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蝴蝶》王小团儿

1、沾邊裙弄蝶·其一

　　山色悠遠晴方好。
　　虛對窗外如此景色，她低頭爛嚼紅茸，數數自己綿密針腳，眼見一副富貴牡丹在手下細細成形。
　　嘆一口氣。
　　今日又是如此。那人若不來，則不論針線得了如何誇讚，天天都是一樣的寂寞。
　　然而她知花有重開日，人無再少年。
　　誰肯忍看自己的青春，就此在閨房內無盡蹉跎。
　　正出神，忽聽得門外小婢丫頭們吵吵嚷嚷：“瓔珞小姐到了！”
　　她喜極，顧不得手上牡丹尚未繡完，匆匆丟下，邁著細小但急切的碎步，不顧母親曾下的禁足令，走出廳堂來。
　　堂里站著的正與丫鬟打鬧的女子，眉目毓秀，認真看時是個極品清麗的女兒，卻做了一身男裝打扮，束著髪，并不曾梳髻。只見她頑笑間舉手投足，文采風流，顧盼神飛，又更勝爹爹堂前那些鬚眉蠢物不知幾許。
　　停了腳步，她竟看得呆了。直到旁邊有丫頭叫：“張小姐來了！”那女子連忙回過頭來，見是她，笑吟吟地走去。
　　還未等她開口，那女子已經說道：“倩女，你快回房去，等下張夫人見到了，還不又該絮叨。”
　　張倩女抿唇一笑，手裡繡花掐牙子的手帕望她面上只一撲，轉身嫋嫋婷婷的走回閨房，一面走，一面回頭不住地笑望。
　　好容易尋見個無人處，那女子連忙趕上去，將她手裡帕子一扯，張倩女一雙小腳，站立不穩，竟順勢便往她懷裡跌來。女子笑嘻嘻地一個抱緊，便在她臉上就手一捏。
　　張倩女微紅了臉面，掙扎起來：“自幼當男子教養，這倒好，教養得便像個渾小子！”
　　那女子仍舊是笑嘻嘻地道：“我哪裡便比得上你這樣大家閨秀。”
　　張倩女把帕子一甩甩到她身上，只咬著唇角看著她笑。待要轉身，卻又被那女子拉住，她便故意嗔道：“好端端一個體面的王瓔珞公子，平白沒臉地拉著我做什麽？”
　　瓔珞頑笑道：“要和小姐做一對鴛鴦帳里的長久夫妻。”
　　“做死了！”張倩女舉手佯裝要打，卻被瓔珞輕輕攔下，笑著挽到一旁。
　　她略正一正色，道：“倩女，其實我此番來，是有件事要同你講。”
　　張倩女側著頭看她，樣子委實不似說笑。
　　“你可曾聽說，我有一個同胞的哥哥，叫做王文舉的，從前曾和張夫人約定，與你指腹為婚？”
　　“是略有耳聞。”張倩女點頭，“不過你這哥哥傳說是因從小失怙，寄養在別處。也不愛讀書，只曉得鎮日廝混，再不學好的。我只當是這門親事早已作廢，如今為何又提起來？”
　　瓔珞頓了頓，似乎在忖思如何解釋方妥。許久，才開言道：“我前幾日聽你家侍婢說，張夫人近來數度去信詢問我哥哥情況，想是還記掛此事，且你與我哥哥年紀俱已長成。看張老夫人之意，似要促成此親。”
　　張倩女吃了一驚，然而馬上又定下神來。她拉過瓔珞手，揉捏著她纖纖十指，好言寬慰道：“你莫要焦急。我娘的心思我自是知道，我家三輩不招白衣秀士，況且你哥哥那個不求上進的樣子，想來也是舉人無望，我娘見了面，自是看不上的。這樁婚事，想必就此作罷。”
　　瓔珞笑道：“我也是這樣想著呢。我哥哥這幾日得了張老夫人的信，正動身前來探望岳母，二則順路去長安應舉，想多少混個文名。看他那個樣子，文名必是無望的了，也權就當見他一見，斷了老夫人的念想。”說完，忽而貼近張倩女素淨的俏臉，把聲音放得十分軟細：“那我，也就樂得與你做對一時長久的小夫妻——”
　　“又說什麽渾話呢？”張倩女笑著推了她一把，卻是口頭不似心頭。
　　正頑笑間，只聽堂前有小丫頭在報：“張老夫人有請小姐、瓔珞小姐。”
　　母親有請，不敢不去。瓔珞與張倩女當下連忙整了衣冠，理了鬢髮，雙雙走向廳堂。
　　幽深小徑，穿花蛺蝶，庭院里山石錯落，雖不富貴，卻也雅致。過了那九曲回廊，還未到大堂便聽見裏面張老夫人道：“倩女如何還沒有來？還不快上堂拜了哥哥。”
　　張倩女聽得此話，與瓔珞面面相覷片時。瓔珞低聲道：“這會是哪一個哥哥？”
　　倩女搖頭不知。碎步上得廳堂，只見與張老夫人對坐的是一位年輕後生，樣貌倒是與瓔珞有幾分相似，正與張老夫人兩下應酬，一雙眼睛卻不住地望她身上睃來。
　　張老夫人見張倩女上得堂來，便笑著招手叫她過去，與那後生兩廂拜見，一面說：“快來見過你王家文舉哥哥。”
　　張倩女心裡一驚，未曾料到方才與瓔珞說起的王文舉竟這樣快便到了府上。她上下打量那後生一番，覺得雖是一身書生打扮，且面貌有四五分相似，卻身形蕩歪，嬉皮笑臉，莫說似瓔珞那般文采風流的氣度，就連個秀才的樣子也全然不見。
　　她見此情形，知道自己平日里聽聞和瓔珞所言非虛，心下已有七八分不喜。便只與那後生淡淡地唱了個禮，道：“哥哥路途勞頓辛苦。”
　　王文舉笑嘻嘻地還了禮，說聲“妹妹有心”，便站在那裡只把眼睛望向張倩女身上，睃得她渾身不甚自在。
　　張老夫人擺擺手，對二人嘆道：“當時我與王同知訂下這樁指腹婚，不想他竟仙去了。如今文舉到我府上來，能成就這美事，自然是好的。只是未曾謀得一官半職，於是便先以兄妹相稱，文舉勿怪。”
　　王文舉身子一歪，喏到老夫人面前，大咧咧道：“夫人莫要如此說。小生此番前來，不單是為拜見岳母大人，也是順路上京，疾便搏一個功名。”
　　張老夫人點頭道：“便要如此才好。你如今先安頓在你妹妹家，待過幾日上京趕考，我著倩女自去相送。”
　　張倩女心裡氣悶，向老夫人請了辭，自己退出廳堂來。臨去還見王文舉不住地向自己掬著一臉笑意，也不多看，掉頭便走。
　　出得廳堂，瓔珞便迎上來，道：“我方才在外頭都聽真了。我哥哥不想這麼早就到，這倒是苦了你。”
　　張倩女搖頭：“我很看不上他那登徒子樣。要我嫁他，除非瞎了我這眼。”
　　說罷，自顧自轉身回房去。瓔珞緊隨其後，也不說話，待她進房關上了門，驀地扯住她的手腕道：“你放心，我決計不叫你嫁他。嫁給我哥哥這種人，生生害了你下半輩子。”
　　張倩女慢慢在桌邊坐下來，似是自說自話地道：“不嫁他，跟著你，便是一世待在這深不見底的繡房里，也是好的。”
　　瓔珞撫摩著她的頭髮，寬慰道：“你不必擔心。單憑我哥哥，莫說是上一次京，就是多跑幾次把腿直跑斷了，他也掙不到個功名回來。到時候他自然沒有緣故上門求親，張老夫人也不會答應。”
　　張倩女緩緩將頭偎在瓔珞懷裡，心內五味雜陳。想自己從小與瓔珞青梅竹馬，早已不是情同姊妹而已；若今日生生因王文舉而拆散，昔日對食頓成小姑，還不知是怎樣一番淒涼的光景。
　　再者王瓔珞與王文舉雖則是同袍兄妹，卻判若雲泥。那王文舉今日在堂前也見過，浪蕩輕浮，不成樣子；瓔珞卻是養父母從小當男子教養，私塾長大，知書達理，才學橫溢卻又溫軟體貼。張倩女其心誰屬，不言而喻。
　　她抓緊瓔珞的手，喃喃：“如是便好。你答應我的……”
　　瓔珞輕輕點頭：“答應你的，定不食言。”
　　窗外聲聲瓦雀，聒噪清脆。那早春的綠意染上窗紗，透著一片新涼。張倩女腳下丟著方才繡了大半的富貴牡丹，竹椅吱吱呀呀，撇出另一樣悠揚的意味。
　　“看你，髮髻都散了。”瓔珞似是嗔怪地說，隨手便拈起桌上的玳瑁梳子為倩女挽發。
　　倩女看著鏡中自己，出神半晌。瓔珞的手巧，為她挽的是雲髻，那一抹烏髮打理得恰似天邊的黑霞，密雲不雨。
　　“我這頭髮，從此只要你為我梳。”倩女道。
　　瓔珞展顏一笑，隨手從自己頭上拔下一枚細細金釵，從倩女的側鬢斜插入發。“既是如此，這個送你。”
　　張倩女左右端詳后，讚歎道：“做工真巧。”
　　“這是我那母親去世前留贈我的釵子，想來世間再沒有第二根比這更細更巧的，我且把它給你，權作聘禮罷了。”
　　張倩女回身故意嗔道：“聘禮？你代你那文舉哥哥來聘我不成？”
　　瓔珞笑吟吟地扶著她的頭，道：“非也。是我聘你。”
　　張倩女臉面微紅，低頭不語。瓔珞又上下打量了鏡中的她幾回，滿意地道：“好了，這下真如珠玉添彩，錦上添花了！”言罷，意猶未盡，又想與倩女頑笑一回，便低頭在她耳邊道：“這釵子不單是好看，它還有另一樣功用。”
　　“如何？”倩女不解。
　　“若是有人輕薄你，拔下來便可防身。”
　　張倩女撲哧一笑：“這樣細的釵子，未等我用它早就斷了。”
　　“你有所不知，正是細些方好。”瓔珞低聲道，“我之前看那些提刑律書，裏面說到若要殺人且令仵作難以驗出，便以金針扎入頭髮頂心使其斃命。”
　　倩女唬了一跳，見瓔珞忍不住開始嘻嘻呵笑，旋即轉驚為怒，一巴掌拍過去：“好瓔珞，你敢嚇唬我！”
　　瓔珞就勢把她抱住，兩人纏綿悱惻，糾纏在一處。
　　原是一樣的珠圓玉潤，玉體生香，恰似揉碎了一地的海棠花瓣，傾倒了一床的楊枝甘露。渾不覺外頭聲聲滴漏催人醒，案上點點楊花落硯臺。
　　溫柔清淨鄉。
　　人間仙境，莫過於此處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