黑水晶,反射着幽冷的光线,那视线转向我时却是变得温暖,我低下头,倚在郭淮温暖的怀中,那里有着好闻的青草气息,令人沉醉。
“傻孩子,我认为你没有做错,就算是叔叔在,我想他也会同意的。”
“无论如何,我都会支持你。”
得到了郭淮的承诺,我的心便安定下来,接下来面对再多的困难,我也知道自己不是一个人,因为我有哥哥们。
张邈的叛军来得比我们想象中更快,就算是做过了万全的准备,卒然面对大军压境,即使是处变不惊的大哥,也有片刻的失神。
“他居然调集了如许多的军马,五弟……”没有说完的话,我却懂了他的意思,如果没有准确的消息,恐怕我们都早已成为他人案上的鱼肉,任人宰割了。
“不过,”转脸,严肃的眉目间渗出丝丝笑意,“此时方见我郭家儿郎的真本领,五弟,让他们看看你我兄弟,我郭家,决不能被人看轻。”
“没错,大哥,郭家决不容被外人看轻。”
极好听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磁性的声线中透出丝丝性感,我猛的回头,白衣,轻甲,长剑,红绦,几日几夜未休未眠也丝毫不能夺去他慑人的风采,细长的凤眼微眯,薄薄的红唇微抿,上下打量了我,“五弟,你瘦了。”
“三哥……”
“还有我,五弟,四弟,出来吧。”另一个白衣人影从三哥身后闪出,清秀俊逸的五官,单薄却决不瘦弱的身体,是许久未见的二哥。
一阵风袭来,一双温热、强健的手臂环住了我,“五弟,我很想你。”
“四哥,你们也来了。”
我的哥哥们环绕成一个圈,将我环在中间,“五弟,放心,哥哥们会保护你的。”
是啊,有哥哥们的保护,我又有什么好担心的。
曹昂的脸色还好,只是略有些苍白,整夜的看着桌上的羊皮图纸,眼中已有些血丝。
我进来时,他只是略抬头,“回来了,郭淮那里怎么样?”
“禀大公子,我大哥那里一切安好,军士已整装待命,严阵以待,随时听从大公子的调遣。”
“很好,郭淮虽然年轻,却是不可多得的将才,适才我收到了荀先生的书信。”
进来之时,我已见到桌旁放着一张微黄的信纸,清秀飘逸的字体,挥洒自如的气势,正是荀彧的字体。
“想来是好消息。”我倒了一杯茶,端到曹昂面前。
“非也,”揉揉眼角,端起茶杯,轻啜一口,“现在我们只剩下三个城了。”
“是鄄城、范县、东阿么?”
“你如何知道?”
暗叹一声,“大公子适才的图上已标出这三个城了。”
“没错,父亲尚未回军,我方已只剩下三城了,能不能守住,还是未知。”
我微微一笑,“大公子不必多虑,荀先生和程先生肯定能守住此三城。”
“你倒是很有信心。”
“为何会这样?”
突然冒出这一句,却让我摸不着头脑。
“为何好朋友会反目成仇?”
是张邈的行为让他产生的迷惑。
“大公子,其实这并不难理解。”我又往茶杯中续了些水。
“如果我是他,也会这么做的,也许,做的更彻底。”
他的眼神充满不解,我耐心的解释。
“如果是我背叛了我的好朋友,做了对不起朋友的事,如果不想求得他的原谅,就只有一条路,那就是让他消失,消失得彻彻底底,这样,我再也不会为自己的行为而感到愧疚,这个世上也不会再有人让我感到难受,也许,这就是最好的结局。”
“也许就是因为对不起他。”
“这个世上,本就不会有长久的友谊。”
虽是夏季,虽然天气闷热,我的话依然如冰水,浇透了曹昂的心,不知是不是我说得太直接,或许他无法接受这种说法,以后很长一段时间,他看我的眼神都是古怪的。
古代的战场并不是现代的电影和电视剧可以比拟的,那种恢宏的场面,让人心颤。
几万人同时呐喊,几万人同时厮杀,兵刃插入身体,随时随地的死亡,残肢与鲜血构成了一幅诡异的图画,而我此时,陪同着曹昂,观看着这难得看到的画卷。
我的哥哥们正在城下厮杀,心已提到嗓子眼,干涩的无法说出话。
曹军比想象中更加剽悍,但是张邈军队的战斗力也不容忽视,况且,他们现下又加入了生力军,吕布并未亲自出战,他的手下高顺率领部属协助张邈而来。
在这种大型古战场的厮杀中,任何计谋都无法用到,只有人与人之间最直接、最赤裸的接触,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只是这么简单而已。
随着时间的推移,没有后援的曹军渐落下风,有利的形势开始利于敌方,曹昂和我也进入了战场,即便身小力弱如我,也不甘落后。
长剑斩入敌人的身体,鲜血如鲜花般在阳光下绽放,惨叫声此起彼伏,人在此时,如机器一般,毫无人性可言,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的残忍。
渐渐心跳加快,喘息加剧,手臂开始酸软,咬紧牙关,转身,将一个偷袭者的头颅斩下,一个冰冷的背脊突然靠上我的背,“五弟,还好吧!”
“三哥,我没事,大哥、二哥和四哥呢?”
“他们没事,便只二哥受了点儿伤,不过也不要紧。”
我略为回顾,雪白的战袍上溅满点点血花,如同雪地上盛开的红梅,点点娇艳,三哥如雪的颊上有一道不长的伤口,虽细,但却明显,“三哥,你的脸……”
“小事一桩,”随手将一名敌军手臂砍下,三哥回首一笑,“这点小伤还要不了我的命。”
“该死,怎么越来越多!”面对潮水般涌上的敌军,三哥苦笑,他的臂上被划了道口,虽无大碍,多少也影响了行动。
“看来,咱们这回是走不掉了。”三哥很少说丧气话,能让他说出这种话,已是难得。
就算明白大的历史走势,身处古代战场,面对着死亡,身临其境,才知自身的渺小,人力的难及。
“不会的,三哥,我们一定能突围出去。”我尽力安慰他。
“好了,好了,我只是逗着你玩,当真了,放心,郭家人从不退缩。”
残阳如血,天边的红霞灿烂华美,若是平时,到真是片好景致。
已经拼杀了一天了。
我已经如机器,毫无感觉,仿佛砍的不是人,而是鸡鱼,心已麻木。
不知过了多久,大地隐隐震颤,远处阵阵尘土飞扬,遮天蔽日,隆隆声不绝于耳,一声呐喊传来,“援军,是援军来了!”
如打了强心针,渐现疲态的曹军,精神顿时一振,久已盼望的援军终于到了,此时,夕阳终于沉入大地。
形势终于逆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