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的尽头空无一物》芊黙西辞

1、小小少年，没有烦恼。

　　又一个白昼要结束了，被太阳烤了一天的地面终于开始冷却下来。

　　我揉揉僵硬的屁股，搬起坐得发热的小板凳进了里屋，厨房太黑，爸爸说电费太贵，所以不敢开灯。其实也算不上是厨房，家就是这么一间，厨房和卧房用一张帘子隔开，帘子过于老旧，上面还有密密麻麻的涂鸦。有段时间爸爸不让我出门，我就是每天拿着一支铅笔在帘子上练字，我只会一遍一遍写自己的名字，陈沉，陈沉。我问过爸爸这名字怎么来的，他说是从书上看来的，书对没有上过学的我来说是比钱更神秘的东西。我就一直为自己的名字得意。但是妈妈似乎不怎么喜欢我的名字，顺带着也不怎么喜欢我。

　　就比如现在，她一直皱着眉头，我知道我做的饭菜从来都不合她的胃口，餐桌是用两张凳子拼凑起来的，一家人挤在巴掌大的一张桌子上，额上的汗珠清晰可见，一切都和往常一样，我做好饭等爸爸妈妈回来，妈妈皱着眉，爸爸笑呵呵。记不清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多久，但是镇上的小孩都是这样的，稍大一点的还要跟着父母出去干活，爸爸说明年就可以带我出去挣钱了，我不知道怎么挣钱，但我喜欢和爸爸在一起，再苦都愿意。

　　洗碗的时候我就开始兴奋了。每天晚上我都会和伙伴们出去玩游戏，南源镇并不大，也很少有外人来，从来不担心走失，玩得最多的是弹珠，巷子口有一盏灯，彻夜亮着，我们就在灯下挖几个小坑，技术最棒的是青青，比我小两岁，我们常常惊叹一个小姑娘怎么可以比男孩子还霸气，她总是有数不清的鬼点子，和她在一起永远不用发愁。今晚我们玩跳格子，轮到我的时候青青笑得格外大声，她说我单脚跳的样子真不像个人。小飞就在旁边一个劲地附和，对对对，陈沉真不像人。我捡起地上的塑料拖鞋就向他扔过去，“没人不知道你是青青的跟屁虫，干嘛表现得这么露骨，她让你去死你也去啊！”伙伴们顿时都开始起哄了，小飞涎着脸假正经：“那当然去不得，我要是死了谁帮你们主持后勤啊."小飞是我们当中最胖的一个，走路久了就会大口大口喘气，我们常常笑他一辈子都别想飞了。他从不生气，总是憨憨地笑着，他说他哪也不去，他要永远待在南源镇，永远跟着青青。

　　玩到一半突然下起了雨。温度骤降，风从四面八方吹过来，我们单薄的衣服顷刻间就湿透了，紧贴在背上。家在这个时候格外的有吸引力，都各自向家的方向奔跑，连再见都顾不上说。跑到家门口的时候雨又停了，我脱了衣服想把水在外面拧干，听到有嘻嘻的笑声。转过头就看到青青站在五米之外的地方捂着嘴笑，夏天男孩子脱衣服是很常见的事情，我不知道她在笑什么。于是我停下动作站在原地望着她，青青今天穿的是白底碎花的衬衫，被雨淋过的头发湿漉漉的搭在肩上，她的眼睛也像被洗过一样格外的清亮。

　　“你不打算把衣服穿上吗。”
　　“我在等你笑完然后告诉我你在笑什么。”
　　“你不知道吗。”
　　“不知道。”
　　“你背上有块胎记。形状好像猪头。”
　　“是吗，我怎么从来不知道。”
　　“不信回去问你妈妈啊。”
　　我转过头费力的看还是看不到，我怀疑青青是骗我的，她看我不相信的样子，就找了快小石头在地上画了起来，一边看我的背一边画，看上去的确像猪头。画完青青又蹲在地上在笑，看着一时半会是止不住的样子。
　　“喂，不许告诉别人，太丢人了，像什么不好偏偏像猪头。”
　　“也不是不行，但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只要不是要我的弹珠，我什么都由你。”
　　“我的弹珠比你多好几倍，才不稀罕你的，再说我迟早会赢过来。”
　　“那你要什么，我没别的了。”
　　“我要你以后像小飞那样叫我青青，不许再叫我喂。”
　　我刚想说你脑袋被门挤了吧这么便宜我，可她没等我说话就转身走掉了，身边没有小飞的青青看起来很不一样，只是我说不上来。

　　一进门我就急不可耐的问妈妈，我背后是不是有一块胎记，妈妈已经睡下了，背对着我说不知道。我还想问你是我妈你怎么可能不知道呢，但是我没有再问下去。因为我看到爸爸对我使眼色，那意思我懂，妈妈的心情不好。但其实记忆里她心情好的时候屈指可数，从小我就觉得妈妈和镇上别的女人都不同，不像她们那样说话用喊的吵架用吼的，动不动就咆哮，那声音能让整个镇上都余音绕梁三日不绝。妈妈不常说话，吵架就更少了。她甚至很少正眼看我。我很想妈妈能像别人的妈妈一样，成天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吵吵闹闹，没事的时候打打我骂骂我也行。好在这日子过着过着也就习惯了，简单冲个凉就爬上了我的阁楼，房子太小，我一直住的阁楼，在上面翻个身都能吱吱呀呀的狂响，我常常担心它会突然崩塌然后压在下面爸妈的床上，但是这么多年它还是呈摇摇欲坠的姿势固执的挂在上面。所以我上去后基本上都是心惊肉跳不敢乱动。

　　今天回来的比较早，我躺在床上睁眼看外面，那是很小的一扇窗，没有窗户，冬天的时候用木板挡住风就可以了。空中有一轮圆圆的月亮，小镇的人在这时候基本上万籁俱静了，倒是有几声隐约的狗叫。我看着漆黑的天空想这世界真奇妙，一会儿黑一会儿白。白天有太阳，晚上有月亮。爸爸说这两个东西会发光，一冷一热，不管在哪里，抬头就能看到。爸爸说的话听起来总是很有哲理，他说那是因为他年轻的时候看过很多书，我问他南源镇的孩子不是都没有机会读书的吗，说他不是在南源镇长大的。我又问那是哪儿，他就开始沉默，再也不说一个字。我很早就知道什么叫做适可而止，所以这个家一直相安无事。有的时候我很想快点长大，我想我长大了能挣钱了妈妈是不是就会心情好点儿。我还想早点娶媳妇儿然后生一堆孩子，天天在家吵，这样我就不用面对令人发麻的安静。

　　【二】
　　今天妈妈出去的很早，我从小阁楼下来的时候看见爸爸坐在门口的旧藤椅上看一本小册子一样的东西，初生的太阳照过来一半，爸爸的脸上有微笑。在我的记忆里边爸爸常常是笑着的，他喜欢摸着我的头说你要快点长大，说不定有机会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我不知道外面有个怎样的世界，但是听爸爸说和南源镇是两个天地。我常常觉得爸爸不像我们南源镇的人，他的心里好宽广，我和他一起生活这么多年，都看不到他的边。从小我就希望成为和爸爸一样知道很多哲理的人，这样我就可以在伙伴们面前出出风头，青青也会对我刮目相看。对了，说到青青，昨天晚上说好今天要接着玩突然中断的游戏。我胡乱洗了把脸把所有的弹珠扔进口袋里就往外跑，爸爸在后面喊着要早点回家。我回头应了一声，看见太阳已经全部照在了爸爸的身上，他旁边的茶杯还冒着热气。我突然觉得很温馨，这是妈妈从来没有给过我的感觉。

　　我去的时候伙伴们已经开始了，青青又赢了一场，小飞的喊声格外响亮。青青看到我来了，站起身说陈沉我们来一盘吧。我说好啊不过你可要手下留情，我的弹珠真没剩多少了。我们在玩的时候小飞一直在旁边给青青加油，除了他之外的所有人都帮我加油，他们拼命地喊着陈沉陈沉给我们男生争口气啊。当我正趴在地上瞄准那个小坑的时候我听到有人说了一句话。这句话让我立刻就站起身来寻找那个说话的人，因为这声音太奇妙了，是我从来没有听过的优雅。

　　我听到的这句话是，你们谁叫陈沉。我说我是。问这话的是个女人，她身上的衣服看起来那么怪异，我想肯定是为了省布料才连袖子都没有，像妈妈里面穿的内衣，竟然穿着吊带就出来见人了。还没等我问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她就又说话了，她双手抱在胸前细细地打量我说陈议平时就让你玩这些么。

　　我不知道这些有什么问题让这个女人一副看不起的样子。但我很清楚地知道，陈议，是我爸爸的名字。我说你怎么会认识我和爸爸，我从来没有见过你。她突然间就笑了，她说你的名字都是我取的我怎么会不认识你呢，陈议一定没有告诉过你。之所以取名为沉是因为你出生的时候是那批婴儿当中最沉的一个。我站在原地看着这个问题女人没有说话我在想是应该相信爸爸还是相信她。然后她接下来说的话让我更加班不知所措了。她说对了陈议一定也忘了告诉你，我才是你的母亲吧。

　　她这句话一出来我的伙伴们都张大了嘴巴，小飞说陈沉你怎么这么不厚道啊背地里藏了个这么漂亮的妈。我还是不知道怎么接话，整个人都傻掉了，我想我不是已经有了一个妈吗，这到底怎么回事，难道她是人口贩子想让我跟她走。这时候青青在我身后说你说你是陈沉的妈妈你有什么证据吗。那个女人斜着眼看了一眼青青说我不需要证据。青青说陈沉背上有一块胎记，现在我给你三个选项，A，乌龟。B，猪头。C，叶子。你说他的胎记是什么形状。她笑笑说你这小姑娘还挺聪明。然后她毫不犹豫地选了B。我看到青青也傻了。她看着我的眼睛不说话。只有小飞一个人在那里狂喊啊啊啊青青你怎么会知道陈沉身上有胎记。

　　而这些对我来说都不是声音了，因为我看见巷子口那边又过来一个人，从熟悉的身影来看那个人应该是我的妈妈。我冲过去拉住她的袖子说妈这儿有个人说她是我的妈妈，你快过来告诉她你才是我妈妈。我觉得自己的声音都带着哭腔了，平日里我从来没有拉过妈妈的袖子，但今天我突然特别想妈妈能像老鹰抓小鸡里面那只老母鸡一样以最最凶悍的姿态把那个女人赶走。我就可以当一切都没有发生过，继续和青青玩弹珠了。但是妈妈根本不看我，她只是对着那个女人平静地说，我就知道你总有一天会找到这里来。走吧，我带你去见陈议。

　　我跟在她们后面还是没有反应过来，走在我前面这两个穿着打扮截然不同的女人到底谁在是把我生下来的那一个，妈妈不知道我背上的胎记但是那个女人知道，我想起妈妈从小就不喜欢与我亲近，有什么事总让我去找爸爸，她对我不关心，我做的饭她不爱吃，我做什么她都不高兴。从前一直以为妈妈的性格就是这样，但现在似乎有了更完美的解释。可是我不能接受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的妈妈突然间不是我的妈妈，我想现在只有爸爸能给我答案了。我突然就迫不及待的想见爸爸，从来，从来都没有这么急迫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