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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   《宁史•世宗起居实录》载,世宗重煦七年,岁在乙巳,先帝八子独孤叶勾结金吾将军魏岩霖起兵谋叛,世宗被乱兵困于西内太极宫,史称“乙巳宫变”……
      世宗,乃为中略宁朝重煦帝独孤炫崩后,朝廷所谥之庙号。
      乙巳年,正是重煦七年,那也是独孤冥跟在谢默身边的第一年,这一年,宫中发生了一件大事。
      得知消息的那日,很巧,正值旬假,谢默旬假总住在家中,独孤冥不愿意一个人呆在宫里,也跟着他回府。
      下午,冥与谢默下棋,谢默的棋艺不好,他下棋的时候呆呆的,冥学习烦了的时候总是与谢默下棋,看到先生皱眉的样子,心里会有小小的快意。
      谢默虽然看上去温和端雅,其实迷糊得很,时常会做出很多傻事。冥喜欢看自家先生笨笨的样子,虽然这心态很不好,可他就是喜欢捉弄温和的先生,因为很有趣,也因为这样笨苯的先生看上去很可爱,也让冥解气。
      虽然学习不是件痛苦的事,可冥知道自己没有谢默聪明。学多了,跟不上谢默讲学的进度,这时谢默会停下来等他,可冥觉得面子挂不住,心里还是会埋怨。
      谢默棋艺很烂,而下棋的时候,冥从来不放水,也不手下留情,不杀得谢默片甲不留不罢休……
      今日也正值快意之际,这时有个人跌跌撞撞的冲了进来。
      他说宫中出事了,陛下出事了。
      这人的衣冠打扮冥很熟悉,是宫中宦官的装束。他浑身的泥浑身的血,满脸流的,不知是泪还是血。
      “大人,陛下出事了。”
      他说圣上被乱兵围困,他说现在不知陛下的生死……
      谢默只觉这消息有如当头一棒打了下来,第一个映入脑海的念头不是担心也不是仓皇,而是埋怨。
      他想起了昨日黄昏,皇帝那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迟疑再三,还说无事的样子。
      必然是已得了消息,这人呐,却什么都不说。当真以为他谢默如此无用,无法替他分担肩上重担,还是信不过他……
      淡淡的,心里十万分不是滋味,可想到的还是那张装作若无其事的脸后,隐藏的关怀。
      错认不了的关怀,谢默知道独孤炫不想他担心。可他现在,就不让他担心了吗?
      叹了口气,心有些甜也有些酸。稍微静了静心,谢默开口。
      “怎么回事?”
      一旁独孤冥目不转睛的看着他,随着内侍的言语,谢默脸色渐渐变了。冥从没见过谢默这样慌乱的神情,他一把拉住从宫中逃出来的宦官衣领,厉声询问事情的经过。
      问完了,谢默温和的脸色顿时转为铁青。
      他拉着冥的手,立刻就吩咐下人准备车子进皇城。
      谢默一路上都没说话,独孤冥不敢打搅他。
      进了皇城尚书省,才发现所有朝臣都到齐了,可谁也不知道现在太极宫内情况如何,皇帝情况又如何,整个场面乱哄哄的。
      左仆射杨承先和右仆射萧云欲控制局势,却控制不了。
      谢默沉默的看着眼前的局面,冥觉得他很生气,因为他握着自己的手力气用的好大。
      一刻钟过去,大臣们依然是慌乱而没有头绪,冥听到谢默咬牙切齿的小声道:
      “这群饭桶!光着急有什么用。”
      “先生?”
      冥担心的抬头看谢默,而谢默抓住他的衣领,一个字一个字的对他说。
      “六皇子,快去找个盆子来,只要是可以敲响的都行!”
      “先生,那您呢?”
      冥其实不想离开谢默,他感觉的到,自家先生的心很乱,谢默握在栏杆上的左手因为用力太大,皮都蹭破了他却像没有感觉。
      “我去请信王爷,目前全京城可以调动兵马,指挥做战而没有顾忌的人除了他,也没有别人了。”
      先生要去请有“无双将”之称的六皇叔?
      有沉稳的六皇叔在身边,先生应该不会有事,冥安心了许多。
      冥点头,正欲离去,他又被一股力量扯住。
      他吃惊地回头,瞧见谢默看着他,面上微笑有说不出的悲伤。
      “先生?”
      “小皇子,保重自己,千万不要陷自己于危险之中。”
      先生在担心他吗?
      冥的眼睛有点发热,可是男孩子是不能哭的,那样太没面子,先生为什么现在要说这样的话。
      冥总觉得谢默的话里隐藏了很多东西,那是冥不懂的情绪,但这时他又想到一个问题。
      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先生,你去请六皇叔,那这里怎么办?”
      “等老蓝来了就会稳定下来了。”
      老蓝,指的是尚书左丞蓝成式,蓝家是宁朝第一豪门,历代皆为帝皇亲信,蓝成式娶了良宜长公主,与皇家的关系又近一层。
      这个人能力听说很好,但也有传闻说他和谢默一向不对盘,先生怎么这么信赖他?
      冥很疑惑,但情势没有再给他询问的机会。
      谢默已朝外走了。
      瞧着他不紧不慢的身形远去,冥摸摸鼻子,他觉得自己也该乖乖的去找可以敲响的东西。
      待到冥找了个小铜盆回来的时候,谢默还没过来,但蓝成式已到了现场。冥看见这位素来张狂的驸马脸色也十分不好,他见到冥,劈头盖脸第一句就问。
      “谢默跑哪里去了?”
      直呼他人的名字是很不礼貌的事,一般人称呼先生都呼他“谢大人”,或是称他的字“君阳”,又或是以他籍贯为称,唤他“谢云阳”,冥知道蓝成式与先生不对盘。可他这么叫老师冥很不愉快,他冷冷地回了蓝成式一句。
      “不知道。”
      “不知道?你怎么会不知道他的去向,陛下如今情势危急,他哪里坐得住?恐怕现在已经在动脑子如何请救兵了吧!”
      看不出来这人倒也了解先生,可冥还是不想理他,见冥如此,蓝成式叹了口气,又道。
      “现在场面这么乱,正需要他这殿中侍御史安定局面,照他性子,不该不在场才对啊!”
      谢默时任殿中侍御史,负掌控朝堂秩序之责,这确实是他份内的事,难怪先生会要他去找敲得响的东西,估计等会肯定会用上。
      ******      
      人坐东窗前,日晚黄昏尽。
      同样的时间,不同的人,巧合的是心中都有事的人,面上的神情却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宫中出事了,王爷知道吗?”
      “本王当然知道,你不是也知道,只不过没料到发生得竟如此之快。看来,他还是没告诉你……”
      见谢默一脸为难,独孤贤微叹,拉了他坐在自己身边,又倒了杯酒。
      “要不要,这时候,酒可是好东西。要是醉了就更好,什么烦心事都不用想。不如来一杯,一醉解千愁。”
      这人怎么还是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像是一点的也不担心似的。
      推开递酒来的手,瞧着琉璃盏里灿烂晶莹的流红,谢默沉声。
      “醉了难道就不用醒吗?发生的事就能当没发生?他不说,我们就什么也不做吗?”
      深深地看入那双蓝色的眼,清如水如天,独孤贤稀奇的发现。同样被瞒着,那人却不恼,可他不同。
      “你不怨,我怨……”弃了王爷的自称,乌黑的眸注视着好友,有一抹淡不去的苦。“他什么都不说,明明肩上的担子都这么重了,还是装作若无其事,可我们是兄弟啊……他为兄,我为弟,他怎么就不能信任我这弟弟。什么事都只告诉我一半……”
      说得也是,听话的人点头,下刻开了口。
      “所以你怨你气,你什么也不做。可你也别忘了,谋反的主谋也有先帝八皇子,牵扯其中的还有影王爷,他们俩都是陛下的亲弟弟,而信王你呢?你说你当他是兄长,你又为他做了什么?”
      这家伙的嘴一如既往的毒辣,瞧见现在的他,谁会想到这就是大家嘴里所说如莲般清雅的人物。再想他的话,想想也觉好笑,这下倒成自己小家子气,太爱计较。
      那人本是皇帝,皇帝自然是与普通人不同,是他强求了。可他还是生气,臭皇兄只告诉自己一半的事,他什么都只清楚一半,心里还莫名其妙,宫中就传来叛乱消息,独孤贤才知道这是皇帝自找。
      可这话又说不得,郁闷地喝了一口酒,独孤贤拍拍谢默的肩。
      “早该知道你来就没好事,要我帮忙也不用说了。”瞧见身边人不住瞪他,独孤贤又笑。“别瞪别瞪,我自然会帮忙,就算不为他,为你这好友我也会帮忙。”
      又一顿,独孤贤迟疑道。
      “我手中所掌握的情报显示,叛军头目魏岩霖与净关系密切,魏岩霖甚至是净的入幕之宾。如果皇兄笨到跑净那里去,处境堪虑……”
      说的已太晚,他肯定跑到影王独孤净那里去了,在宫里,除了影王,他还能靠谁?谢默闭上了眼,此时他想起的还是昨晚那人沉静的脸。
      不要紧,不要紧,朕没事,朕不瞒你……
      朕不想你担心……
      低回的声音宛若还在耳旁环绕,那人眼里满满都是无忧笑意,可所有发生的一切真实,独孤炫却都是瞒着他的。
      不想他担心,此情此景,叫他如何不担心。
      “魏岩霖究竟想做什么?”
      “还用问吗?当然是推翻皇帝,夺帝位……天子宝器,谁不想?”
      独孤贤苦笑。
      “他也太天真了,陛下不在,难道这天下就成了他魏岩霖的了!荒唐。”
      “所以把八皇子独孤叶推出来,再加上净的协助,以助独孤叶成正统的皇位继承人,可净也知道独孤叶的底细,他应该不会支持那个人。现在究竟是怎么回事,本王想不通这点……  唉,今日我们能保得住独孤氏的江山,可不一定能保得住皇兄的命……那些人,断不会让他活着的。时候不早了,我们走吧!”
      站起身,看着缓缓西下的夕阳,独孤贤眯起眼。
      今天的日光,好像有些刺眼。
      正欲行,耳旁却听到迟疑的一唤。
      “这酒叫什么名字?”
      回头,看到的是谢默嫣然的笑脸。这时候他还能笑出来,说不诧异是骗人的,独孤贤心一动,脑子里飘过了什么,又什么也抓不住。
      “这是净新近酿的酒,其色如朱砂,唤作“丹朱”。”
      酒色如焰如朱,映着如火的夕阳,如血。
      ******
      待到谢默与独孤贤到了尚书省官署,正遇上独孤冥。
      看见是他们,独孤冥眼一亮,他跑上前去,拉住谢默的手。
      “先生,我找到铜盆了,可是……”
      突然想起,他只找了个很小的铜盆,却没找敲盆的东西,尚书省内地面平整,连块大点的石头都没有,先生拿什么东西去敲啊……
      一下子沉默了下来,谢默弯腰对他轻声道。
      “无妨,敲盆的东西我有……”
      独孤冥目瞪口呆的看着谢默从腰间拔出记事上奏用的象牙朝笏,掂量一下,伸手拎起冥手上的小铜盆就往前走去。
      “用象牙朝笏用来敲盆子,太浪费了吧!”
      冥喃喃,眼见独孤贤对他笑。
      “事急从权,事急从权……”
      话音未落,乱七八糟的铜盆声就已经响了起来,像是没有节奏的破锣之声,难听得叫人忍不住捂起耳朵。
      不用想,这一定是先生敲的,先生敲盆的技术,好像和他下棋的本事一样奇烂无比。可冥实在不懂,为什么他家先生敲盆的技术这样差劲,可为什么先生的琵琶,又弹得宛若仙曲。
      想着想着,怎么也想不出个所以然,再抬头,独孤冥发觉这样乱的声音倒很有效,乱哄哄的场面在一瞬间安静了下来。
      刹那,独孤冥发现身边的信王独孤贤神情在霎时沉肃了下来,他握住冥的手,分开众人走上前去。
      独孤冥从没见过这样的场面,在尚书省的官署前,他见到了全朝的精英大臣,无论是他认识的,或是不认识的。
      认识的人很多,不认识的人同样很多。
      主持大局的是尚书左丞蓝成式与信王独孤贤,谢默在一边静静地听,冥见他不时举头凝望天色。瞧见先生眉头紧锁,冥知道他很担心父亲。
      忍不住,冥悄悄的伸手,握住谢默的手。
      他年纪还小,没什么本事,可或许,或许他可以给先生一点安慰。
      谢默怔怔地看着他,微微一笑。
      谢默的笑很好看,就像平时的他,可在下一刻,他突然放开冥的手,拔出因为敲盆而少了一角的朝笏朝户部侍郎段延龄扑过去,手拿朝笏狠击段延龄,嘴里还不停的嚷道。
      “唐殷秀实笏击贼臣,今吾朝笏击奸臣……”
      在场的大臣们拚命劝,有人把谢默拉下来,有人递字条给他,也有人叫他不要冲动。只有冥不去拉,他一点也不想劝阻。
      他没见过谢默这样冲动的样子,可他明白先生的心情。
      段延龄提议先立新帝人选,或向叛贼妥协,这是谢默无法容忍的事。谢默为人温和,可他心中自有法度,任何人触犯到他心中法度,他不会善罢甘休。
      方才人心慌乱的时刻,谢默告诉他说,他的父皇一定不会有事。
      也许这只是个无望的想法,毕竟无人知道现在宫中的情势,可独孤冥看着谢默的眼睛,里面有虔诚的亮光。
      在蓝成式与信王独孤贤安排人事调度,大致安排妥当该做的事后。冥看见谢默对蓝成式说,要想办法救父皇。
      蓝成式却对他道,如今是如何稳定局势,确保京畿不发生动乱才是最要紧的……
      “那么,陛下的安危就可以放在第二位吗?
      谢默语气很激动,冥觉得他的手都在抖,他浑身都在抖。
      蓝成式静默无言,谢默求助的眼瞧向信王,信王也避开了他的眼。
      “他不会有事的。”
      谢默不停地摇头,照这两人的意思,是不打算救炫了吗?
      独孤冥突然觉得很不忍,他觉得先生的眼色好绝望,为什么没有一个人肯信任他,肯帮助他。
      父皇是天子,他是君临天下的皇帝。为君为父,为什么大家此时都不想怎么救他的父皇。
      “这不是你想不想的问题,皇帝没了可以再立新的,皇朝的根基不能动摇,目前第一要务是稳定民心……你也别替他操心,有的事天定,你我都无可奈何。”
      耳闻信王独孤贤小声在谢默耳边说的话,独孤冥听得清楚。
      这时冥觉得父皇其实很可怜。原来人所称道英明神武的父皇,竟不是不可代替的。
      而谢默对着独孤贤笑了。
      他开口,一个字一个字,与信王独孤贤说话同样小声。
      “他未必会死,就算你说他不会活着,魏岩霖也不会允许他活着。可他不一定会死啊!你们都可以放弃他,我不可以……”
      谢默与独孤贤的眼睛对视,独孤贤无言,谢默笑得就像平时的他,笑颜如三月的春光,那样灿烂。
      “他很好,我可以不管,如今他不好,也许只有他一个人在苦苦支撑,我不能抛下他不管……”
      是的,想起那个待他很好的人,什么人都弃了他,只有那个说永远不弃他的人,谢默无法不管他。
      将他手执我手,如结,握成扣。
      结如相思结,扣若同心扣,独孤炫待他真心,谢默以真心回他。
      其实,他不是不懂得那人的心意,只是大半时间,谢默装作不懂。
      有一种感情,知道得越多,感觉便越沉重,会让人想逃。
      可离了他,心却会空荡荡的没有着落。
      他已恋上了在那人身边所有的温暖,离不开,弃不了。
      他的神色让人心惊,只是刹那的恍惚,谢默心里似乎已作了决定,他打算做什么?想到自己兄弟的个性,独孤贤其实不相信他会有危险,可谢默什么都不知道,他又不能把有些事说出来,难啊!独孤贤小心翼翼问。
      “你打算怎么做?”
      “我要进西内。”
      皇帝行在所,称大内,京城中都有三大内,为太极宫、大明宫、钦明宫。太极宫为春秋两季帝王居住所在,称为西内,也正是发生动乱的地方。
      独孤贤大惊失色,独孤冥此时紧紧握住谢默的手。
      “不行,我不许,你在这个时候进宫城去,简直是去送死。绝对不行……”
      “我宁愿死,也不愿意做个负义的人。”
      谢默的话铿锵有力,独孤贤瞪着他半晌,居然软化下来。
      “我的话你几时听过,早知道这回你也不会听我的。算了,你要去就去,可是你一定得保证你会好好活下来。不保证本王不让你去……”
      那个人在宫里应该计划好了吧……他应能保护得了阿默,可想到那人事前的叮咛,独孤贤实在痛苦。
      独孤贤想什么谢默不知道。
      都这么大的人了,还像个孩子,命由天定,他又怎么知道呢?
      “生死由命,这个我怎么能保证的了。”谢默苦笑。“放心,我虽然没力气,好歹还有点脑子,不会轻易出问题的。倒是你,担心我就努力点,早点平定叛乱。”
      他笑道,松开冥的手。
      谢默牵了一匹马,独孤冥觉得自己不能放先生一个人去那么危险的地方,况且父皇无论如何也是父皇,不管冥喜欢或是不喜欢,独孤炫都是独孤冥的父皇。
      父子天性,血浓于水。
      即使恨他,可冥还是打从心底关心独孤炫,现在不亲眼见到父皇的情况,冥也无法安心。
      冥扯住谢默的衣襟,谢默回头看着他。
      “先生,我和您一起去。”
      “六皇子,太危险了,您有这心意就好,人就不必去了。”
      谢默这样说,冥拚命摇头。
      “不要,冥要和先生一起去,父皇有好多儿子,而冥的父皇只有一个……”
      何况,先生,冥不能放您一个人走,纵然是父皇,他也不会允许的。
      独孤冥心想,他原本以为谢默不会同意他一起去,谢默的顽固与他的和善一样有名。
      可谢默对冥伸出了手。
      一路行进,哒哒的马蹄声象响在独孤冥的心上,耳边呼啸着的是风的声音……
      冥抱住谢默的腰,他可以听见谢默心跳的声音。不停跃动着的心跳很稳,听着让人安心。
      可冥还是觉得迷惘。
      “先生,父皇会没事吗?”
      谢默看了他一眼,他微笑。
      “陛下,不会轻易有事的。脾气这么坏,又狂傲的要命,还发誓要当古今一流的帝王。这样的人呐,哪能这么轻易出事?”
      独孤冥对谢默的话抱着七分怀疑,但此刻谢默的神情让他目眩神迷。谢默的眼神很坚定,像是怀抱着一个信念。
      朦胧中,月下香袭来,那是让人安心的,一种香气……
      ******
      一路行来,四处看到的乱兵不多。
      但长长的宫道上遍布尸首,残缺的,缺了手的,断了腿了的,甚至少了一半身躯的人,比比皆是。
      一群群乌鸦在傍晚的天空中回旋,落日在血红色晚霞的照耀下,散着凄恻的美。
      冥不敢看地下,他不敢。
      虽然他见过母妃僵冷的尸首,可是他没见过,这么多的死人。
      冥紧紧靠着谢默,他觉得先生温热的怀抱才是他唯一可安憩的地方。
      而谢默看着眼前这一切,他的眼睛温润,隐隐带了一层水光。
      “小皇子,这便是战争的结果。只为了上位者一句话,士兵们便拚死出力。无论胜败,死去的人都死去了,再多的补偿与荣耀都是空。战争得来的只会是尸横遍野,战争当中遭殃的都是无辜的人。”
      冥抬头看他,只见谢默双手合十,嘴里默念佛号。
      似是超度死去的众生。
      谢默温和的眉目,在落日的光晕里,有一种淡淡的光芒。独孤冥和谢默一起,合上了死者睁开的眼。
      事后想起来,这是不智的事,情势危急,他们时刻都暴露在危险之中,谢默和他却在为生前不知是敌是友的人抚上他们的眼。
      谢默说,不能让这些人就这么,连死也不瞑目地走。冥隐约觉得他的做法有些奇怪,但他什么也没说。
      一进太极宫玄武门,谢默就和他下了马。
      谢默竖起耳朵,左右四顾,带着他走。谢默走得很专心,似乎已经认定了一个方向。
      “先生,您知道父皇在哪里吗?”
      冥好奇,他问。
      “如果估算没错,他应该是在某个地方……”
      想起方才有人趁劝架时递给他的字条内容,谢默握着冥的手,这样说。
      但冥觉得有些奇怪,这一路行来太静了,乱兵看到不多,看到的尽是尸首。那些乱兵在哪里?
      那种莫名的不确定感让冥觉得心惊肉跳,他忍不住靠向谢默。
      近些,再近些,只有靠着先生冥才觉得安心。
      “小皇子,你怎么了?”
      谢默似乎觉得有点奇怪,这么问他。
      冥原本想说,他想告诉谢默他的感觉,可看到谢默一脸坦荡,他又说不出口。他无言,沉默的摇头。
      看着谢默带他走过一重又一重他走过,或从没来过的宫门,看着谢默一路上合上那些尸首不瞑目的眼,看着未干的血染上谢默朱红色的官袍。
      他们最后来到一重院落,这所院落与行来所见之处不同,有重兵把守,冥看到很多张年轻的脸,也看到自己被一把把闪着寒光的环首刀指着。
      独孤冥觉得有些怕,宫中戒备森严,可他没有见过这么多的刀。
      谢默朝看似为首的人行了个揖,轻声道。
      “微臣乃殿中侍御史谢默,携六皇子拜见影王爷,还望这位将军通报一声。”
      通报只一会,冥觉得这段时间很漫长。
      转头四顾,这院落四围到处都种着桃树,现在正是三月中旬,桃花开得正好,淡粉色的落英缤纷,风吹来,花扑上冥的脸冥的身。
      独孤冥觉得这样的景致很漂亮,他忍不住伸手去接,没过多少时候,他已用袍子拢了半兜的桃花。
      独孤冥想给谢默看,可他看到的,是未曾想到过的场景。
      不禁,不禁松了手。
      花泻了一地,轻飘飘地泻了一地。
      冥看见,一支利箭正射向毫无防范的谢默背后。
      利器破空之声很清晰,冥想叫。
      喉咙里却像咽了什么东西,什么话也说不出。
      先生,快走,你快走……
      好想叫,好想叫,什么也叫不出。想为先生挡下那支箭,一步也移动不了。
      他就像,被什么东西定在了原地。
      冥好恨此刻的他,为什么他一点用也没有。
      惊恐万状地闭上眼,冥不忍看,他一点也不想看……
      不要,上苍啊,请告诉他这是梦一场。
      明明告诉自己,不能看,不能看,可冥却不能控制自己的眼睛,他依旧睁开了眼。
      他瞧见,他见父皇正握着先生的手。
      父皇要为先生挡箭吗?
      那一刻,冥眼里的独孤炫,很勇敢。有这样的父亲,冥觉得自豪。
      可谢默却对独孤炫摇头,还拖着他走……
      冥知道谢默力气一向很小,独孤炫也知道,所以他跟着他移动步伐。
      只这一点点,避开了那支箭。
      箭钉在了桃树上,冥看向先生,只见谢默面朝着独孤炫,一脸淘气又温和地笑。
      瞧见想见的人平安无恙,谢默觉得自己的心也放下了一半,忍不住,笑意浮上脸。
      温煦的笑颜淡淡,看在独孤炫眼里却是一阵恼怒。这家伙现在进来简直不要命。他居然还敢对他笑,还说。
      他还敢说——
      “要是给你添麻烦,我来做什么?”
      独孤炫吓出了一身冷汗,一手抓着谢默,一手抓着冥,像拎猫儿一样把他们抓进了屋。
      谢默一直在笑,他瞧着看来毫发无损的独孤炫,一直在笑。
      进屋之后,独孤炫上下打量他,摸摸他的脸,又摸摸他的身。本来想骂谢默欠思量,可看见那张怎么看都显得挺无辜的笑脸,独孤炫又骂不出口。想了半天,开口只一句,淡淡的。
      “你怎么来了。”
      谢默微笑。
      “就是来了啊!”
      “就这样的理由?”
      独孤炫像是很不满,他瞪了谢默半天。
      “是啊,还需要有什么理由?”
      谢默不解,又问。独孤炫涨红了脸。
      “你这笨蛋,这里很危险啊……你,你就为了这个不是理由的理由跑到这里来。难道就没人阻止你吗?”
      “有啊,贤叫我别来。”
      谢默异常诚实地点头,冥看到自己的父皇一下子跳起来。
      “你去找贤?”
      独孤贤这笨蛋,他怎么交代他的,怎么贤就不把他这皇帝的话当一回事,可看看谢默固执的表情,独孤炫气闷地承认,这人要拗起来没人拦得住,当下只能在心底嘟囔。
      “当然,论带兵打仗,谋略布阵,谁比得过他?况且现在又不知朝野之中,谁是敌,谁是友,可以信赖的将领,也只有他了。”
      谢默又微笑,这样温煦的笑颜,看在独孤炫的眼里,让他有点想发呆。
      记忆里的谢默总是微笑,那样淡淡又温和的笑颜,就像三月弥漫的春光。
      突然他什么也不想说,什么也不想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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