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烛灭燎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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义更王城。
巨大的木柱重重的撞向城门，那一声声顿挫沉重，如同暮霭中的丧钟。回音怆然。
站在殿内的巽成，这片土地的帝王，直直的盯着殿外四起的硝烟，眼角有些涩涩。他的衣着仍然是玄色的黄袍，可是覆灭的火焰已经燃烧，任他再去如何抗争都不能挽回这样的颓势。
他脸色苍白，眼神里的光亮如同凄寒中的烛火一般明灭。已经不用抗争了。
没有用了。
那一声声的撞门声，如同生命最后的钟点，每一下都将他重重的砸向深渊。
祸莫大于轻敌，而今大厦将倾，非一木所支。他无法抑制地回想，苦恨让他眉间一阵疼痛。
他闭了闭眼，双膝一屈，扑通一声跪在了九层高台之上，龙椅之旁。——他那即使在最困苦时候也未曾对任何人弯下的双膝，此时却堕入灰尘中。
“咚！”
殿内群臣不可置信的看着眼前高大的帝王倏然面朝他们伏下身子，头重重的磕在冰凉的地面上。
璎珞王后已逝，姻亲鸿述帝国已经没有理由来帮日高帝国击退愈战愈勇的照琮帝国，他们唯一的盟友已经决定袖手旁观，置身事外，胜算又少了几成。
“咚！”
第二声的磕头声重重的敲在殿内群臣心上，殿内所有人都已经跪下对行三叩九拜之礼，殿外撞门声声，内堂却皆默然无语。
如今外敌来势凶猛如风雨，日高节节败退。敌军势焰正旺，日高民心惶惶。
失民心则失国。
“咚！”
“王！不要啊！”有大臣意识到情况的不妙，踉跄着冲向面色黯然的帝王。
“步尽千统，欢史影落。步尽千统，欢史影落啊……”
精光一闪，那冰凉的剑锋由左至右迅速的划破肌肤，那温热的血液一下子溅出来，洒在澄黄的帝王座上，如同豁然绽放的血莲花，沿着覆金的边缘缓缓滴落在地上。嗒。
他用曾经杀敌无数，血染金戈的宝剑划破自己的咽喉，永远倒在了自己捍卫的王座下。
他用曾经睥睨天下，运筹帷幄的双眼凝视着华贵的穹顶，却承载不了心有不甘的重量。
殿内一些老臣都已经是眼含泪水，那是他们效忠和侍奉的君王，却也是这样颓然离世。
那一声声的撞门声和慢慢逼近的敌军的吼叫，势如破竹，刺破了殿内茫然的悲怆。
破竺的身体已经麻木了，他觉得自己的步子有些虚浮，一下子失去了支托着的坚实地面。
他听不见外面震天的吼叫，听不见擂动的战鼓，听不见那沉重的撞门声。他只听见了帝王最后的呼声：
“步尽千统，欢史影落。”
这是帝王最后的怅然，是帝王不甘的诅咒。
这是帝王对自己最后的暗咐。他让自己带着皇族离开，护着日高帝国最后的血脉。
日高帝国，最后的血脉。
周围是暗冷的墙壁，没有灯，剩下无边黑暗。未欢心里惊惶而疑惑，却被爹爹身边最为亲信的臣子破竺拉在身后跑得跌跌撞撞。随着她一起的还有她的哥哥姐姐们，不同的是他们多了一丝她所没有的表情。
他们脸上，分明是巨大的悲怆。
她不解，回头看跟在身边的音息。但他居然是木然，似乎周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破竺突然停下脚步，她被拉着往前一个趔趄，惊疑的看向破竺，他却把她的手塞给音息，又在音息的背后推了一把。
“跑！跑啊！”
音息的手凉凉的。不同于破竺手掌的粗糙，是少年的清晰纹路。他猛地一拽，带着她继续向前跑去。
破竺的身影迅速地后退，他对着他们大喊，声音已然带了一点哭腔，
——“家国已灭，哀志未央！”
殿内，风雨飘摇，倾颓不支。
大皇子巽岚阙沉默的走向王座，一阶一阶的踏上他从来没有涉足过的地方。
本来应该再过两年——再过两年，他应该是骄傲的走上去，接过父亲手上的权杖。但是现在，他即使走在这条从出生起就为之奋斗的台阶上，心情也没有一丝的好转。他扶起了父亲的尸首，还有些温度。手上沾了点血，粘稠湿滑。
他转头看向殿内群龙无首的臣子们，面色沉静无波。他这才明白站在这万人之上的龙座上竟是这样的空荡和凉薄。他强忍着要涌出眼眶的泪水，握紧贴在身侧的拳头。
他不能哭，他是日高帝国的大皇子殿下，他是父王的子嗣，他是日高帝国的继承人。
殿内慢慢沉寂下来，唯有隐隐约约的泣声，大家都望向这个弱冠少年。人在茫然和绝望的时候，总会拼命的抓住眼前的浮木，就算心中明知无济于事，也会循着唯一的一丝光，奋不顾身的追赶。
他沉沉开口，“王，已经薨了。”
群臣没有一个抬起头来，只是不断的磕头，甚至连磕头声都完全失了秩序，杂乱着。
“日高帝国，就这样灭了么？”他缓缓说道，抬头望向雕龙，“就这样窝囊的，缩在殿里灭国了么？”
有人抬眼看他。磕头声渐消。
他锵得举起剑，剑上还泛着暗红的血光。“你们就如此甘心，把日高拱手而让么！”
困兽犹斗，岂国相乎？
武臣元戎率先站起身子，抽出身侧的剑。这把剑是他的精魂，此刻为国而战，迸出了最英烈耀眼的寒光。
“日高存，我存。日高亡，我等绝不苟且偷生！”
群臣皆起。一时间，浩荡的吼声从殿内传出，刺激了每个人的耳膜。
——“日高存，我存。日高亡，我等绝不苟且偷生！”
巽岚阙仰天大笑，挥手吩咐身旁早已吓得簌簌发抖的侍女，“去把所有美酒都呈上来！”
他自己先揭开一壶，单手抓着边沿，举高倒进嘴里去。那绝佳的琼浆洒在他身上也不顾，喝完了只管往地上一掼，顿时全殿响起一片砸壶之声，酒溅了满地。
他剑指前方，大声喊道，“日高不灭！”
他提剑冲在最前头，与几乎是同时破门而入的照琮精兵短兵相接，顿时剑气四起，一片喝喊声，兵器碰撞声。巽岚阙用剑快而恨，招招毙命，一会儿身后就横尸满地。他身上沾了血腥，剑梢混杂了无数人的性命，却越战越激昂，加之后有忠心耿耿的死士，竟然杀出了一条血路。
他眼见着有希望，更加奋勇的挥舞着手中的长剑，像是世间最为决绝的舞蹈，旋转，刺挑，横劈，纵划，侧身躲避又劈头一剑，衣裳尽沾浓血。但照琮派往都城义更的兵力就有将近五万，此时源源不断地向殿内涌来。他们互相将脊背交付，组成了一个小小的圆圈，却也终究敌不过越来越多的敌军，不得已后退入大殿，站在殿堂正中抵抗。
他右臂闪失的瞬间就被刺伤，一柄矛生生的扎在里头，他也顾不得，硬生生拔下来，留下一个血肉模糊的大洞。拼杀间恍惚殿口的光亮之中出现了一个立在正中的人影，与周围的紧张气氛格格不入。他兀自站着，随手轻轻的合上了门。
巽岚阙仿佛看见门关上的瞬间，那身着霜色衣衫的男子微微的笑了。
大门发出沉重的闭合声音。
殿堂里的蜡烛在此时居然也无声无息的悉数全灭，留下来的只有黑暗一片。
门口处传来寒如冰雪的声音。
“杀。”
！
鸯廷闭着眼靠门站了一会儿，从旁边的烛台上折下一支灭了的蜡烛。他身上没有带火石，却也不妨碍他两指在烛芯尖上迅速的一搓，依靠霎间的热度燃起了蜡烛。他素白的长袍，下摆全是溅上的血迹，尤显突兀。
他端着蜡烛，周围总算有了光亮。他环视了周围倒下的尸体，缓缓踱步上了高台。高台十九阶。他站上最高处，脚尖轻轻一挑，自刎而去的日高帝巽成，就顺着台阶滚落下去，与他的忠臣们躺在了一起。
他站在龙椅旁，轻轻的哼了一声。原来所谓覆灭重生，不过如此。蜡烛滴了蜡油放在龙位之上，悠悠的发着黄色的光。安静的缓慢燃烧。无风。
他又走下来，对着暗处站立喘气，尚未从激战中恢复的精兵微微点头。
做得好。
他拉开门。吱呀一声，殿堂里忽地大亮。
日高大皇子巽岚阙，还跪着保持着突刺的姿势，只是欲眦的双眼已合上，没有了风发的激烈模样。身旁是日高最为骄傲的将臣们，却狼狈在地上横七竖八，鲜血从被利刃戳穿的血洞中汩汩流出，在尸首四周蜿蜒。血污遮去了昔日的意气风发，殿内血流成河，与美酒混在一起，发出腥甜的气味。
破竺跑回地道的入口，站在一片竹中。他略加考虑，回身把一块大石突起处用力一压。地道传来轰隆隆的崩塌声。愿他的小主们，此刻都已经站在皇宫之外的旷野中。地道毁灭，他已无后路。
先去后宫抓几个与小主身形相似的侍女来，挂上他带来的信物玉佩，再杀了拖到前殿内，一把火烧个干净，他们就不会察觉异样。破竺心里飞快地转着念头，而那些在瞬念间被决定生死的性命如草芥蝼蚁。他必须这么做，日高的血脉要靠他来保护。
他放轻步子，快步跑向后宫。越跑越觉不对。为何平日莺歌燕语的后宫，此时居然安静得好似无人？该不会已经被……他心下愈发焦虑，如此他的计策如何能行？
此时后方不远处却忽传歌声。
他停下脚步，转过身子。声音是从后殿传来。
他认得，那是未欢帝姬的母亲，乔妃的歌声。大王向来宠爱的妃子，尤其喜欢她为他而歌，声音在静谧里，整个皇宫都可闻。
乔妃引亢，声音婉转，“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榖兮短兵接。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
他朝歌声传来方向跑去，冲天火光渐现。如血般凄艳。
正是后殿！
后殿正燃！
火舌从殿内猛烈地窜出，恣意地吞噬着砖瓦。空气被烧灼得滚烫，耀眼的火光让人几乎睁不开眼。然而，隐约可见的映在窗门上的影子却自如安淡。乔妃边舞边唱，旁边的妃嫔伴着乐器和着她一起轻唱。火焰噼啪，而在火中的她们就如一个寻常的午后，正在作乐聊度时光。曾是用聪慧来把握恩泽的后宫粉黛，好比笼子里的金丝雀的佳丽们，竟然平静地亲手点燃了焚毁自身的一把火！
国亡眼前，岂可偷生？就算是女子，也有自己一份坚守！
“凌余阵兮躐余行，左骖殪兮右刃伤。霾两轮兮挚四马，援玉茯兮击鸣鼓。”歌声依旧清丽如莺啼，但浴血而生的幽兰已化作铿锵的凄艳玫瑰。
罗袖洒赤血，英声凌紫霞。
破竺浑身不可自制的颤抖，大粒的泪涌出来砸在地上。他用手草草地一抹，从后面悄声翻进前殿。
遍野英烈。他环视大哀，跪下来为巽岚阙合了双眼。他不闭，破竺再三去请才缓缓的合上。破竺在那一支将灭的蜡烛的微光下又找了两坛方才还是用来誓师的酒，泼上大殿的红漆柱和金香炉。
四溢的酒，冲淡了血气。手中的蜡烛，却照不明这一方的天地。
他把那将灭的蜡烛持在手上，对着空荡的高台跪了下去。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声音渐小，被咳嗽声不断的中止。平日锦衣玉食的女子，那样娇弱，怎奈得这样的烈火！但乔妃的声音在他耳旁依旧萦绕不散，趋得他闭上眼睛，把蜡烛倒着往酒里一扔，身形顿时埋没在燃起的熊熊大火之中。他衣服灼着，火苗蔓延上身子，却依然跪对王位。他接着乔妃唱尽的词句，用尽肺腑之力大声嘶吼，
——“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皇宫内的所有人，都听到了他的喊声。应着乔妃的歌，成为最后的悼国亡曲。
烈火连天。鸯廷回头，冷冷的眼眸扫过，眸子里倒映了火光，他又转回头来。
他站在皇墙之上，俯视着义更城，嘴角勾起一抹笑意。
烧吧，尽情的毁灭吧！烧得面目全非，烧得尸骨无存，再由他鸯廷，赋予它全新的生命。
照琮帝国从现在起，就是这片陆地唯一的国家！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烛灭燎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