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澜的橙光》纪向晚

17、第十七章 夜礼服假面

　　十一月，冬季的风吹得人寒意顿生。我们回到学校的时候，接收到的目光便更加奇怪了，我不想去弄清楚那里面究竟多少是同情，又有多少是可怜，又或者是幸灾乐祸。只是在看见苏景欲言又止的样子时，我心里仍旧难过了好久。可是，她没有靠近我，她最终选择了远离。于是，那样深刻的恨意像是蚂蚁啃噬，而我每恨一点，学习上便更加用力一些。
　　我不再去想裴南的事，因为那件事太微不足道，而且又太可笑。
　　某天中午，我正趴在桌上睡着午觉，突然感觉到身边有些许动静，朦胧的睡意渐渐从身体中褪去。我缓缓地抬起头来，发现桌角不知何时多了张纸条，纸条是最简单的白色。而我环顾四周，却一个人都没有，班上的同学或者在午休，或者在认真学习。我茫然地打开纸条，赫然发现上头只有三个字——“对不起”。字迹太熟悉，叫我一阵无措。我曾经循着这样的字迹订正政治卷子，也曾循着这样的字迹跟随着来到这所学校，慢慢地一步步走到如今走到的地方，从而，我才是如今的我。曾经我把他的所有当做最珍贵的部分，可是现在却觉得这三个字太轻，太轻。我将目光投向他所在的位置，他正望着我，虽然隔得远，却仍旧能看见他眼睛里闪着希望的光芒，却不知究竟是不是出于歉疚。下一秒，我便做了个令他眼中光芒尽消的动作。我握紧手，将纸条揉做一团，轻轻扔向了窗外，然后我回望他笑了一下。我看着他逐渐失望，脸色凝重，然后慢慢地将目光回归自己眼前的书本，只留了一个侧影给我，心中却有些微的快感。
　　下午体育课的时候，其他同学都在操场上三两成堆地，要么打篮球或打羽毛球，要么就在聊着天，我百无聊赖地站在温暖的日光里，看见苏景在那边聊着天，目光还时不时地扫向我，便更加觉得无趣起来。于是，我转身便回了教室，中途拐过楼道口的时候，听见有两个女孩子的声音。我觉得偷听不大光明，便有意绕开，谁料到身后的声音却愈加响亮了起来。
　　“听说那个顾明橙，她爸爸的事情其实是她自己的错。”这是吴许燕的声音。
　　另外一个声音响起：“就是啊，你不知道她得罪了很多人吗？”这个声音比较陌生，好像也是曾经班上一个女孩子的。
　　我想，她们这样是有意让我知道了，我便驻足回头望去。
　　“你们想说什么？”我望着两个女孩年轻的脸，笑着问。
　　吴许燕也笑了起来：“没想说什么，就是告诉你一点真相。你不想知道吗？传说中被虐的那个学生，其实是钱亭亭的弟弟。”钱亭亭就是被我泼过饭的那个女孩，之前她还砸过麻团的书。
　　我的心里咯噔一声，却仍旧勉力笑着问：“那又如何？”
　　“你觉得，这是巧合吗？其实这一切，钱亭亭还是始作俑者。你之前和钱亭亭作对，钱亭亭便故意怂恿她弟弟将轻微脑震荡说成是耳聋，还有，这条新闻也是钱亭亭的父母提供给报社的。”吴许燕笑得愈发灿烂。
　　我冷冷地说：“你告诉我这些，就不怕我报复她吗？”
　　“哼，”吴许燕冷笑起来，“我才不怕，那个贱货，前两天刚和我哥分手，这两天就又勾搭上了隔壁学校的校草，水性杨花！”
　　我不语，看着眼前的脸变了几变，无意奉陪，转身便走。
　　谁料，吴许燕又在身后补充说：“说起来，其实罪魁祸首是你自己吧？如果不是因为你在学校这么嚣张，人家哪会惦记着你？不过呢，这么阴的手段，我都耍不出来，她也实在够狠的。”
　　我背对着她，冷笑了声：“像你这样对朋友的，更狠。”
　　“你……”
　　我无意听下文，果断选择离开，走到尽头才发现了立着不动的苏景。
　　“顾明橙，你变了。”她的面目模糊，只有唇在微微翕动。
　　我笑了笑：“不是我变了，刚刚的话，其实最想对你说。”
　　“顾明橙，我其实真的不明白。”苏景快要哭出来。
　　“那我希望你，永远都不要明白。”
　　我与她错身，走出很远以后，才深深地呼出一口气。这就痛快了吗？他们一个一个地，或者来忏悔，或者来寻求验证，真的是为了我吗？而我如今这样狠狠地将他们推开，就真的对吗？会不会在将来的某一天后悔？我的心中充斥着各种疑问，然而却无心去思考。
　　休息日的时候，我和纪连远会并排躺在“望苇山”上，冬天的风很冷，吹得人头昏昏的。纪连远却说，这样便于想事情。我问想什么，他说想以后的事。以后的事，谁知道呢，或许有一天你也会离开我，那时候恐怕我就真的是一个人了，我在心里轻轻地说。
　　渐渐地，和我说话的人越来越少了。萧鹿难得来学校，见到我什么话都没说，只是紧紧地抱着我。她说，等到她以后出了名，一定要将我爸爸受陷害的事情披露出来。只这轻轻的一句话，却像是醍醐灌顶，瞬间点醒了我，从此我便有第一志向。我要去做新闻，做真正的新闻，我要还原爸爸那件事的本来面目，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爸爸是无辜的，爸爸走的时候是带着委屈的。设定了目标以后，我在学习上便更加有了动力，就连碰见高老头的时候，也没心思与他作对了。好在高老头还算有些良心，曾隐约地安慰了几句，我倒也是高兴的。
　　冬天的日子虽然僵冷，时光却依旧跑得很快，不知不觉到了年尾。一向年尾都是节日的盛宴，圣诞与元旦凑得紧，大家常常将这两个节日和在一起庆祝，最多也就是图个热闹。
　　按照惯例，圣诞节的时候，学校要举办大型的歌舞晚会，每个班都要出一个节目。高三了，大家都无心排演舞蹈。身为文娱委员的苏景不甘心示弱，便提议演情景剧，起初也是有人反对的，却终究敌不过何仙姑的一点头。
　　然而，苏景选择的情景剧却是《美少女战士》，班上女生太少，偏偏愿意参与的人更少，总不见得要男生去反串。其实我也无心参与，打定主意不理这档子事，却在看见班会上苏景深锁着眉头，与全班的冷漠较着劲时，咬了咬牙站起身来提出想要参加。但在下一个瞬间看见苏景的目光时，我却又后悔了起来。我努力地恢复从前开朗的样子，与之配合，却总觉得有些力不从心。于是，我做了一个有史以来台词最少的火野丽。苏景的角色自然是月野兔，而夜礼服假面的扮演者，毫无疑问是裴南。
　　排演的时候，我都十分用心，虽然台词少，但也尽力做到最好。我不愿意叫苏景难堪，也不愿意叫自己难堪。而排演空余的时候，我则都拿来学习。选服装时，我看着那一身火红的裙子，只觉得真的好看，再没有比这更好看更令人觉得温暖的服装。可笑的是，多年前溺水后第一眼见到裴南，感觉他像是夜礼服假面，而如今他真的扮了这个角色，夜礼服假面喜欢的是月野兔，真是一点都没错呢。
　　圣诞节前两天，离正式演出也只有两天时间，排演更加热火朝天。这一天，苏景和裴南却晚了许久，身边的几个女生早已哀怨不已，埋怨说只顾着谈恋爱，浪费了她们的时间云云，我不说话，边看书边等待。很久之后，我实在忍受不了她们吵闹的声音，便捧了书去艺体楼的楼道间读。楼道间灯光黯淡一些，但比起那些吵闹的声音，我更享受这里单独的时刻。
　　我正看书看得无比投入，突然一个阴影罩下来，一抬头，却看见了夜礼服假面。那对眼镜道具头一回如此之近地贴在我的脸前，我一惊，慌忙起身，连退了好几步，险些摔在楼梯上，他长手一捞，将我身子稳住。
　　我说了声：“谢谢。”
　　那边却传来一声低笑，他说：“不用。”
　　这时，我才发现这个夜礼服假面并不是裴南。声音不一样，露在外面的鼻子和嘴巴也不一样，再仔细看那眼睛，分明是对桃花眼，这人绝对不是裴南！
　　我紧张起来，莫非是自己眼花，还是在做梦？我颤着声音，慢悠悠地问道：“你是谁？”
　　他笑意渐浓：“你不认识我？我是地场卫。”
　　“我不认识你。”直觉中不能与这人纠缠，于是我便立即收拾起书本，打算离开。
　　他却一把将我拦住，口中啧啧叹道：“火野丽不是一向风风火火吗？为什么感觉完全相反？”
　　我看了看自己身上的服装，皱眉不耐烦道：“我也不是什么火野丽，你认错人了。”
　　他笑了笑，立即答道：“那就认错人吧，我今天就找你。”
　　我将书本抱在胸前，静静地审视着这个陌生人，只觉得这双眼睛莫名熟悉。他虽被我看得莫名，却没有打断我的观察，也只静静地等候。我终于决定退让一步，说：“好，找我什么事，说吧。”
　　他将我抱胸的手拉开，顺手牵了我，往艺体楼外走去。虽然隔着手套，我却仍旧能够感受到一种莫大的力量，直指心底，这倒叫我放下了些许戒备。
　　他带我去了操场，站定后，他指着天空说：“可惜今晚没有月亮，我如何证明自己真的是夜礼服假面？”
　　我冷笑一声：“你无论如何都证明不了，因为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什么夜礼服假面。”
　　“怎么会没有？在你眼前，货真价实！”他狡黠地笑。
　　“那你变个身给我看。”我依旧冷笑。
　　他的笑意凝在嘴角，突然大声笑起来：“原来还会开玩笑。”
　　“很好笑么？”我朝这个冒牌货白了一眼。
　　他突然靠近，盯着我的眼睛。
　　我莫名心慌，连连后退，他却将我一把拉住，说：“其实，我可以给你证明的。”
　　说完，他便突然一抬手，捏住了我的脸，将我的头微微抬起，眼睛也得以直视他。我的脸颊能够感受到他指尖的冰凉，我微张着嘴，微弱的灯光将冬天里呵出的气体笼罩成飘渺的薄雾状。他的嘴角带着笑意，朦胧得好像隔着屏风的昙花，叫人觉得是见到了最蚀骨的芳华。只一瞬间，我心里迷茫了，或许，他真的是夜礼服假面。我呆立住，任何与惊叹讶异相近的词都不足以形容我此刻的心情，像是被人点了穴道，动也不能够动。我看着那最初狡黠的笑意加深，最后却变得清朗，以及温暖，心中微微叹息了一声。大脑神经牵动着我，我慢慢地抬起手，想要将他的眼镜摘掉。然而，手刚抬到他的颊边，便被他的另一只手一把抓住，再也无法挪动一分。
　　他隔着眼镜看我，半晌才低低说了句：“开心一点。”而后微微一笑，终于松开了我，就这样转身离开。暗色的斗篷飞扬，很快融入夜色，渐渐不见。天空里不知何时飘起了雪，大片大片的，很快便纷纷扬扬，路灯昏黄的灯光将雪烧得耀眼，好似在演绎最古老的童话。此刻有多少复杂的情绪涌上来，我呆立在原地良久，觉得自己是做了个梦。
　　折回去的时候，苏景和裴南还没有来，那几个女生也早已不再嘀咕，换做沉默地对望，叫我误以为她们是在排演。过了很久以后，苏景和裴南才来，苏景忙抱歉地笑着说：“真是不好意思，让你们等了这么久。不过你们猜怎么着，刚刚我和裴南是去找他的礼服了，居然有人偷礼服，好有意思。结果，居然又在更衣间找到了，你们说好不好玩？”
　　身边的人听见，纷纷臆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只有我一个人默默地想，那一刻我或许真的见过了夜礼服假面。
　　圣诞节当天的演出，异常精彩。我看着苏景站在舞台的中央，做着漂亮华丽幼稚却又不失可爱的手势，用响亮的声音说：“我要代表月亮，消灭你们！”全场哄堂大笑，随即便是如潮的掌声。我站在舞台的一侧，看着舞台追光打在苏景和裴南身上，静静地享受着这舞台一角独自的一刻，只觉得即便就这样默默地待在黑暗里也没有关系。或许，不，是肯定，只是因为就在前两天，我亲眼见过了真正的夜礼服假面。我努力地从黑暗中搜寻观众席中熟悉的身影，最后却暗自地轻轻笑了，谁又能保证那的确不是我的一场梦呢？
　　回家的时候，纪连远问我：“表演的时候，你在找什么？”
　　我笑了笑：“在找地场卫。”
　　纪连远疑惑地皱着眉，但没有再说什么。我看着前面的路，好像仍旧能够听见那低低的声音，在说“开心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