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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衮州大劫(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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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际渗出些微光亮,黑漆漆的景物透出朦胧的光影,吱哑,曹府大门打开,仆妇丫环鱼贯而出,一辆黑油壁车静静的伫立于府门前,青衣小厮垂手静立,一名娇俏的小鬟提裙前行,引领一位面覆轻纱的素衣女子慢慢从石阶上走下来,水般的青丝披垂到腰际,盈盈身姿曼妙无双,雾般朦胧的双瞳,不是甄家大小姐是谁。
“小姐,当心台阶,当真咱们走得这么早,连大公子都不告诉吗?”小鬟就是玉儿。
“玉儿,子修政务繁忙,还是不要让他为我操心了。”甄洛纤细的眼睫微微颤动,如折翼的蝴蝶,教人心怜。
“小姐,您总是为他人着想。要是二小姐……”
“玉儿,宓儿年纪尚幼,略过几年,定会成为一名德容兼备之女子,到时,爹娘便可安心了。”
“只是,此时去进香,当真不通知大公子么?”
“我只是一介女子,对子修帮不上什么忙,看他近日很是辛劳,也只能为他焚香祝祷,盼望大人可以平安归来。”
“是啊,到时大公子就能和小姐完婚了,嘻嘻。”
“好个贫嘴的丫头,将来定会遇到个治住你的,看你到时还贫不贫。”
“好小姐,饶了我这回吧,玉儿别无他念,只愿小姐能和意中人得成眷属,就是玉儿最大的心愿了,也不枉了小姐一番心意。”
“玉儿知大公子对小姐一片真心,只不过玉儿有些担心,万一张公子……”
“玉儿,我与张兄无缘,我早已对他言明此事,他是个心胸磊落的男子,必不会再做无谓纠缠。”
车马前行,渐渐消失于晨雾中,一名黑衣男子从角落转出,由于站立良久,身上的衣服已被雾气所湿,贴服于身上,显现出完美的身材比例,气质湿润如玉,眼中却呈现出与自身气质不相符的无尽的失落和痛苦,忽然在他的身后悄无声息的闪现出几名黑衣人。
“公子,小的等公子示下。”
原本紧握成拳的手指缓缓展开,掌心隐现深深的甲痕,手掌轻轻一挥,那几个人同来时一般瞬时不见踪迹。
“洛儿,恨我也罢,怨我也好,我只是不想再等下去了!”
今天的天气格外闷热,燕子贴地低飞,看来要有一场风雨。
“大公子,看来今日会有一场大风雨。”我将一杯新沏的茶水端到曹昂面前的石桌上。
依然是淡青色的外衣,腰束墨绿丝带,带子中央镶了块无瑕白玉,玉质极好。
“郭翾,这块玉还不错吧。”
“嗯,好极了。”
不禁抬头,脸有些发烧,原本给他端茶,却不知不觉中手已经抚上了那块白玉,这都要怪我的嗜好,原本就对白玉、翡翠之类极为喜爱,这个毛病一直未改,只要看见好的就管不住自己的手。
“哦,说说看,好在哪里?”晶亮的眸子里闪烁着好奇,相处之下便可发现,曹昂可是个“问题少年”,这倒不是说他有问题,而是对着府中的幕僚和谋士,他总有数不尽的问题。
“这块籽玉‘体如凝脂,精光内蕴’,质地温润细洁,几乎看不见纤维变晶交织,且少有裂痕。籽玉最佳者白如羊脂,特点是‘白、透、细、润’,所谓白如凝脂,洁白无暇,故称‘羊脂白玉’。若是举灯下观望,则略带温粉色,端的是玉中极品。”
“纤……维变晶?”
不好,我暗自一吐舌,他不会让我给他再解释一番物理和地理知识吧。幸好他只是古怪的瞅了我一眼,便不再执着于这些古怪的字眼。
几日下来,他对我偶尔冒出来的奇怪言谈已经习以为常,见怪不怪了。
“大公子,尝尝这茶,这可是甄小姐送来的呢,闻闻,可香呢。”
“果然是好茶,洛儿心细如尘,知我爱喝,特意送来,这块玉就是洛儿亲赠,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是啊,大小姐和大公子真是天生一对璧人。大人凯旋归来,大公子就可心愿得偿了。”
“我一直想送洛儿一件物事,至今却不得,你想想,可有什么新奇的好玩物事送得的?”
“大小姐送给大公子一件玉饰,大公子不妨回送一件玉佩或玉簪,方可衬得大小姐的绝世姿容。”
“郭翾,想不到你心细如尘,不错,只有无瑕的美玉才可配得上洛儿。”曹昂唇角含笑,轻风拂过他的面容,那缕笑容如夏日阳光,洒满人的心底。
忽然,远处传来一阵慌乱急促的脚步声。
“大公子,大公子,不,不好了!大小姐,大小姐出事人!”一个满身血污的人影踉踉跄跄奔到近前,听声音,像是跟着甄洛的小厮王平。
曹昂一把抓住王平的衣襟,脸色铁青,“洛儿怎么了,快说!”
“小人奉大公子之命一直跟着甄小姐,今日,今日清晨大小姐去西山进香,说,说是为大公子祈福,不,不成想,半路上,半路上,被一伙儿蒙面匪人劫了去!”王平一口气说完,已是上气不接下气。
“为何你当时不来回报?”
“大小姐说大公子近日政务繁忙,就阻止小人回报,谁知,谁知,大公子,小人该死,小人该死,没有守护好大小姐,是小的该死!”
原本紧紧抓住王平衣襟的手指缓缓松开,指骨骨节因为用力过度而呈青白色,正如曹昂此刻的脸色,青白有如死人。
“立刻备马,我要出城!”声音嘶哑,迥异于以往清亮的嗓音。
“是!”
曹昂风一样快步走出凉亭,只留下站立的我和躺在地上喘气的王平。
我并不急着和曹昂走,却对留下的王平很是感趣,因为就在曹昂走出凉亭的时候,我清晰的看见一道阴冷的光从王平的眼底流泄而出,虽然一闪即逝,却正好被我捕捉个正着,等他再度抬头,又是一幅老实的面相。
“王平。”我轻轻开口,看到他的面皮微微一动。
“小人在。”谦恭的语气一如平时。
“你来府里几年了?”
“三年。”
“三年,不短的时间了,大公子待你如何?”
“大公子待小人恩重如山,有如小人的再生父母!”
“哦,那你为什么要恩将仇报,将大公子往绝路上推!”
“小的,小的不明白您的意思?”虽然语气仍然镇定,眼神却出卖了他内心的想法。
“不明白,好!”
王平眼前一花,一股沁透肌骨的森冷之气正贴在自己的颈部,刚才还言笑晏晏的少年,此刻已近在咫尺,黑白分明的眼睛流露出阴寒的杀机。
皮肤被寒气激起一层鸡皮疙瘩,王平的瞳孔明显收缩。
眼前的少年无害单纯的笑容一直让他误以为这只是个孩子,不想,就是这个孩子,却令他无法正常呼吸,一种沉重的压迫感从他清澈的眼眸中显露出来。
“王平,你身上的血只怕不是你的吧。”我轻轻一笑,白光几闪,哧哧声响中,王平的衣服碎成破布,精装的上身没有一丝伤痕。
夏日炎炎,王平的心却如坠冰窑。
“说,你为何要背叛大公子,甄大小姐此刻又在何处,你究竟受何人指使?”
“你是如何看出来的?”
“受伤之人哪来你那充沛的中气,虽然你故意压低声音,却还是装不出受伤后的气虚乏力,况且,若你真受如此重的伤,恐怕也无命回来了。”
“我便不说,你能奈我何!”
想不到他的骨头还挺硬,眼神倔强,不过,他不知道,我最喜欢的就是啃硬骨头。
夏日毒辣的阳光毫不留情的射在我们的身上,即便将衣服减至最少,也不可能像现代般,隔着层层衣料,冰冷的汗水沿着背脊滑下,像是一条冷腻的毒蛇,不经意间缓缓而下。
跨下的马已经发挥了最大的潜能,尽情撒开四蹄,飞速奔驰,但是速度依然太慢,想到那个狠毒的计划,我又狠狠抽了马儿一鞭子。
“五弟,我已派了探子前去哨探,根据他们的线报,只要沿着这条路,定可找到大公子。”郭淮一身白衣轻甲,跨下白龙驹,一张闪亮的银弓斜挂马旁,比起我的急躁,他的大将之风确可稳定我的身心。
听到那个阴谋,我第一时间找到了郭淮,毕竟他是我最近的亲人,也是我此时唯一可以帮到我的人。不愧为以后的魏国名将,郭淮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立刻派出探子打探消息,随后调集了手下的人马让我跟着他一起出发,不过一时三刻,一切都已就绪。
“大哥,如果不是有你,我可真不知该如何是好。”看着郭淮有条不紊的安排一切,我不禁发出如斯感慨。
“假以时日,你也能做到大哥这样,虽然你是个,嗯,但是,只要你没事就好。”点点阳光透过绿荫洒在郭淮年轻俊秀的脸上,水晶般剔透的眼眸迸射出幽冷清光,在炎夏里,给人以丝丝凉爽。
“大哥,你瞧不起我,不要以为我是个女孩子,就不能像你般的建功立业,古有木兰从军,早有榜样,我也未必差。”
一只温暖的大手轻轻拍拍我的头,郭淮轻声笑道:“好了,好了,你是郭家最聪明的,好了吧,不要孩子气了,我们也该起程了。”
“谁孩子气了,我只是气不过你瞧不起女子,”我抬头,噘着嘴,有些气愤。
“是,是,我家小五最厉害了,行了吧,大哥这厢赔罪了。”
掌不住,我还是笑了出来。
“笑了就好,目下最要紧的就是找到大公子和甄小姐,五弟,你相信王平说的话吗?”
“当然相信,他现在除了说真话已无第二条路可走了。”
虽是烈日当空,郭淮没来由得打了个哆嗦,他现在只能尽量不去回想第一眼看到王平时的情景,虽只是一眼,却不想再看下去,的确,任何一个人,再强的意志,恐怕也得说实话。
无意识的望了一眼左前方的白色身影,纯净的眼神,明亮的笑容,怎么也和那么恐怖的刑罚扯不上关系。
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急急如落雨,转眼一骑旋风般驰到眼前,正是自己派出去的探子。
“禀大人,小人已发现大公子行踪,正在前方二里处的断崖。”
“大小姐呢,可是在一起?”
“大小姐被另一伙黑衣人所劫持,双方正在僵持不下。”
我的心放下一半,看来暂时甄洛并无生命危险。
郭淮治军极严,他的手下向来军纪严明,照着他的吩咐,我们秘密沿着一条不为人知的小路向身上进发,沿路上荆棘遍布,不过郁郁郁葱葱的野花倒是开得极为茂盛,烂漫至极,除了我们的脚步声,就别无其他声响,马蹄上全都是裹了布,以防发出声响,战马似乎也意识到非比寻常,倒是没有一个出音。
走了大概不到半个时辰,前方隐约传来话语声,在郭淮的手势下,我们呈扇形向发声处前进,越是接近,声音也就越明晰。
“曹昂,想不到,你也有今天!”恶狠狠的语气,冰冷的声调,却掩不住从骨子里的寒意。
“你想怎样,张枫,枉为你我兄弟多年,谁想你居然绑架洛儿!”狂怒的声音,再无平日的清朗。
“我想怎样,我想怎样!哼,我想看着你曹家分崩离析,看着你身边的人全都离你而去,看着你最爱的女人投入我的怀抱!”
离近了,连人的五官都看得清清楚楚,我们选择以灌木为掩护,悄悄分散开去,各自找到有利的地点,侍机而动。
七个黑衣人,为首的是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俊朗的面容因戾气而有些微的扭曲,原本温文而雅的气质此时却转变暴戾,身上散发出无与伦比的怨怒,他的手中正挟持着脸色惨白的甄洛。
“你,如此恨我!”无力的声音从曹昂的口中发出,他的面容哀伤大于愤怒,注视着眼前自小就在一起的玩伴,已无话可说。
“对,我恨你,我恨你,但是我最恨的就是为什么洛儿会选择你,当初我们同时见到的她,最后,她却终是选了你!曹昂,从那天起,我就恨你!”张枫几乎是咬牙切齿迸出这几句话。
“原来,你,你也对洛儿……”
五月,江南,杨柳岸,游人如织,踏青的公子小姐们早就在岸上游玩了。
曹昂、张枫轻骑简从,一身便装,看来只是寻常富家子弟。
一辆辆装饰华丽的香车缓缓驶过,马车的窗帘偶尔会揭开一个小缝,或明媚,或俏皮的眼神会从两人的身上轻轻扫过,匆匆放下帘子,车中总是会传出轻轻的如银铃般的娇笑声,虽轻,却如这春天的柳絮,丝丝缕缕钻入人心,拂也拂不去。
在湖边的惊鸿一瞥,虽是美人如云,她却是鹤立鸡群,脂粉未施,难掩国色天香,举手投足,如天上仙子,转头,侧身,那一笑,照亮了曹昂和张枫两颗年轻火热的心。
现在再回想那一幕,不啻是对现在绝对的讽刺。
“说吧,你待如何。”
呛啷,一把剑扔在曹昂脚下,“用这把剑自尽,我自然会放了她。”
脸刷的白了,却依然弯腰握住了宝剑剑柄。
“子修,子修!”声声哭叫,如杜鹃啼血,“不要,不要啊!”
“哼,绕来绕去,原来你想要我的命,”曹昂惨然一笑,“早说,为了洛儿,我的命又何足道哉!”
“放开我,张枫,你放开我,子修死了,我也会和他同去!”第一次,我在甄洛绝美的脸上看到的烈火般的决绝。
她真的能够玉石俱焚。
不能再等下去了,我焦急的看着大哥,他的额头沁出层汗珠,眼神却是无比坚定。
“洛儿,曹昂死了,你就是我的了,我永远都不会让你跟他的,况且,”张枫布满血丝的眼睛向曹昂扫了一眼,嘴角挂着奇异的笑容,“你已经是我的人了,不是吗,洛儿。”
“你说什么?”原本还算冷静的曹昂终于挂不住了,忍不住质问。
我看到甄洛的脸色已不是惨白,但是神情却反而镇定下来,妩媚的大眼睛里闪烁着令人看不懂的光芒。
“我说,洛儿已经是我的人了,听不懂吗!”张枫的笑容如同地狱的恶魔。
“你的美人已别投怀抱,你活在这个世上还有何意义!放心,我会好好照顾她的!对,把剑举起来,对,就是这样。”
魔鬼诱人下地狱,总是将最甜美的东西摆在面前,此时,张枫的声音不啻于善诱的魔鬼。
就在那把剑渐渐接近曹昂的脖子时,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
甄洛拔下了头上的金簪,猛的插进张枫的胸膛,但她本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又如何敌得过男人的力气,不过,这却给了我们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在她被张枫推开的时候,我们的人,曹昂的手下,已冲了上去。
张枫的功夫与曹昂在伯仲间,但是他毕竟受了伤,很快就伤在了曹昂的剑下,他的手下也已全部伏诛。
一丝鲜血顺着嘴角流下,笑容依然挂在脸上,“我输了。”
“张枫,念在你我兄弟一场,我饶你一命!”
“呵呵,现在你是胜者,尽可以羞辱我,饶我,曹昂,你可不要后悔。”
“男子汉就要在战场上见真章,我不会杀手无寸铁之人。”
“这也许就是我不如你的地方吧,呵呵,曹昂,有时我真看不透你。”
剑撤下,“也许,我也从来没有看透过你。”曹昂的声音里有着浓浓的倦意,也许是从小的朋友,过命的兄弟变成这样的样子,让他也不由得心痛。
“下次,再见面时,曹昂,你就不会有如此好运了。”慢慢撑起身体,张枫乌黑的眼睛似有意似无意的瞅了瞅旁边的甄洛,一丝奇异的表情浮现面上。
还未等我们反应过来,一道闪亮的银光从张枫猛的抬起的腕间发出,直奔曹昂,噗的一声,银光没入肉中,一个美丽的人慢慢滑向地上,曹昂手臂猛的一揽,那个身影缓缓倒在他的怀中。
“不!”
狂呼声中,张枫想抢前一步,却被几把闪亮的长剑团团围住,他绝望的望着曹昂怀中的甄洛,痛悔之色溢于言表。
“洛儿,洛儿,我的傻洛儿,你为何要替我挡下!”心慌的想止住泉涌的鲜血,却只是徒劳的看着那血欢快的涌出,红色,绝望的红色,同时涌出的还有甄洛如丝的呼吸。
“子修,你,你没事吧!”到了此时,甄洛还是心系在曹昂身上。
“没事,我没事!”慌乱的将在自己身上摸索的颤抖玉指握在手中,温如软玉的葱指此时如冰般寒冷,一如曹昂的心。
“子修,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忽然她的眉头微皱,“我,我和他……咳咳”
“我知道,我信你。”曹昂的眼神坚定温暖,和甄洛的眼神缠在一起,似乎这一刻已是生生世世。
逐渐暗淡的眼神突的亮起一道光芒,一丝明媚的笑颜绽放在甄洛的脸上,她的脸上现出惊心动魄的美丽。
慢慢,甄洛的手指再也无力握住曹昂的手指,缓缓滑下,她的身体也慢慢变冷,美丽的眼帘渐渐盍上,但是,她唇角的笑容却成了曹昂记忆中永难磨灭的一幕。
曹昂闭上眼睛,一滴泪水滑下眼角,落在甄洛晶莹的面上,他知道,他的阳光终于随着甄洛的离去而消失了,从此,人间,地狱,对他来说,已无多大分别。
啊,众人发出一声惊呼,张枫扑在了一柄长剑上,剑尖透胸而出,眼见是活不成了,他倒在地上,急促的喘着气,眼睛盯着甄洛,“曹昂,我不会让你如愿的,甄洛,下辈子就是我的,你,就等着看着你的家是如何覆灭吧,生生世世,我都不会让你们如愿的。”
到死,他的眼睛都没有离开甄洛,仿佛在昭告着那恶毒的诅咒。
我们似乎也嗅觉到了那越来越临近的名为“危险”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