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戚考古研究所手札》竹宸夜冥

7、第四夜（上）

　　第四夜

　　春风抚柳，微风过面，湿润的地上钻出鲜嫩的小草，让人不忍心践踏。远处开了几簇迎春花，明黄的花朵在春寒的风中摇曳，其实春天也是煞是寂寞的。

　　没有夏日的热烈，冒出头的也只是那几点、几簇早醒的事物而已，等到春末初夏哪里还有人记得他们？

　　初春的天气总是时不时撒下引人愁绪的雨丝，打在脸上还有沁透肌肤的寒意，是冬日未减的寂寥，冰天雪地、万物沉寂的寂寥。

　　细如牛毛的雨丝打上睫羽，不自主的颤动，抬起头，站在这雨中。

　　该过去的，就不应该留恋，留恋只会让人心神不宁，空余满心悲伤而已。

　　肩上搭上一件衣衫，脸上的雨丝被一柄竹伞所遮挡。

　　“楼主，初春犹寒，望楼主都保重身体才是，金风细雨楼还要楼主主持大局。”杨无邪恭谨温和的声音在戚少商的耳边响起。

　　戚少商低下头，微笑道：“劳军师烦心了，是我的过错，只是有些烦心，淋淋这雨或许会好一些。”

　　杨无邪见劝说无望，却依旧道：“楼主所中箱子燕的余毒未清，前些日子又染了风寒，还是当心一点为好。”递上一封火漆的帖子，“这是顾丞相送来的，楼主若是有兴趣看看也无妨。师师姑娘拖属下告诉楼主，姑娘甚念楼主，若无它事属下先行告退，不叨扰楼主了。”杨无邪一拱手，转身离开，烟雨迷蒙了杨无邪远去的身影，手中的竹伞尚有那人的余温。

　　另一只手中的帖子在这春寒里竟有些烫手，不看也罢，这样的帖子顾惜朝也不知道向金风细雨楼投递了多少封，不知道还以为金风细雨楼和朝廷命官有勾结。

　　帖子的内容虽然各不相同，文笔修辞费劲心思但是最主要的就只有一样——约戚少商道丞相府一聚。

　　看得多了戚少商自然不再理会，更不会拆开看，帖子竟然还有漆火漆的，摆明了是【无聊】的内容。

　　李师师甚是想念我．．．．．．想必顾惜朝猜到我不会拆开帖子，说不定会去白牡丹那去下棋，他想必此刻守在那里了吧，这有何必，他们仅剩的知音之情早已在寒潭逼毒之时就已荡然无存。

　　帖子捏做一团，弃在角落，足下一转，衣角轻扬，潇洒而寂寞。

　　乞儿好奇的捡起被雨丝打湿的帖子，撕开火漆的封口，倒出来的只有一张写着两个字的纸和一缕卷曲的长发。

　　看不懂纸上的字，扔在一旁，径自睡去了。

　　纸上飞扬透着霸气与毒辣思念的【甚念】二字被春雨打湿了宣纸，墨迹渐渐化开，向宣纸四周晕开，直至融作一团辨别不出的的浅淡墨团。

　　楼外的雨还在飘落，断断续续，接连不断，最烦心的便是这割不断的春雨。世人皆知它缠绵不绝，却不知春雨为了谁而缠绵。此刻，自己房里便有一个为情所困的人。

　　“公子，还是要等么？已经是更深露重了，今晚戚楼主应是不会来妾身这里的了，想必不是在东方总捕——铁二捕头的房里喝酒，就是在主楼与孙公子共饮吧。”李师师垂着眉眼笑着，淡淡的笑了，美人便是美人，一颦一笑便有其独特的风姿。

　　“师师姑娘知道的倒是甚多。”顾惜朝摇晃杯中的酒，半闭了眼，“看来我今日是白来一趟了，这便告辞。”

　　李师师让人收了桌面上的东西，抱着手立于窗前。深夜的春风清寒得比上冬日凄厉的寒风了，毕竟这风太过于引人愁思。

　　七年前，皇城一战顾惜朝败落，因念其顾惜朝乃是权相傅宗书的一枚棋子，并无大错戚少商宅心仁厚放了顾惜朝。两个月后，顾惜朝战书一封相约易水之畔决战。其过程戚少商未曾提到，在场的诸葛正我与无情亦是三缄其口，知道的便是顾惜朝亲口说出【他们二人再无瓜葛】，戚少商最终还是没有杀死顾惜朝。

　　曾有人评价过戚少商：出世圣人，入世枭雄帝王。经过毒手、逆水一案，朝廷中的诸葛正我为避免戚少商号令兵马揭竿而起，公开反赵，又以铁手失意暂时辞官重建连云寨一事要戚少商留下暂代铁手一职。

　　风萧萧兮易水寒，孤雁南飞芦花凝，发丝纷乱，衣袂翻飞，戚少商接过诸葛正我手中的令牌，褪下那一身褪色极为厉害的青衫与厚重的皮草披风，换上了飘逸似风、寂寞如雪的白衣；换下耳边海蓝色的发珠，插上莹白的发簪。

　　他本就是一副儒雅文人的模样，没有那边城御寒防风的厚实披风，他竟如此清瘦，依然不改似剑似竹的身姿与那安之若素的性格。

　　李师师从第一眼在人群中看见戚少商便已是折服于他的气度举止，更令人心痛的是他站在那里如斯寂寞，高傲胜雪，周遭的事物都为其黯然失色。

　　人群中只一眼看到的人便是他，与周遭格格不入却融于周遭的那种的气质的确令人沉迷，他依旧年轻却沾染了风霜，明明已是沾染了风霜的人，眼睛胜过河汉，难得的让人更为倾心。那是出自泥塘的白莲，清白温雅。

　　后来，戚少商接任金风细雨楼，不可否认他的确是天生的领袖，别人毕生攀附的，他不费吹灰之力，这着实令人嫉妒。

　　是以，嫉妒他的人大有人在，他的敌人多，可是朋友却比敌人更多，戚少商是上天的眷顾者，不但将金风细雨楼的势力扩大，还为其赢得了更多的声誉。

　　即使他无心权力，权力也会围着他转。

　　便是三年前，顾惜朝凭借自己的能力当上了右丞相，既不是以蔡京为首的奸党苟同，也不依附以诸葛正我为首的忠臣一党，凡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对于两边的拉拢一概不理会，但是江湖中人的小道消息却盛传顾惜朝暗地里站在诸葛正我这一派，以为每日顾惜朝都会不厌其烦的让人向金风细雨楼送达书信给戚楼主。

　　江湖上都知金风细雨楼是站在诸葛正我这一党的，戚楼主那时在六扇门当差时美名【神龙捕头】，这关系自然是脱不了。

　　尽管无情极力遮掩，但是知情人还是看得出无情暗地里极为帮戚少商。

　　铁手更不用说，他与戚少商最早相识相知，逆水寒一案铁手可谓倾尽全力就差没把命搭上。虎尾溪一见倾心，边城外喝退抓捕之人给了戚少商第一次希望，三台门拦腰一抱，荒漠策马狂驰硬是从敌人手中抢出戚少商，而戚少商亦是如此。

　　只是那顾惜朝才是稀奇，按照顾惜朝的性格高官之后理应报复戚少商，不顾不杀之恩欲杀之而后快才是。

　　才开始江湖上对于顾惜朝送帖子给戚少商盯梢的很紧的，哪知第一次戚少商抖开看了一眼便投了火盆，几次以后的帖子看都不看自己化为灰烬。顾惜朝也不是不知道，可依然每日一封往金风细雨楼递。

　　顾惜朝递，戚少商就烧。这样的景象已有多年，见惯不惯了，渐渐地众人都习以为常。

　　金风细雨楼。

　　灯下。

　　戚少商白净的手指间捻着一枚棋子，在手指饶了轻笑一下放在棋盘上，这一步，全盘皆活，斩断黑子龙身，一分为二，首尾不能相连，再分步蚕食，黑子满盘惨败。

　　月色清寒风起涟漪吹皱一池春水。

　　灯灭。

　　棋盘上的黑白棋子散乱一地。

　　“戚楼主到～”这一声让在座的宾客甚是惊讶。

　　没想到顾丞相的宴席竟然请了戚少商，更没想到戚少商会到！

　　戚少商从不轻易赴宴，想要杀他的人比江中的蚂蝗还要多。最为主要的，还是金风细雨楼的老对手——六分半堂和心对手——有桥集团。本以为又有一个在朝廷上金风细雨楼——顾惜朝，可是他的态度暧昧不明。光明正大的每日递帖子到金风细雨楼，又与金风细雨楼的对手达成了某种协议。

　　但是又迟迟不肯参与截杀戚少商的计划，似乎在等待什么。然而，今晚顾惜朝终于计划好在丞相府击杀戚少商！！为了避免戚少商枉死，有一小半是白道中人，虽然是一些不足为道的小喽啰。

　　今晚的鸿门宴戚少商竟然来了！！撇开那些白道的小喽啰，这满堂都是戚少商的敌人。杀了戚少商，白道的龙头，不但这黑白天平倾斜就连那朝堂也要倾斜！！

　　不出朝夕，那金风细雨楼必定被分食殆尽。京中黑白道彻底失衡，江湖便又要掀起一场血雨腥风。

　　挂着的红灯笼映着漆黑的夜色，在黑夜里晕染出通向未知的府宇，逶迤出一条透着暧昧不明中杀气四溢的红毯，红毯的尽头站着一个人，黄裳青衫——顾惜朝。

　　顾惜朝手中捏着白玉杯，八成满。

　　喊声方落，一抹显眼的白影从黑暗中缓缓走来。那一袭白衣白的可以任意沾染上这漆黑的夜色，与那红艳艳、明晃晃、暧昧不清光晕的红色。

　　那白衣却不肯沾染上任何颜色，越走越近，踏着红毯而来，今晚没有月光和星光。但，戚少商每一步无限散发着月光、星光。每一步都生辉，仿佛他是踏着月光而来，从容优雅，不见满堂的杀气，走出了一千种的傲骨冷毅。

　　梅输三分劲，竹输三分傲。

　　戚少商的脸依旧年轻俊秀不改，可眉宇间沉淀了岁月带给他的深沉睿智。他脸上带着六分冷傲，三分温雅，一分杀气。既可以拈花微笑悲天悯人，亦可以谈笑间狠如修罗，看不透的他，成为了京华里的传奇龙头。

　　知晓他，雷霆性情，霹雳手段。

　　阴谋、阳谋轮流转，玩的是得心应手。

　　飞花摘叶，直取眉心的忧郁决绝；挥弦抚琴，琴音袅袅的哀愁寂寥。

　　站在那里便是一道风景，单单站在那里便有千百种寂寞寂寥，在茫茫人海里只一眼，能看见的，便只有他，唯有他。

　　戚少商手里拿着一把剑，白衣白剑白手——

　　痴！！

　　抬起经历风霜容颜未改的脸，那双流动着明丽清冷的眼就远远的望着顾惜朝。不得不承认戚少商的眼睛很好看，眼睛大且亮，白多于黑，便有了股冷傲的意味，但闪动的星光却有着说不尽的柔情安宁。

　　五十步。

　　两边的人已经按住了腰间的武器，或伸向了衣中，或摆弄起了袖子。

　　三十步。

　　侍女退立一旁，吹笙奏琴的声音渐渐停下，大红色的灯笼在风中摇曳，晃晃的光线，有些迷了眼。

　　十步。

　　顾惜朝笑了，笑纹如刀似剑，杀气邪气混杂着温柔地笑。刀裁的鹰眼上扬，眼角是未变的霸气冷然。

　　白玉杯微微倾斜，满堂的人闭了口气，气氛陡然凝固。

　　只待白玉杯倒地——

　　杀戚少商！！！

　　时间似乎过得很慢，清楚的感觉到时间趟过眉角，擦过面颊流逝。

　　白玉杯从顾惜朝手中滑落，只见白影一闪，白玉杯竟又在顾惜朝手中。戚少商身前多了一个同样穿白衣的人——

　　孙青霞。

　　“顾丞相，这宴席上，跌落了酒杯可不吉利。顾丞相如此，好似少商吓了你一般。”孙青霞嘴角微扬，入鬓的剑眉，是比戚少商更为的孤、傲、冷。

　　孙青霞不同于戚少商的孤、傲、冷，孙青霞是心高于天的孤、傲，无人相知无人相与的冷，戚少商是天下已无为寄情的孤、傲，半是看破红尘，半是迫不得已入世的冷。

　　心比天高与琴心剑胆。

　　经雪犹傲与经霜更艳。

　　月下一战，他们已是知己。

　　蔷薇花香，他们相似寂寞。

　　天下已无如此相像而不相同之人，幸哉，乐哉。

　　人生一知己难得。

　　而那孙青霞手里拿着的自然是——

　　错！！

　　痴痴错错，错错痴痴，痴错缠绵，缠绵错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