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的尽头空无一物》芊黙西辞

2、告别夏天。

　　最先进门的是妈妈，她熟练的跨过堆在门前的杂物绕过那些凸起的石块，爸爸在里面整理什么东西背对着门口，听见有人进来习惯的说了句“回来啦。”但是当他转过身来看着门口站着三个人的时候脸上的笑容立马就僵掉了。妈妈自顾自的说我回来拿点东西，你们好好聊聊。然后不看我也不看爸爸就这样出去了。这样我心里就更没底了，刚叫了一声爸他就开口了，他对我说你先出去玩一会，听话。这句话里有不容置疑的成分，我乖乖的退了出来，可是我不知道去哪里，于是我就坐在门前的青石板上等，等爸爸出来叫我回家，或者妈妈回来带我进去。

　　我没想到在外面可以听得见里面的人说话，而且还这么清楚。上帝作证我不是故意要偷听的，真只是顺便而已。

　　“你怎么来了。”
　　“很意外吗。你应该一直都在等我才对。”
　　“你想多了，我现在过得很好。”
　　“呵，是么。这破地方连个信号都没有，我来的时候走的路都赶上长征了。”
　　“没人要你来。”
　　“陈议，你不用跟我赌气，我知道当初我就那么离开你心有不甘，但是你也不想想你有没有能力撑起一个家，我没想到你现在堕落到这个地步，难道你准备老死在这种地方吗。”
　　“我觉得这里没什么不好，能过上这样安稳的生活我已经很满足。”
　　“满足？你看看陈沉，现在像个野孩子，学也不上，你打算怎么安排他的未来，跟你一样在大太阳底下累死累活的回来挤在这么一件小破屋里？再和你一样找个村姑结婚？”
　　“够了！！！比起你这种水性杨花的女人，我宁愿和一个村姑在一起安分地过一辈子。韩夏我告诉你，你没有资格说任何人的不是，因为你才是这个世上最肮脏最龌龊的人。”
　　然后我没有再听见那个女人的声音，令人窒息的安静，在我以为这对话结束的时候我看见妈妈又回来了，她示意我不要出声，在我旁边坐下来，把手搭在我的肩上。我有点不习惯这样亲昵的姿势，但是我什么也没有说。妈妈也不说话，我想她应该是在听那个女人在和爸爸说什么。

　　“陈议。你怎么看我已经不重要了。这么多年了，你还在恨我。不过没关系，这次我来是要带走我的孩子，只要你把陈沉还给我，咱们俩这辈子就再无瓜葛。”
　　“……”
　　“我现在不比当年了，我有足够的能力给陈沉一个将来。就算你把他强留下来，他总有一天会走出这个小镇去找他的亲生妈妈，况且你也不想想，留下来他就是个文盲一样的山野村夫，你忍心让他就这么稀里糊涂的过一生吗。”
　　“……”
　　“我把他带走后，你和那个村姑还可以再要个孩子，过你们想要的那种贫苦日子。陈沉是我生的，他注定不属于这里。”

　　爸爸一直没有说话，我侧过头看着妈妈，妈妈也在看着我，我不知道她这样看了我多久，但是我觉得妈妈的眼睛里全是难过，她牵起我的手推开了门，那扇老旧的木门咿呀咿呀的怪叫，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妈妈的身上，金色的阳光洒满她的肩头，因为背对着光线她的表情看不大清了，但是她的声音在寂静的空气里特别清晰，她把我推到那个女人面前说这孩子你带走吧，虽然他在这里没过上什么好日子，但我和陈议做了我们能做的，问心无愧。我没什么别的要求，只希望你欠这孩子的，都加倍还给他。

　　我一下子就慌了，我从来没见过爸爸妈妈这么严肃的样子。从谈话的内容来看，我似乎是要跟着这个女人离开南源镇了，这让我完全不能接受，我跑到爸爸身边用力的晃着他的胳膊我说爸爸我不想跟她走你让我留下来吧，你不是说明年我就可以给家里挣钱了吗，我一定拼命干活，我可以给你买最好的茶，还有，妈妈，你不喜欢我做的饭菜我可以改的，你说你喜欢什么我可以去学着做啊，只要你说我什么都听你的，我求你们让我留下来吧……我没想到自己说着说着就哭得这么大声，仿佛全世界就只剩下我的哭声，妈妈走过来蹲下身帮我擦眼泪，但是我看到她自己的眼泪也流出来了，她说乖，不要哭。你不是一直想看看外面的世界吗，现在你可以跟着你妈妈去外面好好看看了，你可以读好多书写好多字，还可以住上大房子。这样多好啊。听完这些我哭得越发厉害了，我哽咽着说我只有你一个妈妈，要住大房子就一起去住，我不要和你们分开啊。

　　“你打算什么时候带他离开。”爸爸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我转过头去看爸爸的脸，他的眼眶泛红，拿着茶杯的手微微颤抖，我不明白为什么爸爸妈妈这么伤心还硬要把我送走，我留下来和他们在一起像以前一样好好生活不好吗。还是说，我不够讨人喜欢他们真的不想要我了呢。想到这里我就觉得伤心了，没等那个女人再说话我便冲出了家门。我第一个想到的是青青，她那么聪明，我得让她帮我想想办法。见到青青的第一句就是我要走了。然后我又忍不住哭了起来，我拉着青青说那个女人真的是我妈妈她要带我离开，我该怎么办。青青听完马上就挣开我的手跑进了她家，我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她就又气喘吁吁的回来了，她把所有的弹珠都拿了出来放进我口袋里，然后微笑地看着我说陈沉，不要怕，你别哭，我去把他们都找来，给你开一个欢送会。奇怪的是我听见青青这么淡定的声音突然就平静了下来，那个女人既然是我妈妈她就不会吃了我，我为什么要害怕。然后我就擦干眼泪站在原地等着青青，等着我们的小伙伴们一个个出现在我面前。这时候已经接近正午了，我抬头看了看天上，太阳离地面近的像要掉下来一样。

　　等伙伴们都来齐的时候，青青让我站在中间，然后他们围着我拍着手唱着歌，说是歌其实根本不算，没有歌词也不成曲调，只是我听着听着就又哭了，小飞说你别那么没出息行不行啊，你又不是去送死，你这是要去过好日子啊，我说兄弟，等你再回来的时候可得给我们大家伙多带些稀罕东西。我说那没问题，一有机会我就回来，你们千万不要忘了我。

　　等我回到家的时候那个女人站在门口等我，她说陈沉你现在就跟我走吧，你放心，我不会再让你吃苦。我没有搭理她，径自进了里屋，爸爸叫我我也没有理他，他走到我的面前在我脖子上挂了一件什么东西，叹了口气说以后好好照顾自己，爸爸没用，这些年没少让你受罪，你出去了就可以上学识字，认识好很有文化的朋友。那样对你有好处。我还是不说话，其实我不是赌气，我就是怕自己一开口又哭出来让那个女人听见了丢脸。爸爸又说你走吧，早走晚走也是走，再不走今天就赶不上车了。我想我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了，我将要离开我生长的小镇，离开爸爸妈妈，离开我的小阁楼和小天窗，离开那些未完的游戏，离开青青。

　　那个女人拉我走的时候我看见青青在墙角那边看着我，于是我又挣脱出来向青青跑过去，直觉告诉我青青还有话没说完。我跑到她面前就看到她低着头搅着衣角，我说青青快点啊我都要走了。她抬起头我才看见她也哭了，眼圈红红的，这让我也再次难受起来。从小我们一堆男孩子就都宠着青青，尤其是小飞，见不得她哭。

　　“青青，你别哭啊，我走了还有小飞他们，他们还会对你好的。”
　　“……”
　　“青青，我也舍不得你，可是我爸妈非要我走。”
　　“……”
　　“你说句话好不好，我这一走，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了。听那个女人说，她一辈子都不想再来这里。”
　　“陈沉，你能不能答应我三件事。”
　　“你说，你说的事我全都答应。”
　　“第一，有机会一定回来看看我，看看我们。第二，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你要做一个好人。第三，不要忘记我。”
　　“行，我都答应你。你别哭了，你不是最厉害的吗。”
　　然后青青就昂起头来对我笑了，那是我见过的最美的样子。眼睛里泛着泪光，唇角扬起，说不清是伤心还是开心。但是我已经没有时间去问清楚。因为那个女人又在喊我了，她强拉着我往前走，我却还在回头看看青青，她还站在墙角，还是穿碎花衬衫，两条辫子垂在肩上，用绿色头绳绑起来，她远远的朝我挥手，辫子就随着这幅度一起晃动起来，绿头绳飘在风里，比我只见过一次的彩虹还要好看。

　　我和韩夏走了很久很久的山路才看见一条马路，第一次出南源镇，竟然是跟着一个叫韩夏的陌生女人。汽车很快就来了，韩夏冷冷地吐出两个字，上车。我回过头看我们来时的方向，重重叠叠的山脉遮住了视线，我伸长了脖子还是看不到南源镇。我突然就失落起来，那种难过像潮水一般瞬间就淹没了我。甚至于我一脚跨进车门的时候我还想挣脱她的手往回跑，但是她把我抓得太紧了，手心里全是坚定的力量，感觉就像是要一把把我扯进地狱，死都不会放手了。

　　坐在车上的时候我第一次叫了她的名字，我说韩夏，你既然是我妈妈，为什么当初要离开我。她略微惊讶的看着我说你还是个孩子，你不会懂的。我也笑了，我说好吧可能我真的不懂。但是我想说，你既然丢了我第一次，就有可能会有第二次。所以我不会相信你，这辈子都不会。说完这段话连我自己都惊讶于自己的决绝，如此不留余地，都没有考虑到我以后的生活都要靠这个女人。可是我真的掩盖不了我的愤怒，就是坐在我身边和我一起颠簸的女人，她残忍地扼杀了我的过去，让我像一只小鹿一样到处乱撞却找不到方向。

　　车在寂静的山间行驶，我侧过头看外面，广袤的天空被车窗蒙上了一层灰。这天空比我在南源镇看到的高远的多。我突然想到也许我不该再把看到的每一样东西与南源镇相比较，那是我的家，任何东西都比不上。

　　我不知道这车开了多久，但是我就要忍不住了，肚子里翻江倒海的难受，我说韩夏我生病了要不然你让我回去吧。她摸摸我的额头说没事，你这叫晕车，第一次坐车都会这样，以后习惯就好了。然后她从小皮包里拿出几颗白色的药塞给我，把这些吃下去就会好。我狐疑的看着她，想从她的表情里看出一些端倪，但是她给我这些之后就侧过头去看窗外了。我翻来覆去的研究这些药，说实话我真的怀疑有毒，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韩夏要想结果了我就跟捏死一只鸡差不多。爸爸也说过，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想来想去的这空当儿我终于忍不住了，哇的一下就全吐了出来，车上的人都捂着口鼻一脸的嫌弃，隐约听到什么没公德。我管不了那么多，只管吐我的，韩夏在一旁一边朝别人道歉一边轻拍我的背，她拿出纸巾帮我擦衣服上的污秽，半埋怨的说你这孩子，晕车怎么不早点说。我推开她的手说我也不知道我晕车啊你是我妈你怎么不知道用脑袋想想呢，有人第一次坐车会不晕的吗。我这话一出来全车人都看着我，我想他们是在猜测我和韩夏的关系。但是韩夏没有朝我发火，她又把双手抱在胸前一副冷漠的姿态。我也不再说话，拿纸巾继续擦我的衣服。过了好久，久到我以为韩夏不会再说话的时候她突然又开口了，她说陈沉，这些年我一直拼命的努力让自己变得富有，你知道为什么吗。还没等我说话她自己就回答了，因为我一直告诉自己说，只有变得富有，才能让我想要的，都回到我身边来。说完她就不动声色的盯着我的眼睛，我被她看的全身发毛，我说你想要的就是我吗。她咯咯的笑起来，应该说，我想要的，包括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