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梦却空》昙音

5、赌书泼茶

　　未央惊讶的看着陌疏禅，“书啊。”
　　“废话。”他恼火的低声说道，“你知道这是什么书？”
　　“封面上不是写着么，《石氏星经》……”这不也是一句废话么，未央心中腹诽。
　　他回身就把书放回书架，“未央。”
　　“诶？”她不知孟湘为何忽然置气，有些惶然。
　　“不要动这个柜子里的书。”他看着她，一字一顿地说。眼里有凌厉的光，灼得她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闪躲，反是直视着，直到他先敛下眼神，像是解释一般地说到，“师父的藏书，轻易不要去动。”
　　“不让人动，摆在这样明显的地方做什么？”她不服气一样，回嘴道。
　　孟湘用纤长的手指去拂书上的积灰，轻轻一吹灰尘便扬起来，他却不怕迷了眼睛，看着那些陈旧的书有如至宝，“师父的信任，谁敢去轻易糟蹋。”
　　“可是没人和我说过，这柜子上也没有封条，我怎么知道嘛。”
　　“在你问师父能否进自华屋的那天，师父就提过了，是你没有在意师父的提醒。”孟湘毫不客气的驳斥，“师父的话虽称不上金科玉律，可也从未有人不放在心上。”
　　他的话如羽毛一般的轻，却一下子压在未央的心口。她愣了片刻，隐约想起陌疏禅曾经的叮嘱，当时也没多想，转身就抛之脑后了。未央这下有些赧然。
　　孟湘转身却没有出去书房，只是挑了一本书坐在旁边的高脚长椅上，肘支撑着桌子闲读。倒不像是真的要监视她，那姿态却更如陪她一起静静看书，分享同样的光影。未央抬起头去看孟湘。他表情一如平日见到的模样般无澜，只有一双夜一样黝黑的眸子随着文字上下跳动，读到兴处还会轻轻点头。
　　原来人在认真看书时竟然是这个样子的么。她微微的笑，看向身旁玩得不亦乐乎的奈若，拍了拍奈若的脑袋，精神重新集中回手中的书。那是前几日还未读完的上古神话。

　　近午时候三月来叫，却见三个人都在书房里，也不忍去扰，只好轻轻的叩门示意。三月不同于七月的明朗爽利，而有着女子最为典型的特质。温婉而淡雅，声音体态都大方，人的心地也善良，长得又好，每日穿着淡色的衣裳，就如一朵烟云的往来，路过即芳。未央曾一度以为三月是陌疏禅的妻，直到几次都见她对陌疏禅恭谨地行礼唤他先生，才自己否认了这个念头。
　　三月也喜欢未央和奈若两个女孩子，给陌宅更添了些独属女子的特质。七月素来不善女红，三月徒有一身巧艺却也难以分享，这下只要她闲下来就去教未央如何挑针刺绣，如何盘理云发。未央以往在宫中也学了一点，上手倒是快，才隔了几日就可以自己操针修出一朵花来。这样的灵慧，三月自然更是喜爱。
　　她后来甚至带着她进厨房，去认识那些佳肴都是哪几样食材凑成，又要用怎样的方法烹制。煎炒煮炸，原来简简单单的一盘菜竟然有那么多的玄机，怪不得受宠的御厨总是风光无限，别人看得牙痒却又取代无能。
　　未央也试着下厨，却不如她的刺绣功底，做出来的东西总是这里那里的纰漏，自己尝着都皱眉，更别说身为师父的三月下箸时候的表情。但三月和七月还是安慰她，陌宅总是不怕浪费这一点食材的，用了多少，再补进就是。只是奈若有了点意见，说未央最近身上总是有食物的香气，却又不与她分吃。
　　未央很快就粗粗能做几样小菜，点心之类的掌握了窍门，自己也学会了去配制不同的口味。先是十次有九次失败，后来是八次，六次，再之后竟然做出来的东西与三月的成品有七八分相似，端给陌疏禅尝的少加了糖，他竟然也不拒绝吃一些了。
　　未央自然是得意，做了许多分给奈若和孟湘。奈若高高兴兴的全盘接受，端到自己房间里慢慢的吃，一边还不忘夸赞自己姐姐几句。孟湘也谢过接去却不怎么见到他吃，只是放在旁边任它凉掉才想起来咬上一口。未央想着许是味道不合他，便分外上心地观察了孟湘平日用食的习惯，记下他偏爱的和鲜少下箸的食物。然后在厨房里一个人磨着或浓或淡的酱汁提味，或是揉碎各种的花瓣捣成汁水染色染香，甚至偶尔会想着将点心换个形状图案，慢慢地从向三月讨教到自己琢磨，未央做的点心是愈发像模像样了。
　　也亏得孟湘挑剔，未央才有心认真做好。她浇上最后一滴淡奶汁，心满意足地笑了笑。
　　这是她这么久以来最满意的作品，甘菊汁混杂在糯米中，放在寒泉水里滤过后，加上粘稠的奶汁揉团，撒上薄薄一层糖霜，用碧绿色的竹叶缠绕一圈。糯糕呈浅青色，衬着竹叶的碧绿，漾着清新之气。
　　甜而不腻，柔韧饱满。不知道这次孟湘会不会多吃一些。
　　未央如同往日一般，满心期待地敲着孟湘的房门。听到里面熟悉的一声“进”，便笑盈盈地端着茶盘用胳膊肘顶开木门，小心翼翼地侧身进屋。
　　孟湘有些无奈地看着她毫不掩饰的期待与雀跃的笑颜，果真是每天都准时送来她最新的成果。
　　比起奈若的玩笑，未央似乎特别用心。每次的花样都不同，味道也的确一次比一次来的好。虽然他不爱甜食，也不爱在晚上再进食，却总是不经意就顾及她的苦心而尝上几口，仅仅几口，味道却已记住。
　　“孟湘哥哥，今天可是我的得意之作，名字还没想好就迫不及待让你尝尝。”
　　“谢谢，先搁着吧。”还是与往日无二的对话。
　　她总说是自己的得意之作，而他也总是客气的谢过后便搁置一边，闲暇时候才想起尝一尝。
　　未央这次却不顺着他，将茶盘往孟湘面前推了推，双手撑在桌沿，皱了皱鼻头，说：
　　“这次与以前不一样，真的是得意之作，费了许多的心思，孟湘哥哥你得赶快尝尝。不然凉了入口就不那么美味了。”
　　“你总不乏得意之作。”孟湘抬起眼睛扫过盘中权权敷衍，“我一会儿就吃。”未央哂笑，“你总说一会儿，每每又空等着凉掉，我没见过你入嘴也不知道是不是偷偷地倒了——竟这样勉强？”孟湘苦笑，其实他只是不习惯在未央的注视下吃这些点心。他分明看到未央眼里满满的期待，而他却本就不爱这样的甜味，要他做出喜欢的模样要有多难，可是又不忍心一次次让未央失望，哪怕她只是失落一小会儿就会立马钻进厨房研究新的样式。
　　孟湘想到这儿，忽然心头一颤。
　　他，这般任由未央不断送糕点进来，这般想着如何拒绝未央的要求，原来竟是顾着不让她太失望。
　　孟湘眼皮颤了颤，有些僵硬地把盘子往旁边一挪。那清幽的绿色有些刺眼。
　　未央有点儿尴尬，心里安慰自己道，孟湘本就是寡言少语，为人处事本就清冷，不必介怀。但是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便垂手揉揉衣角，笑着说：
　　“那你这次可不许拖到夜深了才吃，我的一片苦心嘛。”
　　也不等孟湘回应，未央便小跑着出了屋子，复又探头回来：“真的是我最最得意的作品啊。”
　　门“吱”地一声关上。
　　孟湘脸上有种说不明的神情。她还是觉得不开心了吧。
　　孟湘搁下手中的书卷，伸手拈了一个小小的团子递到嘴畔。未央心细，知道孟湘常在读书闲暇方尝尝点心，外面裹着的竹叶便是让孟湘不至于指尖粘腻。孟湘嘴角不经意地一弯，缓缓地咬了一口。

　　早晨吃完饭，未央帮着三月和七月收拾了桌子，便朝自华屋走去。
　　今天与往日不同，自华屋里还有一个人。
　　“孟湘哥哥？”未央有些好奇，孟湘大多都爱在自己屋里读书的，偶尔来也只是挑几本书回去。
　　孟湘从书中抬首，微微低颔。
　　“最近是在看些杂记了么？”孟湘的声音有些模糊，好像自华屋里总是流动的浮尘。
　　未央慌忙应了一声，走近一看，才发现孟湘手中是自己这段时间快翻到倒背如流的《蕴记》。
　　“你怎么知道我…”
　　“这本书的面上最是干净，怕是常常翻阅的功劳吧。”孟湘似乎是笑了下，未央没有看清。
　　“里面记了好些有意思的东西，各国的风情啊，或是难得一见的美味佳肴。”未央也提了兴致。
　　“你很用心。”
　　“是孟湘哥哥很挑剔呐，”未央不好意思笑笑，“也算是多亏了你，我才翻了这么多有意思的书。”
　　“难为你了。”
　　“其实很有趣的，不过孟湘哥哥你若是再不满意，我可就要把这屋里的书都翻遍了呐。”
　　“你做的那些也不都是这书上的吧，”孟湘顿了顿，“不必如此在意我的看法，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未央有些没有反应过来，孟湘是在夸她？
　　“叫碧落圆成么。”
　　“什么？”未央不明所以。
　　“颜色青绿，形状圆润，很是好吃。这个名字可还好？”
　　未央这才明白，孟湘说的是昨晚送去的甘菊汁味的糯米团子。他说，很是好吃。
　　耳畔似乎嗡嗡地还有些杂音，下意识地只会笑着说，“好。”

　　未央慢慢的适应了这样的生活，也读了许多书进去，磕磕绊绊的几乎都可以通读下来。只是那个被孟湘警告过的书架她一直不敢去动，也渐渐忽视了它的存在。
　　未央总是微笑着，积极去做一切想得到的事情。三月和七月所能教的和她所想知道的，一一去实践，日子过的比以前充实了许多。她每日都繁忙，忙得不敢去想自己现在的处境。未央虽然自己也没有想到，心里却真的是怕的。怕自己闲下来就去胡思乱想，想到自己死去的家人，想到曾经属于自己的那温热的故土。
　　那些羁绊和连丝，全部都被汹涌的血海生生分割在两端。
　　痛得人彻骨的冷。
　　那些回忆，触碰不得。
　　现在，她至少暂时是快乐的。

　　“未央，与陌先生去青郊走走么？”七月的声音从屋外传进来。未央微微抬起脸，用手遮去漏下来的阳光，突然轻松的笑出来。她是未央啊，只是配庭的一个普通女孩子。
　　“好。”她回答道，起身收拾了桌上散乱着的绣线。
　　到了大厅，才看见三月已经收拾停当，手边拎着两个食盒，笑盈盈的看着她，“把奈若也带着一起吧，你们来了那么久还没有去青郊走一趟呢。”
　　奈若却还不等她叫就已经急急跑出来，抱着未央的一只手晃荡。观镜去牵来马和厢车在院子里等着。
　　陌疏禅换了一身天青色的长衫阔裤，越发显得修长。孟湘随在后面出来，恭谨地抱着书卷。
　　陌疏禅素手空空，不去作那些执扇玩箫的风流姿态，倒是更加从容浅淡，一幅疏离的模样却在轻轻的挑唇微笑，“走吧。”
　　未央与奈若、三月及七月四人坐在厢车里，观镜驾车，孟湘骑着红鬃马，陌疏禅则骑一匹素白大马，鬃毛颜色向着光看竟然有些透明。那厢车她并不陌生，第一次来陌宅时候乘的就是这驾马车。只是当时的她们惊魂甫定，没有闲暇去细细观察厢壁的花纹刻画。现在慢慢看了，竟然雕出了一幅画。
　　“这上面刻着什么？”未央转头问三月。
　　“这个啊，”三月凑过来看，研究了片刻方说，“刻着三陆形成之初海眼的喷涌变化和星辰的异动轨迹。应该从这头看向那头，”她用手划了一条线过去，“是连续的。”
　　“海眼……和星辰？”她重复，顺着三月指的方向看过去。
　　果然是洪荒成初的景象。一一找去，竟然每时天上的星辰排盘都清清楚楚，层叠细腻，雕工高超。她心里暗叹小小马车竟也如此细致，却听一声长长的马嘶，厢车停下来。
　　“到了？”她掀开帘子却是城墙，守卫拦下了车子。
　　“只是在出城检查。”三月伸手把帘子放下来，挡住她的视线。
　　她收回手却迟了一点，正好掀开了一个小小的角落透进光来。三月很快过来把门帘放齐整。
　　不知道是不是她看岔了还是什么，守卫似乎行了跪礼让他们通过？
　　早闻配庭重才，却原来以民为重深入到了守门的将士都要跪下么？真是奇怪。她摇摇头不再想，只管继续去抚摩厢壁的雕画。奈若在她怀中睡着了，蝶翼般的的睫毛在眼底洒下一层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