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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 10 章 ...

  •   太极宫终于恢复了常态,就像是什么事也没发生过,这是大批内侍清扫整理月余的成果。

      可很多事就是发生了,即使表面并无痕迹,也还存在于人的心中。

      况且宫变并不是没有留下痕迹。

      朝廷未对此次变乱定性之前,民间已有很多野史笔记出现,也有许多的流言飞语。

      像是先帝八皇子过世的母妃原是白狐所化,又如叛军头子魏岩霖是影王独孤净的入幕之宾,影王独孤净所酿之新酒“丹朱”原料之一乃是剧毒鹤顶红……

      诸多消息流传着,可其中的真实,只有当事人才知道,不在局中,诸事于人不过是茶余饭后的谈资。

      一入四月,皇帝就收到了许多份让他十分恼怒的奏报。

      奏报上皆称魏岩霖叛乱举动为“乙巳宫变”,只因今年是乙巳年,而民间对宫廷动乱的性质已然定性,可独孤炫心中并不愿意用这个词去称呼这次的事情。

      他忍不住对谢默抱怨。

      “为什么要叫‘乙巳宫变’,难道这一年里就没有比这事更重要了吗?乙巳年还只过去三分之一的时日啊!朕一年的政绩都盖不过这次叛乱在民间所造成的影响?”

      皇帝气怒,谢默瞧着他只是笑。

      他并不认为这有什么不对,而叛乱终究是大事,这一年事情再多,恐怕也不会有其他的事大过它。将来国史修订至重煦帝独孤炫的帝王本纪,这乙巳一年,皇帝注定要与宫变牵扯在一起。

      可这话他不能说,龙有逆鳞不可犯。

      也只能微笑带过话题。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世事本来如此,又能如何?”

      皇帝对此沉默,这点他也是懂的。

      再抬头,瞧见谢默看着窗外出神,今日他们都在武德殿,武德殿正对海池,正午灿烂的阳光映照在一池碧波之上,翠绿荷叶亭亭。

      海池的彼岸是净音院,乃是影王独孤净的居所。

      那役独孤净受了重伤,几近于死……

      所有人都以为他会熬不过去,只有谢默对皇帝说净会活下来,无论如何艰难,他也会活着。

      独孤炫不解,谢默却不再往下说。

      而后独孤净也果然如他所言撑过来了,虽然还是卧于床上不能起,命倒是保住了,太医们说只要好好休息,他也就没事。

      只是净不想见外人,除了照料他的几位太医,他谁也不见,连皇帝上门探视,也都吃了闭门羹。

      独孤炫知道他心情不好,也不当回事,此时见谢默瞧着净音院所在的方向发呆,倒有些奇怪。

      “你在想什么?”

      “他约我见面……”

      谢默回头,笑睨他一眼。

      独孤炫叹息,即便没指名道姓,也知道是谁。

      总觉得亏欠,忆起那日净在怀中喃喃,面上神情好似伤心无限,独孤炫心中就一阵凄恻。

      “他要是发脾气,你多让让他……自己也小心些。”

      迟疑开口,独孤炫偷瞧谢默,看他脸上神色未改,也不知想法,心下有些忐忑。

      “我知道。”

      幽微地回答着,谢默凝神细思。

      安全他不担心,他看得出,独孤净已经放弃了一些事,譬如杀他。而谢默这时有很多关于那场动乱的问题想不明白,那件事于皇帝而言是伤疤,独孤炫不愿意多想,也不愿意触碰,于是很多事便不了了之。

      可他不能不想。

      难得独孤净约他,怎能不去,皇帝不阻挠,那更好。可在此之前,还得处理一些事。

      “对了,今日早朝陛下下诏,迁阿宜为通州刺史,这里面有什么缘故吗?”

      谢默笑吟吟地看他,眼神晶灿灿。

      独孤炫不满地哼了声。

      “你做甚这么开心?”

      “阿宜是个人才,他本在门下省任给事中,如今外调刺史,岂不是代表陛下要用他?”

      中略宁朝奉行三省六部、群相负责制,尚书、中书、门下三省官皆为宰相。三省长官必须要有地方官的经验才能担任,据此,谢默以为崔宜未来必将入相。

      可真是如此吗?

      独孤炫苦笑,额角不自觉冒出冷汗颗颗。

      崔宜外调是真的,想用他也是真的,可不是现在,如今皇帝只想把他调远些。经过这次的事,独孤炫对崔宜起了警觉之心,总觉得这人在谢默身边对他而言,不是好事。

      崔宜看着谢默的眼神太执着,也太危险,接近于飞蛾扑火一样的狂热。那也许,是连崔宜也不懂的,藏在内心深处的真心所在。

      不爱看崔宜呆在谢默身边,不爱谢默与崔宜亲近,这才是炫将崔宜外调的心。

      可这能说吗?

      不能。

      瞧着谢默认真又为朋友欢喜的脸,皇帝暧昧地微笑。

      “与其为他高兴,你还是多操心些自己吧……”

      “咦?为什么?”

      谢默不懂,独孤炫捏了下他的鼻子。

      “你殿中侍御史的任期也到了,下步朕打算任你做礼部侍郎,掌管天下科举。可有得你忙,还有闲心去管别人啊你?嗯?”

      “这官升迁得太快了吧!”

      殿中侍御史官阶从七品上,而礼部侍郎官阶正四品下,当中升了十几级……

      谢默瞪大了眼,皇帝摸摸他的头。

      “你原是正五品上阶的中书舍人出身,后因贪睡上朝迟到,才降的级……现在不过是比原来的中书舍人升三级而已,没什么。这次事件,朕发觉朝廷里结党营私的情形很严重,朕有能力牵制他们,以达到势力均衡,可朕不能坐视他们做大……所以,朕要培养你,这是特拔,懂了吗?”

      听贤说,本该为群臣之首的左右仆射在叛乱发生之时根本控制不住局势,而他原本指望谢默能从中脱颖而出,继蓝成式之后,为年轻官员的头领人物。可谢默有能力没势力,资历不够,这次一点实力也发挥不出来,反而被人打压到只能在一边闲坐,朝中几个朋党的领头人物倒是活跃得很。

      这不能不让皇帝警惕,倒了权臣齐英,铲除了有头无脑的魏岩霖,可朝中新的势力中枢又渐渐开始形成。作为应对,独孤炫很清楚自己必须加快培养属于自己势力的步伐——

      只有这样,将来才不会重新沦落到被权臣钳制的地步。

      皇帝的心思,谢默也清楚,默然半晌,才道。

      “以后,看来会很辛苦……”

      “怕吗?”

      “不怕,兵来将挡,水来土淹。上了你这条贼船,注定就辛苦……我早知道。”

      “早些回来,一同进餐。”

      “好。”

      谢默精神奕奕地回答,独孤炫又摸摸他的头,两人不觉相对而笑。

      ******

      净音院,澜馆。

      独孤净生平最爱以酒待人,这点谢默知道,他本以为净用来招待他的酒会是“丹朱”,那种如焰如朱,纯红的酒。

      却不是,此时摆在他面前的是一杯酒汁呈墨绿色的酒盏。

      独孤净说这酒不是毒药,可谢默尝了一口,觉得这酒比毒药更可怕。

      简直苦得可以要人命!

      “……王爷,这究竟是什么?”

      刚抿了一口就吐出来,谢默四处找水喝,真是,真是太难喝了。

      独孤净笑笑。

      “酒。”

      蓝色的眼睛瞪他。

      “微臣知道这是酒,问题这是什么酒?”

      “新酿之酒,名谓‘黄连’。”

      ……

      这酒都叫黄连了,那他也只能哑巴吃黄连,有苦不用提。无可奈何地笑笑,笑得谢默脸都觉得有些僵硬。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独孤净又笑,话锋突然一转。

      “你来了……倒出乎我意料之外。”

      “微臣为什么不来?”

      “你不怕本王再起杀心?”

      “最好的机会已经失去,王爷是聪明人,谢默不以为王爷会做此蠢事……”

      独孤净点头叹息。

      “你倒了解我,现在我也不想杀你了。你知道什么原因吗?”

      谢默摇头。

      “因为你信任本王……”

      停了话,瞧见谢默此时神情,净已知他想到自己要说的话。

      那时,一群太医都断定他活不下去,剑刺太深,失血过多,引发高热……

      当他在昏厥中醒来,有意识,却什么也做不了。就像傀儡木偶,只能被人牵着,伤口火辣辣的疼痛,痛得他生不如死。

      没有人以为他会活着,连炫也不以为。

      在朦胧的记忆里,净努力地和自己做着挣扎,他很想活着,很想很想,耳旁流连不去的声音,却都对着他说。

      他熬不过了,他熬不下去,他会死。

      净很努力地想张开嘴,他说他想“活”,却没人听。

      只有谢默发现了他想说的话,用坚定的语气告诉炫,说他会活着,净记得在他昏沉的时日里,有双温暖的手握着他的手。

      而后他醒了,不想见任何人,赶走了任何人,却在昨日,听身边的侍人不经意提起,那些时日是谢默握着他的手。

      等着他醒来。

      净不知道心中是什么滋味,却想见见这个人。

      究竟是什么理由,他明明知道,他想杀了他……

      独孤净死了,对谢默而言岂不是更好。

      这问题,只有谢默能给他答案,于是,他叫谢默来了,他也问了。

      “微臣不为王爷,微臣此举是为陛下。再说,王爷也不想死,不是吗?”

      慧黠的蓝色眸子看着他,里面浮动浅浅笑意。

      他很坦诚,没藉机和自己套交情,为人尚算正直。

      净也笑,又问。

      “你来,想问什么?独孤叶的下落?”

      那双眼睛里,满是疑问,谢默似乎有很多问题想问。

      “这是皇族家事,臣为外人,不宜过问。”

      谢默垂头,喟叹。

      表面上,先帝八皇子独孤叶在叛乱发生之后,被禁冷宫,皇帝降旨,独孤叶服毒身亡。

      谢默知道此事内有玄机,但他不想问。

      独孤净赞赏地看着他。

      “你很聪明……那你要问什么?”

      独孤叶不是服毒,他服下的是大内秘药“如烟”,洗去旧时记忆,让人的生平归零的一种药。从此,独孤叶是另一个人,皇帝给了他另一重身份,一个新名字,让他开始新的人生。

      自然,这是秘密,不能说的秘密。

      可不问这个,谢默又想知道什么……

      “微臣想知道,为什么王爷非要刺死魏岩霖不可?还有魏岩霖临终前所言的‘照顾他’,这个他究竟指的是谁?”

      锐利的眼神瞅向独孤净,被问的人脸上血色尽失。

      “你……”

      谢默微微一笑,又开口。

      “王爷本没必要这么做,微臣想王爷这么做只有一个理由,王爷想保护一个人。是吗?”

      独孤净颓然长叹。

      “你看出什么来了。”

      “魏岩霖是粗人,他藏不住心想的事。王爷打算逼陛下喝下‘丹朱’的时候,微臣看见他不住端详六皇子,王爷却朝他使眼色让他不要看,那时微臣只觉得奇怪……而后情势大变,魏岩霖拔刀刺微臣的时候,微臣又看见他看了王爷一眼,神色之中有恳求之意,微臣就明白了。”

      独孤炫不是笨蛋,他能想到魏岩霖叛乱成功,肯定要立新帝。在京的先帝诸皇子中,独孤叶没有那个资格,影王独孤净没有皇位继承权不能服众,信王独孤贤不可能和魏岩霖妥协……

      魏岩霖只有在独孤炫的儿子中选一个人,而最重要的是,魏岩霖是前权相齐英拣回养大的孤儿,他会选择的皇子——最大可能会是外祖父为齐英的六皇子独孤冥。

      那时候,魏岩霖已知事败,他想恳求独孤净保护独孤冥。所以魏岩霖拔刀刺谢默,那是一种条件交换。

      而独孤净为魏岩霖挡剑还说得通,可他刺死魏岩霖,是为了混淆视听,使独孤炫不深思下去,以达到不将独孤冥牵扯入内的目的。

      魏岩霖最后那句“保护他“,恐怕不是炫所想的独孤叶,而是独孤冥。正如独孤净气息奄奄的时候要求独孤炫善待独孤叶,其目的也是为了混乱独孤炫的思绪……

      这才是,独孤净对魏岩霖的友情,保护他想保护的,不管采取多么激烈的手段。

      独孤净没否认。

      “你都清楚了……为什么还要问呢?”

      “这只是微臣的猜想……现在看来,微臣猜对了。”

      谢默皱眉,苦笑。

      “你打算和陛下说个明白?”

      “不,微臣不想,小皇子是个好孩子,微臣也希望他能平安的长大,少些风浪……如今王爷可以放心了,微臣会尽自己绵薄之力,守护好他。”

      喃喃,谢默显得很认真。

      这时节,独孤净深深看进谢默那双透天蓝的眼瞳里,清净如水……

      炫说,谢默如江南的水与天,水天一色净如蓝。

      净突然能够理解,炫话中的意义。

      他是想让自己放心才来的吗?他知道自己夜夜不能眠,只担心自己布局不够稳妥,炫会想到独孤冥会是魏岩霖想继立为新帝的人,他为开解他而来吗?

      “你知道我为什么想活下去吗?”

      净淡淡笑开,谢默微怔,摇头。

      “王爷?”

      “我怕,我死了没人能帮炫的忙,他想做个好皇帝,他要做个好皇帝……有的事,好皇帝不能做,只有我去做,我的手已经脏了,也不怕再脏……”

      不忍心弃世,都因为那个人啊……

      喜欢到连死也不能,不忍,再苦也要熬下去。

      独孤净眼一瞬锐利如闪电。

      “如果云阳谢家,或是你对他有所损害,本王绝不放过你……”

      谢默微笑,什么也没说,净的神情又柔和下来。

      “在此之前,我们暂时可以做朋友……”

      谢默还是什么也没说。

      可也许,净想也许真的可以。

      可以把自己喜欢的人托付与他,这个有着一双如海一样蓝的瞳的人。

      把玩着手上的盒子,这是谢默临走之前给他的,独孤净沉思。

      盒子里面装着的是云阳墨荷制成的香料,燃起,据说能够安定人的心神……

      空气中有淡淡的荷芳荡漾,不知是因这香,还是方才停驻的人。

      淡淡的月下香,呵……

      月下香。

      ******

      天色已晚。

      谢默刚踏出净音院的门,就看到青台阶上坐着一个小小的身影。

      是冥。

      “小皇子,你怎么在这里?”

      与记忆里一样温润如玉的声音,浅浅淡淡的笑容,湛蓝的眸里温存的眼波流动,微扬的唇角。

      这是他的先生……

      先生没事,冥忍不住扑进他怀里。

      “先生,我好担心你。”

      小小的孩子眼红红的,小小的孩子衣袖上尽是湿透的痕迹。

      这孩子哭了多久,心一动,谢默搂住他。

      “小皇子,你等了多少时间?”

      “很久,我看先生进了这里,我想进去,可禁军不让……我只好在门口等,先生,冥好怕三皇叔会害你……”

      于是你就在这里等了?如果我不出来,你这孩子就打算一直等下去吗?

      瞧着冥稚气又倔强的目光,谢默微叹,拉着他的手,抚抚他的肩。

      “放心,我没事,没事……小皇子是好孩子,我们一起去吃晚膳,陛下在等呢……”

      先生的目光看着他,突然微微一诧,顺着先生瞧去的方向,冥看见不远处有人走近,那是他的父亲。

      “不是说事情很多,怎么来了?”

      含笑的人这么问,闻言的人看着他,也是淡淡的笑。

      “不关心则已,关心则乱,这也是寻常……不亲自走这么一遭,总不安心,事情解决了?”

      “嗯,解决了。”

      “那就好,回去吧。”

      共携手,借着漫天星子,月华的光芒映照着地上归人的影子。

      冥偎在谢默的怀里,他觉得先生的怀抱很暖。

      而看着冥的父亲,那双双对对交叠的手,父皇与先生微笑的神情同样,分外柔和。

      冥闻到,那个人身上,有暗暗的香传来,犹如六月接天碧无穷的荷花,淡淡的清芳……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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