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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章二三 ...

  •   安西光义一生无子女,最后,是半卷竹帘一剖人间为两岸,流川立在帘外阶下,听他低缓却清晰地说,我无法告诉你乱红的对错,因为一国的历史只有一次。对于所有并非明亮的存在,请以你的方式走下去,忍受它,成为它,你若是明亮的,它也就是明亮的。

      流川没有答言,身后的医者也不敢轻动。朔风吹面晨鸟乱飞,红叶一霎时落了满阶。

      夫人陪在帘里,夫君久病,她于生死早已淡漠,却也忍不住在此时压低呜咽,终于无法自止,哽然唤了夫君的名。流川当即觉得不好,不顾礼仪挽起竹帘闯进去。

      那是安西光义最后的话语。

      ANSIR训练场边那一树梧桐仍在,安西光义引退前夕,有人曾见他长久地立在树下,天光尚好,还可听见一群一群少年宣誓的余音经岁不灭。老者去时那半敞的竹窗,恰好朝着梧桐的方向,只是中间隔了郁郁的山漫漫的流年,转身一别后两不相望。誓词中的远方,终于未能抵达。

      葬礼那天三井寿一身格子衫浅仔裤在青里泛着霜红的槭树林下徘徊不去,远的是衣冠楚楚的唁者持白山茶花立在墓前躬身喃喃有语,离校恁久认不出种种面目,也明知想见的人不在那里,因而觉得可笑。

      初入自由圣战那一年,每月都有同伴死去,未必缘于组织的清洗,甚或仅仅是无聊的械斗,以及再平常不过的意外。联络终端那一个一个消失的名字,如一季终岁未晴的大雨落向大地,而他们的血,永远只能淌在他心里。

      屡教不改地冒着暴露身份的危险潜入那一处一处简陋的驻地,甚或废墟,找回暗嵌着ANSIR编号的钛金手环、打火机、自来水笔,有时残缺不全,有时血色方晞。

      那一年安西光义会每周末散步到这座城最喧哗的街心广场,独坐长椅一隅,读报或饲喂早已相熟的广场鸽。三井就在与他相背的长椅另一隅坐下,同伴的遗物归还给他,这世上轰然降下的所有悲伤归还给他,并无任何值得交换的情报,甚至不和他说一句话。

      最末一次去街心广场,是弃用投敌的半年之后,三井没有见到长椅上安然独坐的老者。那一年他为那一人受过的伤从此不愈。而当时的他又何从知道,那一年那一人为他落下的心疾,竟终于致命。

      来人不外乎ANSIR旧识,红发樱木立在通向老者永眠之地的小径上,捧了签名簿,只简约答问,并不如往日天才的一惊一乍。身侧是赤木家小姐,素结长发,浅袂半挽一束白茶,枝枝簪于唁者衣襟,遇致谢,偶尔会绽开一抹苍白的笑意。

      三井看见了安西夫人。伫于墓旁的容色平淡成一泓止水,反复聆听过敬请保重那样有心无力的慰藉之辞,仍一丝不苟地俯身答礼,坦然谦然,自始至终并未哭泣。

      末了,是娘家的晚辈搀扶她折返。在尚未知觉的时候,三井已步出林间,向她必经的道旁,等恍然自省蓦然止步,恰恰与她四目相接。

      那几年的在校生多半不记得三井此人,归途中看他一身落拓不来不走,也只当寻常过客,惊诧莫名一眼就两相陌路,安西夫人的眸光却是一亮,一亮的瞬间见泪了。一时似有许多话,终于不能说一个字,大约彼此都怀着歉疚。

      夫人缓缓行出十几步,停下,回身顾了一顾,身边的中年和青年也纷纷回看,不知所谓,想是夫人舍不去逝者从此空山雪月孤枕独宿,只得个个温言细语相劝,拥着她走下山去了。

      三井正目送安西夫人一行渐远里兀自出神,忽听身后有人唤他学长,本能地轻扬起一笑回头,是那天在小巷里遇到的,枪法凌厉性子古怪的小孩。原来他一直没离开夫人左右,浅淡时让人全未认出,明亮时又眩目得不动声色。他说,“老师临行之时,握着我的手叫了你的名字。”

      心上有危险的裂纹爬过,暂时不疼不痒,再过一会就难说,还好流川没等他回答又说,“一句话也没留下,但我想,他说的是请原谅。”

      三井转身时那个笑好看则好看矣,无奈在脸上挂久了,有点僵,他忍不住抬手在颊上揉了揉问,“你回答了?”

      流川沉默了一会,“我说很想他,还有对不起。”怕是长这么大还未向任何人如此告白过。

      三井心下过意不去,也不知是为谁,只回了他一句,“谢了。”

      “不必。”流川说。

      小孩太过善解人意,这样被动的局面三井不喜欢,于是换了个话题,“伤还未好?”不意外地看到流川微怔了一秒,他上前握起他的右腕,青白皮肤上还留有浅浅的灼痕,“一名优秀的狙击手,他的身体就像一台精密的仪器,有一丁点误差都要适应很久。”流川看见三井饶有兴味的笑,于是猜到他想说的话,“左手比右手枪法好,却还是用了受伤的右手,你不想置藤真健司于死地,我有点好奇,那是为什么?”

      “学长为什么不杀铁男?”看似了无心机,却也足以揭开某处疼痛的记忆。

      三井忽觉有意思起来,“他本来可以杀我,但有一天他对我说,杀一个人需要很多理由,而不杀一个人,不需要任何理由。”

      “我也不需要理由。”流川回答。

      “你不想仙道彰为掩护你背负无可挽回的罪名。”和他交换一个秘密,即是平局。

      听到那个名字,流川也未动容半分,“我不懂学长的意思。”

      “五年前可以一枪致命,今次却故意失手,若两罪并罚,会看在他已有悔改之心从轻判处,是为这个?”那样的心情,我怎会不明白。

      流川许是觉悟到面前这人如此八卦又何必同他多言,“告辞了。”告别礼也不过是微垂了羽睫。

      决定离开,便再无一步迟疑。即使每一步都向着相反的方向,三井也了然那所有的缘由。

      这世上曾有一个人,仅凭握他的手就可知悉他的心事,那人走后,便为他合掌,合起这一场人间的离乱,岁月再多风雨,只是不许旁人参透,或有一天他再握他的手,有多少时光的秘密,也只留待他去揣度。

      三井如此想着,朝恩师的墓走去。

      记起国中时安西光义尝责他集中力不济,十发子弹之外再打不出十环,便发明了一种惩罚他的法子。取一柄长刀令他在掌中握着,不是刀柄,而是刀刃。在山居廊上与他默数着时光对坐,刀不许落地,若握得太紧,又不免鲜血淋漓。

      严师久坐必要瞌睡,因难得一见,三井必得偷偷取笑,手上一不留神,薄如蝉翼的刀刃就直刻进掌心,安西光义一觉醒来见到的,常常就是一副呲牙咧嘴不知是笑是疼的表情。

      新封的墓石尤冷,三井在墓前缓缓跪下来,指掌向碑上名字一笔一笔抚过,双臂环上去,收紧,那名字就贴在心口,像一次久别的拥抱。将暮的山中狂风动地而起,住在心里的人如今在天上打着瞌睡,亦不时俯着看他,怀里的顽石却如一柄青刃,生生刻进他从此无家可归的生命里。

      可以重来的话,我要像樱木流川那样从开始到最后,寸步不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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