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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章二二 ...

  •   四昼夜的雨时落时停,世上又生出许多猜忌。国会追问调查进度的询唤函已下达数次,无言的敌意纷纭在新闻的字里行间,风声里静息为孤岛的这座陆军医院,时光的流逝已不能指认,此间冷暖只有早出晚归的军用信鸽知道。

      手术那夜过去,多年心上未明的都不必再问。和神说好的,只守十二小时,然后换班,可四昼夜间牧几近无眠。监护病房格外留心着绝不踏入半步,生怕惊扰了谁的安睡,再想念那容颜,也只是廊里缓步静待天明。

      当一点青白由无边的暗里破开,惴惴不安又无法自制,像那一夕体肤相亲后的失眠,想那人若醒来,该怎样唤他名字,第一句问候又会如何用词。白昼却无声无息地压过来,无比沉重无比冗长地压过来。

      神宗一郎向见习护士换来了第四夜值班,在不厌其烦的病房探视途中他又停下,因见牧倚着那间监护病房的门坐在廊上,一只手臂撑在屈起的单膝,像很多年前,ANSIR训练场上摸爬滚打共梧桐树下闲谈小叙。神并未劝他,只立在原地,俯过轻不可觉的一瞥,低头记几笔值班日志,不等他抬头就离开。

      雨停时,神在牧身畔倚门席地坐下,两人共饮一壶早安咖啡。牧一心念着病房里那人的安危,几天下来喝的是白水或咖啡都无甚区别。若不是这样,他会对神说自你走后,整座城市再喝不出这味道。神的咖啡壶里总是加半勺枫糖和几叶薄荷,大学时起牧就从未猜对。

      彼此无言至天光初透,神转头看了看牧,说了一句“高头前辈……”让牧抬手打住,好像那个名字会惊吓到身后门内的人。两人起身散步到走廊尽头的窗边,天还未大亮,闻到半空里若有若无的青草香,神阖目深吸一口气,说,“部长这几天都有来电,问我他的伤如何,你怎么样了。”

      “除此之外?”刻意不肯过问的,终于还是无法回避。

      神微微笑了一下,漫无目的看着窗外说,“国会在向部长施压,催促继任人选重新提名。”

      牧停了几秒,回答,“那也好。”听不出任何惊诧。

      神转身倚在窗上,抱臂望向天花板,“高头前辈称病不出,牧再不回去的话,他们可能会强行指定新的继任者。”

      心头涌起一缕不快,牧思忖了片刻问,“他擅自和我约见的事,田冈茂一是什么反应?”

      神一时间不知从何说起,“他在国安部的处境牧很清楚吧。”该以怎样的语气述说那个人的事,于是明白心里原来还并未平和,“执守部长办公厅以来反对声不绝。这次若不是田冈茂一看重他是唯一能牵制牧的一步棋,在得知你们关系的时候,就已经放弃他了。”极尽轻描淡写,国安部弃用的棋子是什么下场,这句话还是无法说出口。

      “所以我继任是为他好?”多可笑的逻辑,但牧已经明白,这的确是他们所处的这个世界运行的方式,而他终于不甘心,“我们可以离开这座城市,甚至这个国家。”

      “那得问问他是否愿意隐姓埋名,做牧的地下情人。”神半开玩笑地说。

      “我也会是他的地下情人。”这样说的时候牧的眸底刹那温柔。

      那个瞬间神的笑容并不明亮,“那样的你们,并不是我曾经认识的牧绅一和藤真健司。”

      牧无语了很久,忽然问,“你是不是答应过高头前辈说服我回去?”看神明眸善睐一副任务达成的如释重负,牧顿悟,又问,“他老人家真的是因为关心我才打电话给你的?”

      神忍不住噗地笑出声来,答曰,“他老人家气得只差骂街了。”

      那个早晨天空放晴,藤真醒来,因为梦见牧的离开。

      那时神正送牧驾车离开陆军医院的一道道关卡,最后车停下,神掩上副驾驶位的门,绕到半敞的车窗边话别,“牧为什么信任我?”
      牧笑了,“不信你信谁。”

      神望了望天,露出一个颇堪玩味的无辜表情,“部长曾暗示我,不要救他。”

      牧仍然不怎么惊讶,“那为什么救了?”

      如此恶劣的明知故问,让神避重就轻好一番寻思,最后抬头直视着牧说,“职责所在。”

      “只有这样?”牧并未就此罢手。

      神忽然觉得双颊发烫,自圆其说地清了清嗓子,一字一句回答,“如果他死了,牧也就死了。”

      不想轻率致谢唐突他的心意,牧斟酌了用词,“那我该说,无以为谢?”

      神想了想,“说再见就好。”

      雨后的狂风吹过浅草,已无理由拥抱,亦不习惯道别,牧看着他没说话。神凑近,修长白皙的手指攀上车窗玻璃的边沿,轻声说,“一切小心。”

      牧一直记得那次分别,好看的手离开窗边,车窗缓缓升起来,神站在两三步远的草坪上,不言不笑也不带半点情愫。然后他和整座陆军医院在窗上退去。

      不经意间一句叮嘱后来证明极有远虑,神宗一郎像个守望人间浮沉的预见者,在他无悲无喜的临别话语中沉默着世上关于牧绅一的许多次离别,在牧决定踏上和父亲相同的人生轨道的这个时刻,真正艰辛的路途才刚刚开始。

      枪伤之痛日复一日冷却,桑未初九一八七四广场的记忆正在淡去,成为极远极不可信的传言。藤真站在病房外空无一人的廊上会忽然问自己,从何时开始,为何困在这里,也许不过是一次伤风,又或者他已不在世上,只不过内心还未知觉。为世间所遗忘者,都是怎么证明自己存在的?

      不知是谁给这间楼层标注为警戒,除医者外,藤真没见过任何闲杂人等,唯一的常客是神宗一郎,每日晨昏必来探问,早安晚安一次不落。

      有时仅是换药和确认体温。有时在榻旁小坐,向他说起那几年远国所见的风物,从春雪里的红花,到针叶林外的夕阳西下。有时徒步两个街区,携回几样与这军营格格不入的清粥小菜共尝。有时牵来一个大大咧咧的少年,抱一大捧马蹄莲极不相称地挠头立在门口左顾右盼,局促且不知所措,没有一次把来意说得明白。

      ANSIR时代神交已久的故知,隔了几年各安天涯的仓皇日月,忆及彼此亦敌亦友遥遥相望的旧时光,自有千百般心照不宣的温存,相濡以沫,是了吧。神只是在那里,淡定地微笑,安静地说话,不很忧虑也不很欢喜,或只是相对沉默,也已足够让人安心。

      只有一个名字,两人都倍加小心地绝口不提,也并未少了什么。入院之前的那个世界里,谁的战争谁的成败,谁应劫而来谁挥袖别去,已模糊得难于辨认,事到如今到底少了什么,说不清也不必在意了。

      直到有一天,隔窗看楼下小球场上神和那位少年追逐嬉闹洒落笑声无数,才想起少年的名字是清田,才知神待他那一种温柔周全原来是冷淡而客气。

      忽然记得恢复意识那天,神曾在他床边轻念一本推理小说的初章,是离国岁月里从未离身,战乱中反复失落了又拾起的,极好的故事。神这样说的时候,藤真正心力交瘁地应付伤痛和高烧,未听真切,依稀那书后来就安放在床头小桌的抽屉里,于是找来翻开,从开篇字句,一页一页看过去。

      迷迭香安魂曲。名字并未见得惊艳,故事却意外地引人入胜,拜它所赐,打发了等待伤愈的大半时光。只是最末几章里有几页似曾相识,一时想不起在什么地方看过。

      离开陆军医院之前,和神并肩散步的某个午后,藤真把书还给他,“为什么喜欢这本书?”

      神低头不语,藤真屏住呼吸,站定,任他兀自向前走去,两三步外,神不转身地说,“故事的主人公,很像我喜欢的那个人。”藤真看不到他的表情,想来应是浅笑,向天空,微扬了头,仿若自言自语一般说,“这本书是那个人的至爱。看得日子一久,渐渐误以为他就是故事里的人。”说着回身望藤真。

      在哪里看过。想起来了。

      神在笑着,“可故事里,他的心上人,不是我。”一字一顿,破空而来全无因果的一句话,藤真却听懂了。

      “是个悲伤的故事。”许久,藤真回答。

      藤真出院那天花形透骑了脚踏车来接,他说送你回公寓如何,比国安部离通讯社近,我还赶得上选题会。

      田冈茂一最近收到一封元老级联名上书,诉海王星行动反制小组与敌党暗通款曲,藤真健司这个名字之于国安部的意味已今非昔比,大伤初愈还是少惹这份闲气为宜,不过花形没告诉藤真。

      藤真说你有点良心好不好,这么久都不担心我的死活烦你送一趟还计较远近。

      军营重地不是平常人士可以轻易出入,藤真当然知道,不过他也没告诉花形。

      我说担心得食不甘味寝不安席你又不信。

      所以就完全没担心。

      不是,担心了一下,但后来想通了。花形说,像你这么棘手的家伙,KAMI SAMA也嫌麻烦所以会安然无恙还给我的。

      藤真若有所思半晌,不甘心地问,真有那么棘手?

      花形狠狠点了点头。

      那世上真有,比我好一千倍一万倍的人?

      当然有了!赞同得煞有介事。

      那时正迎上西落的暖阳,金红的夕光洒在两人身上,把身后的影子扯得悠长悠长。花形推着脚踏车,走着走着就停下来,像是洞悉了什么。他说藤真。他说,若有人竟和你说,世上有比你好一千倍一万倍的人,他一定更想说,别人再好,也不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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