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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28、 ...

  •   星夜疏朗,淡云流动。
      千觞坐在屋顶上,喝着酒,靠着什么人的背脊。那背脊是凉的,但触碰到有些微肌肉的感觉。那人也坐着,也喝着酒。阴白的手垂在身边,指尖向内微微蜷缩。
      屋檐边,紧连着几棵即将吐蕊的桃花树,一些嫩绿的枝叶伸到瓦片上。许多时日以来,琴川的空气都浑浊阴郁,以至于,连这些许的草叶气息都分外宜人。
      千觞说:“想不想回你家的老宅看看,烧了,不过还剩一点。”
      那人摇头。
      “那,去个没去过的地方?”
      那人不做声,仿佛在思量着什么。
      千觞略笑:“怎么了。”
      “怎么天地间游走了一回,倒不如从前敢说了。”
      千觞把手伸过去,扣住那人的手,感到掌心一凉。也不是彻骨冰凉的,只是凉糕那样的温度,不会让人无法忍受。
      那人道:“千觞,难道不厌恶我么。”
      千觞说:“是该厌你,该诛杀你,拉出去给琴川这么多百姓赔命。不过这些日子,方小公子骂你也骂得够多了,我就不用再聒噪。”
      千觞把酒坛子放在屋瓦上:“其实我也很想知道,现在你是太子长琴,还是少恭呢。”手指间,感到对方的手一直是没有温度的,就算用手去暖了,仍然阴凉。
      那人说:“太子长琴就是少恭,岂有两样。”
      千觞说:“自然不一样。百里屠苏已经死了,恐怕,魂魄早已散得一点都不剩。从此以后,世上就再也没有完整的太子长琴,或许,只有少恭。”
      那人淡淡笑了笑:“千觞,在琴川散布瘟疫,拉动雷云之海的,也是欧阳少恭。如此自欺欺人,并无意义。”说完,手指微动了一下,像是要挣脱似的。
      千觞没放手,好在,那挣动也不激烈。
      千觞说:“确然,我面前见到的是少恭,就够了。尹千觞不是天墉城的道士,不会一心替天行道。只不过,渴望生存之心,人皆有之。我们都只是凡人,有许多事,并没有漫长的岁月去想透。”
      那人道:“……只要我仍在,假以时日,还会重建蓬莱。”
      千觞沉默了一会儿,说:“蓬莱么。所有的人都不会说话也不会笑,像尸体一样地站着,等着这个没人的国度慢慢地腐朽,到那时,你还能躲到哪去,又能挨得了多久?”
      那人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闭上双眼,就这样默然无声。没有哪怕一点反驳,也没有任何承认的意思。
      石破天惊的那一刻,梦已然醒了,屠苏那悲悯的目光也会落在自己身上,纵使迎来的是一样的毁灭。轰然坍塌的执着铺天盖地般将人掩埋,那刺透了万千岁月的疼痛,仿佛正在没有温度的胸膛穿行而过。

      那人说,魂魄之力终有尽时,何况每一次的渡魂都是凶险重重。为了总有一天会出现的,无可挽救的意外,他早在数百年前就开始布置引魂于物的移形导气之术。并且,为了防止不慎之间遗忘此事,身边的每一把琴都附有灵识。
      但那人还说,化为琴灵并不是铸魂于剑那样的相利之术,化灵之后,原先的魂魄之力会加速消耗,一旦所附之物被禁封,灵魂也将随之受到束缚。百般掣肘之处,远比做一个凡人更为苦恼。
      千觞微惊:“那么你的魂魄之力,还能维持多久?”
      那人看着他,半边脸颊沐浴在月色中,半边没入阴影。“魂魄力竭,由星宫命盘写定,乃是无可奈何之事。至于何时……”
      “难道,没有其它的办法么?”
      那人略笑:“千觞只是一介凡人,何必去想这些。”
      是很熟悉的口气,但一时之间,竟然也无可回答。

      这天早些时候,千觞曾告诉兰生,自己想要离开琴川。兰生勃然大怒,说:“晴雪还没有来,你怎么能走?你这个臭酒鬼又想不负责任,不认妹妹了?”
      千觞差点一个跟头栽下去。
      千觞说:“谁让你叫她来的?”
      兰生理直气壮的:“你不让我就不能叫?你是晴雪的哥哥,她为了找你历尽千辛万苦,鬼门关都闯过几回了,现在你活着,你居然不想让她知道?”
      千觞也火了,但千觞没有继续跟兰生说,而是摔门出去了。他是真的恼火,在晴雪面前,他永远还得是那个遮面严肃着的风广陌,维护着神的尊严。所谓重生,不可能与过去的自己完全斩断。不仅晴雪如此认为,他自己也会如此认为。
      晴雪不会明白他的许多想法,这不必要说,自私也好,不负责任也好,暂时不见是最妥当的办法。既然彼此独立着都可以过活,都可以走自己的路,为何要着急地为彼此带来困扰。
      千觞怒气冲冲,喝了一点酒,喝得头晕眼花。他在方家已然干净清爽的庭院里跌撞着,忽然只觉得满腔愤懑,摔了几坛酒之外,还指天骂地了几句。命数、天数,所谓的阴差阳错,都是自以为是、讨人厌烦的东西,他不愿意对女娲大人不敬,却不得不这样认为。
      因为被关照过不要理睬,没有家丁上来劝阻。那淡淡疏朗着,冉冉现出的星月,俱都是一片无声。
      不知是何时,远远的院落深处,在那曲桥的洞门下,若隐若现地来了一个人。并不特别真切,只依稀见那垂在胸前的发辫,整洁而服顺,熟悉一如昨日。大袖长衫飘然而动,抬头的时候,下巴透出光芒。
      那人望着夜空的侧影,若含无限寂寞与寥落。借着酒劲,千觞一骨碌爬起来,打了个趔趄,慢慢地走过去。
      心头猛然发慌似的。这相见真如梦中,又似是太古记忆的最后余音,虽然悠长,却有尽时。

      四十九日如几世轮回,太子长琴,由琴化为灵,终于又由人化作琴灵,这难道,亦可称之为宿命。
      琴灵之身,已经不再属于人间五行。那么是不是还能感觉到酒的甘醇,感觉到身体的温度。
      千头万绪的时刻,千觞想到的居然是这个。

      五更天时分,庭院中万籁俱寂。少恭推开酒坛,扶住额头,微蹙着眉说:“抱歉,我……需先行离开。”
      “你又不是鬼,做什么天亮就要走?”千觞问。
      “与鬼神无关,只是回归虚空之境。”少恭说。紫胤真人的灵印,并不带着多么高深的法力,但如同压着七寸一般,若不解开,化出身形不过半夜,就会受其力所制。
      被阴灵侵入化境时,也是为这缘故,不能作出任何攻击之态。无所行动还约略可以抵挡,倘若伤害到了府邸中的人,也许立刻就会魂飞魄散。这样的道法,也算是一种严肃着的慈悲吧。
      千觞骂了一句:“什么慈悲,这紫胤真人跟大爷是不是八字犯冲,一见就没好事。”
      少恭听着,笑了。这笑容十分飘忽,简直不像是确实存在着的。
      千觞忽然觉得揪心,想到这人,在虚空的境地里还要被人恨着,被人压制,就不由得伸出手去,摸着他的头发,又摸摸他的脸颊。微凉的,光洁无暇,并没有臆想中的伤痕或血迹。
      少恭怔了一会儿,也搂住千觞的脖子,轻轻抚摸着,有些恍惚的样子。是不是,因为不敢承认这属于人世的温暖,越是渴求,越是惧怕,以至于破局的时候,心甘情愿地一同毁灭。
      遥遥相望,却心意相通。
      明明不是必要,又为何要现身出来,说这些于事无补的话呢。

      这时刻,有生之喜悦,也有离别之苦,无尽的虚幻,笼罩住无几残年。不甘心。怎能甘心,出口之后没有回音,仿佛倾注了全部心力在指尖,却发不出一丝一毫的声响。
      伏羲与女娲的制衡仍在继续,天地之间仍然熙熙攘攘,只是蓬莱废墟倾塌之后,太子长琴已经没有辩解和抗争的力量,岁月寂然,无凭无依。

      千觞说:“我们不是神明,不会懂得那么多东西。无非是在求生,无非想求得逍遥快乐。我知道我没有资格劝说你什么,但是如今,你的人身已死,那些也算是真的红尘往事了。”
      少恭摇了摇头,不说话。千觞略略叹气。这样的劝说果真是无力的,也与寒暄无异。虽然,这是他的真心话。
      于是平淡地依偎住彼此,深切地亲吻着,温柔缠绵如同世间恋人。屋瓦微动了一下,所幸下面的屋子是空的。
      千觞想,以后,这人的身体就都是凉的了。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暖起来。化灵成形,再获得的是那古琴一般没有生命运转的身躯,虽然仍有呼吸起伏,仍会轻轻地颤抖。
      这样的互相触摸,没有亵渎的意味,只是纯粹的需要。一直以来,尽管聚少离多,却如此需要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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