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第 3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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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的景物又模糊起来，黎琴跟随着东林道方的记忆又到了另外一个地方。
那是个有着巨大黑色玄武岩廊柱的宫殿。
殿中仿佛连长明灯的灯光都是冷色的。大魏的绍武帝正慢慢地拨开帐幕，用她带着浅紫异色的眸子看了一眼她的元帅，又将帐幕垂下了。
殿内燃着檀香，略嫌浓重的香气随着帘幕的晃荡而浮动着。绍武帝刘柏震轻轻地叹了口气，她在那次大战中受了重伤，这位大魏最英武的战将，已经没有办法正常地行走，只能坐在特制的木车上，由内侍推着她前进。好在她的双手总算还能运动，不至于到拨开帘幕这类小事都需要帮助。
国宴刚刚结束，东林道方喝得颇多，醉意浓重，她避开群臣靠在冰凉的石柱上发怔，后来几乎就是朦朦胧胧地睡着了。她睡地很不安稳，梦中有刀剑血光，江水滔滔。又有诡异的呐喊声，不知道是谁和谁在战场上厮杀。冰冷粘腻的血液从她的指尖不断流下，浸了她一身。
她是被刘柏震的这声叹息惊醒的。东林道方猛一抬头，却只见到略微摇晃的帘幕，她便即刻翻身起来行礼：“陛下。”
帘幕后面的绍武帝抿紧唇角，微微地冷笑道：“这次南征失败不过废了朕的身体，没有想到竟然连我大魏元帅心气都毁了。”
东林道方愣了愣，她知道绍武帝说的是事实，这三年中她不过是尚算尽责地做些在这个位置上该做的事罢了。反是当初那个和秦长楼几乎是两人单枪匹马地将绍武帝救出的陈观涛大出风头，不但用“因私擅离驻军之地”一条参倒了抚镇徽中的舅父东林承修，自己更取而代之成为督抚徽中八镇的节度史。她因为平定八镇之乱又安抚人心有功，又遥领了工部尚书，一时风头无两，这次庆功宴便是为她所设。
但心中仍是隐约生出一点怒气，摊开来说，陈观涛的崛起之速，未尝没有绍武帝在背后推波助澜，以世家之力克制世家，向来是大魏宗室用来抗衡御七家的方法。东林道方想了想，才轻轻地回了句：“毕竟也是陛下私心所向。”
“你斩朕的皇姐之时岂不是也是私心所向么？”
的确，挥剑击斩晋王的时候，东林道方未尝不曾考虑年轻的大皇女较晋王更易控制，又和东林家亲近很多，为了家族个人计，在绍武生死不明的时候她不得不选择大皇女。
或许是酒醉仍旧未醒，或许是这段时间的人事沉浮犹如冰霜之剑，将君臣的情份磨地薄如轻纸，轻轻一撕便裂开了。几乎是毫不迟疑地，东林道方冲口而出答道：“陛下难道不是借此一剑安枕无忧了？”
端坐在帘幕后面的那个人影动了动，冷然回答道：“是。”
东林道方杀死晋王，不但为绍武帝去除一个有野心有地位的竞争对手，也是在自己的头上悬了一把利剑，只要是绍武一对东林家心生不满，随时便可以用这个借口将东林家打地永无翻身之地，也正是因为这样，绍武帝才一直没有对东林家下手。如今最后一层遮羞布被揭开，只怕已经是到了图穷现匕首的时刻了。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东林道方苦笑了一下，慢慢说道。她也算是居然当着皇帝的面说出这句话的第一人了，若是后世写成史书，不知道其中要多么惊心动魄，她只觉得心平气和，不过是在念着什么人写好的唱词，似乎那个人头落地的家伙再不是自己。“可惜没有酒杯和刀斧手啊。”
便听得帘幕后有什么东西，叮地一声响，击在地上。她闭上眼睛，等待即将到来的刀锋，其实她并不会反抗，绍武帝实在是没有必要防范至此。
等了许久，也没有感觉到刀锋的寒意，也没有什么契印法咒的光芒，只有衣料和地面相互摩擦时候发出的轻轻的声音。东林道方张开眼睛，便看到绍武帝用手撑在地面上，拖着不能移动的双腿，一步一步地从帐幕之间移了出来，她的指尖被什么划破了，微微地渗着血，额头上满是汗珠，眉尖也蹙着。心中被狠狠一撞，东林道方伸手撑起绍武帝，将绍武帝靠在石柱上，绍武帝伸出手掌狠狠地攀住了一条盘龙的巨口，深深地吸了口气，她的指尖在用力之下捏地发白，在臣下面前示弱，只怕是她宁愿死也不愿让别人看到的。
君臣之间凝视片刻，东林道方叹口气，将眼光移开了。保存身为武将的最后一点尊严，是目前她能为绍武帝做的不多的几件事之一。
“朕从未将你当作朕的走狗，飞鸟也未射尽。” 或许是仍在和身体上的痛苦搏斗，绍武帝的声音较她平时的在朝议上发言时来地更低些，每个字之间都有清晰可辨的停顿和吸气的声音。
“但是，”大魏的皇帝更久地停顿了一会：“朕看着你，每天在朝上魂不守舍的时候就在想，是时候让朕的良弓回家了。”她伸出手稍稍地抚了抚东林道方合上的眼睛。“朕已经让六万人回不了家，至少，该让朕的元帅平平安安地回去。”
温热的血迹在她的眼睛上留下痕迹，东林道方再睁开眼睛时，绍武帝已经端正地“座”在席上了，她脸色上平静，连眼睛都沉郁到不起一丝波澜，好像那个刚才苍白和不安的帝王从来不曾存在过：“少傅。”她叫了东林道方的勋官名称，垂下目光，将一叠纸从黑色常服的大袖中拿出来：“少傅去中山的郡学里教书吧，这里是河阴一县战死的五千八百六十一人的名单，她们的抚恤和善后就交给你了。不要让朕失望。”
灯光投下的阴影在她的眼角眉梢轻轻移动，这几年绍武帝越发是一个天威难测的帝王了，她最后那句话包含着许许多多的东西，东林道方不知道自己猜出了几分，膝行过去，接过名单，东林道方朝着她的陛下一伏，此生大约是再没有见面的时候了罢。
就在她行伏礼的时候，绍武帝忽然叫了她的字：“霁雪。”
东林道方抬起头来，正好看到她的陛下那深紫色眼睛里流动着的微光，许是大殿中冷色的灯光，然而经过那么漂亮的眼睛一染，居然有了一点细微的暖意。染着紫色的暖意，正如这座大殿幕后的血光一般，危险，冰冷而炽热。
她忽然记起，攻下西陈都城临淄后，两人在倒塌的城墙上行走，视察布置城防的时候，绍武帝曾经用这样的眼神看过她一眼，当时，绍武帝又立时将眼睛移开了，她望着烟雨中的湖泽与丘陵，轻轻地说了一句：“江山如画。”
这时，东林道方忽然明白了绍武叫住要问她的问题，以及她为什么要这么问的原因。“若是再来一次……”她还首先是大魏的将军，东林家的长女，之后才是效忠某个皇帝的东林道方。
然而绍武帝似乎知道她想要说什么，微微点头又缓缓道：“阿，那么，若是再来一次，朕也定要剪除东林一族。”
东林道方点点头，站起来，背向绍武帝，缓缓地步出大殿。
她很有些醉了，不是很能控制自己的脚步，踉跄地走在回廊和回廊之间大笑，笑地连眼角都有些发疼，乜着醉眼看着官员内侍纷纷避退。
这是她的陛下，这是大魏的君主，她也许要清除大魏最大的外戚东林家，却会放过她的老友，一个抛下她的主公和部下狼狈撤退的蠢货。
回廊连着回廊，大殿连着大殿，路途漫长，阴影吞噬着阴影。
仿佛依稀。
因为偷走了状元头上戴着的红花，东林承修一手一个将她和绍武帝抓在手手上，从仰光殿将她们两个夹着抓回了承元阁，两个人一路咯咯笑着，将红花揉碎了，洒在东林承休的身上，洒在路上，便是一阵轻红碎雨。
那是个怎样的午后，应是小雪初晴，似乎太阳都是暖的，把脸埋在舅舅身上的雪白大髦里，还能看见毛尖细细的金色光晕。
小雪掩红墙，冰梅点细雪。
那个时候，似乎是宫中的梅花最盛的日子，残花一瓣一瓣地落在地上，风吹起来时，不知道是雪还是花。
她忽然被一个人扶住了。这个人的一半脸没在阴影中，另一半脸上的唇角却是微微地带着笑：“少傅。您喝醉了，我家主人让我扶您回家。”东林道方记得这个人。她该是陈观涛手下的仆役走狗之一，将她掩在衣袖下的匕首只手扭断，东林道方顺手折断她的手腕，便笑着在她肩头一按：“滚！”
手中的匕首残片打出，钉入柱后。柱后的阴影扭曲起来，契印相击的光辉在瞬间爆开，落在青石地面上，有一个人从阴影中跌出，在地上扭动挣扎了数息，便痉挛着死去了。
东林道方搓搓指尖的鲜血，叹口气道：“你家主人知道狡鹰搏兔亦用全力，你这番擅作主张，想以区区二人刺杀我，可见不如你家主人多矣。”
第一个人果然退后了两步，似乎东林道方的言词比匕首更为锋利，直到完全地没入廊下的阴影中，她才涩然开口道：“我家主人说，若是少傅没有打小仆巴掌便说明少傅还没有喝得很醉，让我问您还有什么要对她说的没有？”
东林道方四顾庭院，看到山石旁一株芭蕉青翠喜人，就伸手将一片蕉叶摘下，扔在地上，拍拍刚才被对方扶过的地方举步就走。待步出内宫门，走在青砖铺就的夹道上，已早有家人抬着轿子来迎，她坐在轿子里，轿帘还未下，就看见刚才那个意图谋刺的仆人手中托着个梦阳彩漆缀银丝的大盘过来，在轿子前远远地跪下了，诺大个盘子，里面放着个倒扣的小小漆茶盏。
“噗”地一声，东林道方笑出来，陈老怪也算是费尽心思，这么短的时间里还寻得这样一个盘子，怕是顺手把宫中上大菜的盘子捞过来。东林道方叫家人拿过来盘子来，揭开茶盏。果然在茶盏下面还放了个酱油碟子，碟子里面盛满酱汁，又放了四五个做前菜的卤鹌鹑蛋，最上面的那个叫陈观涛打破了，立在下面的蛋上。做个手势，旁边的家人递上筷子，东林道方慢条斯理地将上面那个夹起来吃了，觉得味道还好，她本来就没有用饭，干脆将剩下的几个一并都吃了。吃完，家人递上手巾茶水，她漱口擦手后又坐回轿子里，看着那个跪在地上，这时脸显得有些发僵的仆人，大笑着道：“告诉剑岭，汁咸了。”
东林道方挥手放下轿帘，轿妇抬着轿子平稳地行起来，她倚在轿中软塌上，伸手替自己斟了一杯酒。
外面隐约有琴声响起，仔细听来是“习习谷风，维风及雨，将恐将惧，维予与女。”弹琴的人却将整首《谷风》弃而不弹，偏用慢弦轻拨这四句，却只是曲调每每不同。那人将心情寄于指端，清越悠扬，既有惆怅婉转，又似乎有着万千思虑，万千怅惘，倒后来却大开大阖起来，由商入宫，隐隐带着杀伐之音。
轿子离得远了些，琴音已经模糊起来，东林道方举杯敬老友陈观涛一杯，她的琴弹地是越来越好了。酒意在温暖的轿子内涌动起来，她有些头晕，过往地片段又在她眼前闪现过来。东林道方觉得果然是自己老了，只好一笑。
……
“阿雪，你将来要做什么呀？”
“我不知道，你呢？”
“我要做咱们大魏的大将军，带领十万兵马攻破临淄。”
“哈哈，就你的身体，天天病着，还要做大将军，笑死人啦。在家里找个丈夫，养养娃娃吧。哎呀呀，哭鼻子了哭鼻子了，羞羞。”有谁刮着脸颊说着，东林道方想，这才不是她，她向来是持重有礼的东林家长女，思绪却不受她的控制似地，又飘地远了些。
“喂喂喂，不哭不哭了，陈家的姑娘哭鼻子象话嘛？！袖子给你擦擦。”
“……眼睛红红地，肯定是给你擦坏啦。”
“好嘛，赔你。这样吧，我来当大将军，把临淄拿下来，你就不用那么辛苦啰。”
“那我要干嘛？”
“你嘛，你就在城门上给我弹琴吧！当将军什么的都要会弹琴，像空城计里面的诸葛亮，要弹琴才能吓退司马懿嘛。我不会弹琴，等到司马懿来了，你就替我弹琴！”
琴声渐快，突然爆出个刺耳的响音，将东林道方眼前的幻象都击破了。
走出很远，那琴声却再也没有响起。
将原本凑在唇边的未及尽饮的酒杯，微微举高了些，东林道方敬了老友一杯，随手将杯中的酒泼出轿外“至此而朋友道绝焉。”她念出《谷风》所刺之意，挑起眉尖轻笑。从此，她东林道方便是个无君无友，无亲无朋之人了，唯一该庆幸的是她的朋友主君总算还不愿意将她这脉赶尽杀绝。读遍史书，这般贤君良臣并不多见，她也该知足了，然则从刚才所刺之物看，陈观涛所求甚大，却不知是大魏之福还是之患了。
轿子停在少傅府前，东林道方看着眼前青砖黑瓦白墙朱户的府邸。不知在什么时候溯风起了，扫出一地的黄叶来，她转过头低声吩咐出来迎接的管事道：“叫孩子们起来，收拾些贴身衣物，整顿好细软地契，咱们今夜就回河阴。”
作者有话说
第31章 第 31 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