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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七十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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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边的景色虽是近了京畿却仍就让人心惊,随处可见的是损毁的房屋和流离失所的人群,张起灵眉间脚下尽是焦急,他不知道昔时的京城此刻变成了什么模样,只是四处流言漫天。他脑中依然萦绕着那日在茶铺中听到的几个人的谈话。
几日前张起灵在一处店中小憩之时,坐在身后一桌的三人毫无忌惮地阔声谈着天下的局势,,他尽管是不喜如此招摇之人,但其中有许多话竟也是钻入了耳中。
“唉,这一次的和谈,竟是丢了大好的半壁江山,就如此地拱手让人,吴延他不怕留下千古骂名吗?”其中一个年纪稍长的行商模样的人叹道。
“可谁让这天下都是他吴家的呢,他这一逃跑,可是害苦了北边的老百姓了!”另一个中年人说道。
最后一人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似是不想落短,急急地道:“听说圣上此次和谈,可是让对方开出了许多苛刻的条件呢!”
“是啊,不过我们的圣上可是照单全收,要缴纳的贡物自是不必说,他还将在外征战许久的李将军作为条件给交了出去,更可恨的是他自个将都城搬到江南去了,撇下北方的城郡和百姓,只顾着自己过逍遥日子了。哼,其实河滩也只不过是个幌子,为了他自己争取时间罢了。”那老者捋了捋自己稀疏的胡子,压低声音又说了一句话,“不过我看吴延这快活皇帝也做不了多久了。”
张起灵停下急切的脚步,浅浅平复了自己纷乱的气息,抬头望向眼前那曾经气派的城墙,却不经意被那锈蚀的斑驳刺痛了双目。夕阳斜映之上,更显出了无以复加的破败。这座昔日繁华的京城终究在战火中如此地完成了它自己的宿命,只是未想到会这样不堪,这样轻易。
踢碎了脚下的石子,张起灵转过街角,踏上了那条熟悉的小道,他从未想过自己还能活着回到这里,只是那个充满了快乐与痛苦回忆的所在,却不知变成了什么模样。
道边尽是坍圮的木屋,曾经干净的青石板路此刻也浸染上了灰尘,张起灵袍角扫过,扬起了一片污浊。手轻触,那经历了许多时光的石壁也回荡起一声低吟,就那样散了往日的辉煌。张起灵缓缓闭上双目,眼中的光景让他的记忆蒙上了一层黯淡,他早已无所适从。
西边天空低低地飘来一团乌云,似是想要洗礼般,雨丝很快落下来,濡湿了这一切的破败与凌乱。
张起灵呆呆望着面前的静王府,他终于回到了这个,自己曾经当做家的地方。熟悉的石阶,熟悉的院门,却并不是熟悉的样子,雨中的风轻然荡起,已是灼痛了眼睛,斑驳的云影撕裂了所有的坚持,泪悄声滴落。昔日光鲜的府门失却了亮泽,飒飒在风中悲吟的只余下了门侧招摇一世的旗帜。
张起灵轻轻推开暗然的红漆大门,时光如瞬间交错般,他似已无法忍受心中反复激荡的情感。
“起灵少爷……?”倏然间西边厢房角落处响起一个犹豫的声音,张起灵吃了一惊,循声望去。
辨认许久,张起灵才看出了那竟是潘子,他似乎一下子老了许多,鬓角处现了零星的斑白。而此时的他满脸尽是疲惫与震惊。
刚想说话,潘子便一个箭步奔到了张起灵面前,眼中已溢出泪水,一手紧紧拽住张起灵的衣衫,一边说道:“起灵少爷,你既是活着,为什么不早些回来,少爷他……他终究是没能等到你!”
“你说……什么?”张起灵忽然间停到潘子这样的话,身子一瞬如坠冰窖,“吴邪还活着?”
潘子咬了咬牙,说道:“你若是早回来一日,便会见到他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张起灵仿佛明白了什么,而所有的真实却令他恐惧非常,他本能地抗拒着,排斥着,却未发现自己的心早已痛得无法呼吸。
“你随我来!”潘子一把揪住张起灵,拖着他向后院走去,那是通向吴邪房间的道路。
“啪”地一下推开门,潘子道:“进去看看罢!”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昏暗的屋内并未点灯,却犹如一头假寐中的野兽,随时都准备把进入其中的任何东西吞噬。
犹豫着不知应嘎怎么办,张起灵忽然间却听到屋中传出低低的哭泣声,潘子也在一旁叹了口气,开口说道:“那是小铃,之前一直在宫中服侍少爷,直到五日前才扶着无比憔悴的少爷回到王府中。”
五日前?张起灵心底剧烈一颤,扭头看向潘子,潘子却没有看他,继续说着:“是的,起灵少爷,我知道所有的一切事情,但我不明白你当日为什么就那样丢下少爷走了。自那夜之后,少爷就一直被幽禁在宫中,身子……身子不知被吴延蹂躏了多少回,怕是早已不堪重负了。后来吴延落荒似的要逃到江南,便再也无暇顾及少爷,少爷这才终于能回来了。可是少爷他一直在等着你啊!”
张起灵似是听到了潘子的话,却又仿若未听到,脑中只是反复地想着那日在牢中吴延口中说出的一切,呵,竟然所有的全都是谎言……脚下一个踉跄,张起灵扶住门扇,竟已是支持不住身子的重量了。
“自五日前回府之后,少爷便不吃不喝,只是一动不动地看着桌上那具瑶琴,直到昨日,少爷便如痴了一般,一直一直地奏着同一首曲子,琴声就那么片刻不断地持续了一日一夜,可是今晨小铃却无论如何也叫不开门了,而将屋门撞开之后……”潘子哽咽着已再说不下去了。
张起灵早已对潘子的话置若罔闻,他颤抖着走进屋中,一时之间竟未能适应其中的光线。屋内的布置似没有任何改变,掀开帷幔走到内室,张起灵看到了放在桌上的那具自己赠与吴邪的焦尾,七根琴弦竟全都断开了,凌乱地散落着,细看之下,它们竟都是被硬生生用手扯断的。
循着哭声,张起灵看向床边,小铃伏在其上,肩膀在微微抖动着。走近了,张起灵朦胧中望见了吴邪那熟悉的在无数个夜晚出现在自己梦中的脸庞,可是此时,那曾经洋溢着灿烂笑容的面容却无比地苍白,没有丝毫的血色。张起灵想要用手抚摸住那个人,却脚下一软,就那样跪在了床边。
小铃似是被吓到了,但随即便点燃了一盏灯,抽泣着退出了屋子。
外面的雨似乎大了,噼啪打在窗弦上,在这座孤寂的城中显得清幽而又悲凉。
张起灵不知道时间流走了多少,但此时的情景,却仿佛就如永恒,任如何挣扎都逃脱不出的地狱般黑暗。吴邪就在眼前,可是他却永远都不会冲自己笑了,那还未听够的他的话语,就在此戛然而止,甚至整个世界就在此崩塌、毁灭。
轻捧起吴邪冰冷的左手,张起灵心痛地看到腕间那道触目的伤痕,再也无法愈合,深深烙在吴邪的身上,同样深深刻在了张起灵的心底,所有的一切都已被鲜血浸染,幽荡在空气中的气息刺着身体的每一寸神经。张起灵将脸埋到吴邪的手中,泪又汹涌了出来。
吴邪,你竟是一直在等着我么?不论何种的绝望都相信我会再回到你身边么?可是我却辜负了一切,我却相信了那个人的妄语,而没有选择相信你。呵,让我看到这个模样的你,是不是你生气了,想要惩罚我。可是,我好痛,吴邪,我好痛……
就这样静静守着吴邪,不知过了多久,张起灵抬手轻轻拭干泪水,站了起来,转身看到那桌上的琴,他扯下幔布将它裹起负在了背上,随即弯腰将吴邪抱了起来。踏出屋门的刹那,幽冷的夜风瞬间吹乱了二人的发。
雨仍在下,脚步踏在杂草丛生的石道上,空灵而又寂寞,这昔时繁花的园子竟因无人打理已如此荒芜,被已深的草木勾住衣摆的张起灵没有丝毫犹豫,走进了园角处的柴房。
轻放下吴邪,让他舒服地斜靠墙角,擦拭掉他额上脸畔的雨水,解下背上的琴,张起灵也坐了下来,看着屋顶一角破损的檐,张起灵无端地觉得害怕,他紧紧地抱住了吴邪,像是想要把他揉进自己的身体,可吴邪冰冷的身子却已是给不了张起灵任何的温暖。将脸倚在吴邪耳畔,张起灵终是将梗在喉间的呻吟一丝不落地喊了出来。
吴邪,为什么我们要相遇?若是不曾遇见我,你定仍旧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少爷,想要什么都会得到,可是为什么命运如此无端地戏弄着每一个深信他的人,你相信着我们的结局,你相信着我们终会在一起,可是最终这份记忆留给我们的却是无际的痛苦与无法续写的缘分。为什么会爱上,却又为什么就这样的再也不能爱下去了……
没有答案的,永远都是不可言喻的宿命。张起灵微微一勾嘴角,在吴邪鬓间落下一吻,既而“刷”地一声,乌金古刀出鞘,撕裂了一片血红。
或许这般仍能拥着吴邪的身子,便已是最大的幸福了罢……张起灵在意识模糊的那一瞬间轻然想着。彷然间他似乎看到了笑着冲他走来的吴邪,便这样满足地合上双目……
这一生念着你的容颜,不会后悔,这一生念着你的深情,不会磨灭,即使经历那必然的痛苦,即使经历那流逝的时光,也发誓永不会忘却,因它已深深刻印在了灵魂的深处。
秋风不舍地裹起初落的枯叶,消散在了夜空,远处山寺的钟声悠然传远,落定了这一世的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