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第 16 章 ...
-
第二天一早，吃过早饭，柳温落靠在几上，支起条腿，慢条斯理地梳发，也没见有什么出门打算。她的发质极好，执着犀角梳子，轻轻执梳便能到底。那冬日淡青的日色晕出一缕黛青在她发梢上，细碎地流动，如同将夜风凝住似地。黎琴挨到她身边坐下了，用手指挑起一缕绕着指尖玩，指尖便有一片温凉，柳温落拿眼睛斜睇她，黎琴干脆接过她的梳子给她梳发，她换了两三个髻子的式样都觉得不甚满意，最后还是给她的发梢简单结拢成一束，用石青色的绸带系上了，然后拿笔在石青带子上添了枝小小的墨梅，在花瓣尖上用胭脂点滴浓朱色，方才觉得满意。
让她转过来，黎琴看了，那光影落在她浓密的睫毛上，折出淡淡的阴影，好像这微光含在她的眼中般，带着点点的碧色。满意地将笔放下，柳温落却把她叫住了。
“给你修眉毛。”柳温落转开脸，避过满室的光，轻轻地说道。
当然没有什么不愿意的，躺在柳温落的膝上，黎琴闭上眼睛。眼角眉梢就有微温的手指落下，阳光跳进来，流泻过柳温落的指尖，跃到黎琴的鼻尖，流动着淌了一室。居然在有了微微的睡意时，黎琴却被柳温落毫不犹豫地拉了起来。
这次柳温落不知有什么打算，难得不变成烤鸭，自己骑着花猫跟在黎琴后面。倒是花猫也让她骑，估计是拿梅子糖收买地多了，又不比主人好欺负，反而有点讨柳温落欢心的平稳小跑着。柳温落也没看书，手里撰着昨天晚上卜卦用的铜钱一上一下抛着玩。
两人在城口排了好久的队，不知为什么，城门口卫兵查了许久的路引，进到城里，巡哨也多了一倍，两人去郡学前大照壁上看过，也还没贴红榜。黎琴算算时间都过去一旬多了，按惯例早该放榜才是。要打听消息，黎琴只好拉着柳温落去了城南的芙蓉影。
芙蓉影是家老酒楼，也有上百年的历史，不知道以前是哪户人家的阁楼。飞檐白壁，梁上柱上雕着佛经春秋中的故事，颇是漂亮，原本应是黄色的梁木，虽是打扫地干净，也掩不去那早被岁月染成的黑色，壁上还有文人雅士的题咏。因此价钱比黎琴惯常去的要贵些，楼上有两层的雅座，楼外临着间小小的芙蓉园，且可以找小倌伶人喝酒唱曲，故而酒客不断，特别是些家有闲钱爱好附庸风雅的门阀子弟。黎琴以前在学中认得几个，她们这些人人脉多，关系活络，正是打听消息的好去处。
芙蓉晚秋盛开，此时花事虽不若起先盛，还是颇有些初冬初经霜雪之后的独特风姿。点点浅红嫣红粉红夹在仍绿的叶海里，交错次第地极好看。园子也是个老园，据说有和阁子相同的岁数了，青砖黑瓦。黎琴见柳温落往园子里看了几眼，就道：“你若是喜欢，我们一会进去走走。”
柳温落眯起眼睛笑着点头，眼睛里的碧色微动。“我昨天卜了几卦，正要找个东西，可巧就在这里了。”
黎琴被她这一笑，笑得有些不安，不知道她又在打什么主意，记起她说挖墙角一事，便舒了口气，这次倒霉的怕是乌图什留。
两人进去瞧了，底下的大厅太半满着。尤其是临园子的几个位子。不过，黎琴知道郡学里的那般子弟惯常来这里，二楼雅间经常为她们空着。果然她找了掌柜问过，掌柜就说是白石，郑之骥在雅间里开诗席呢。听到郑之骥的名字，黎琴便有些迟疑，郑家是中山一郡的郡望，很有些看不起人，何苦来由去招惹她们。
正待转身要走，从楼梯上走下个人来，见着黎琴，就要来拉她的手：“我说怎么听声音那么熟呢，源长，你既然来了，也不上来招呼一声？”她一身月白的夔纹锦缎厚袍子，带着水貂皮的大毛领子，大冷的天气，却把袖子挽了半截在上面，也是拿水貂皮缀了，弄得她手肘上毛茸茸的一圈。
黎琴正不知怎么编好，柳温落已开口道：“源长欲带我去看看园子，就先到这里买些酒食，原是要上去招呼的，只怕待会园中人多了，正说先去看呢，一会再来请教姐姐们。既然见到了，还请教姐姐的名姓。”
楼上走下来的女子原先没看见她，此时才转过身来，先愣了愣，面孔涨得通红，说话便些结巴：“白……白石。敢……敢问？”不过她比黎琴好的多，只结巴一阵，面色便恢复了正常。白石有双颇大的眼睛，配上有些上扬的眉梢，很有些豪气，动作之间也无甚顾忌。
“在下姓柳，柳温落。”柳温落拱手答了。
白石忙拍着黎琴的肩膀:“喝一杯不妨事，我们也正说要上园子呢。来来，柳家的娘子也同我们
一起来吧。”说罢拉起柳温落的袖子转身就走。
黎琴柳温落对看一眼，只得跟着她上楼，走到雅间里。那雅间极为阔大，左右列了席，已经坐满了大半，中间还有两个小倌正在唱曲。
在间外脱去鞋袜，白石引着众人见过了，那主位上坐着郑之骥正。不过，她和怀中的一位小倌调笑，没空理多理两人，黎琴方才舒了口气，拉拉柳温落，两人悄悄地坐在角落里，不愿多事。不过白石也挨了过来，虽然她挨柳温落颇有些太近，黎琴有点不满，不过她正要问些东西，也不好意思立刻把柳温落拉走：“云飞，你知道这街上是怎么了？榜也还没下来。”
“学里正传地纷纷呢。”白石招来随侍把自己的酒菜从自己的那几上搬到柳温落黎琴这席，又命人再去拿酒取菜。“有说是有了不得的人死了，有说是有人买卷子被发现，上头震怒，要派人来查，反正说什么的都有。府院大人一定牵扯进去了，据说三天没有开堂了，我有表亲认识她幕下的一位先生 ，说是衙里头也渐渐地透些不安的风声出来，我是担心……”
她还没说完，已吃人打断了，只见小倌们停了唱曲，施了礼退到一边去，郑之骥道：“云飞，云飞，我得了一句了，你且猜猜这是什么。‘似尔陌头还拂地，有人陌头怕开箱。’”
白石还在沉吟，黎琴偷偷沾酒在在木地板上写了“小石潭”三字，白石一拍大腿：“是了，这咏的是柳！”她又笑：“今日就有位姓柳的新朋友在这里，可巧应了她的名姓。”黎琴心中暗呼糟糕，又不能立刻退席，只能瞪一眼白石，自己把眉头皱起。
“柳？”郑之骥将盏中的酒饮尽了，朝旁边问:“没记得本郡有姓柳的望族啊？是泽海的柳家？”
“她是源长带来的，我们也不清楚。”旁边一个中等个子的女子回答。
“哦。”郑之骥看着黎琴，笑一下，其实她生地很不错，长眉入鬓，寒星似的双目，笑起来还有些英姿勃发的味道。也难怪她自视甚高，只是那眉眼的傲气间透着股疏离味道：“源长她尽喜欢交些寒门朋友，怕这位也是小门小户的吧。”她上下打量一下柳温落，眸光微微流动，“你在哪里高就，进学了没有？”
“我是个道士，学过几年术法，倒不曾进过学。”柳温落一把拉住欲起身离开的黎琴，拍拍她的手，又拿起酒盏，心平气和地尝口，然后替黎琴斟好，推给她。黎琴沉着脸，接过了。她和郑之骥早有些过节，上来喝酒不过是卖白石面子兼之要打听学里的事情，不料郑之骥准备拿柳温落下刀，心中老大不豫，看了白石一眼，白石忙苦笑着讨饶拱手。
“尽日邮亭挽客衣，风流放诞是耶非？将军营里年光晚，京兆街前信息稀。愁黛忍令秋水见？柔条任与夜乌飞。舞腰女伴如相忆，为报飘零愿已违。”郑之骥握着酒盏挑眉慢慢将诗吟完了。已有旁边的跟班叫好，那些归附于她的士子士女纷纷敬酒。刚才那个身材中等的女子，更命人将笔墨纸砚拿来，自己提笔将全诗记下，一付唯嫌马屁不够的样子。
这诗歌，不是不好，不过后面几句可谓将柳树形容地轻佻下贱地很，诗意影射，显是在暗刺柳温落，莫说黎琴，就连白石也有些不快，不过她邀黎琴上来就存了要替两边说和的心思，忙勉强按住黎琴，打圆场接着问道：“这位小道长炼的是内丹啊，还是符录啊？”
“这些我倒都不太会，只会抓些蛇虫鼠蚁，指着这个混口饭吃。天道高远飘渺，爬到一半便摔死了，我又是小门小户的，没有娘砸钱上买玉帝下买阎罗嘛。”
“说得有趣。”白石忙喝了一盏打断道：“那道长有什么戏法没有，表演个给我们瞧瞧。”
柳温落笑盈盈地瞧着她道：“这有何难。不过我未曾学过幻术，只看过师傅她演过一次，我依样演了给你们瞧。你们都是有见识的，莫笑我乡下人见识少吧。”她拿起筷子，往地板上一丢，筷子咣一声掉在地板上，滚了两滚。
众人忙看去，只见还是一根筷子在那里，就发出阵哄笑。黎琴却注意到柳温落指尖微动，乘着众人嘲笑的时候，画出一枚小小的契印。
刚才那个抄诗的女子，忽觉得睡意浓重，不由自主合了一下眼睛，接着看到从那根筷子掉下的地方，忽地窜出只花斑大虎，朝自己这边扑来。那老虎能有大半个人那么高，一吼，一咬带起一股子腥风，张嘴将郑之骥的头咬了下来，血箭似地向外喷出，将整个房间沾地褐红色一片。她惊地后往后退，两股战战，发出大叫来。“老虎！老虎！！！”却不小心踩到不知是哪个人的内脏，脚下一滑向后倒下，摔在地板上。
再睁眼看时，自己正趴在地板上，抱着头发抖，看对面，哪里有什么老虎。旁边的人都一脸惊异地瞪着她，她哆嗦地指着前面：“刚才有老虎！咬……杀了好多人”
其他人还在惊疑，柳温落略略拱手：“献丑。”众人方才恍然大悟，看看郑之骥的眼色，有人才稀稀落落地鼓鼓掌。
黎琴却很有些骄傲，好似是她自己出了风头似的，又也有些莫明，柳温落本不会幻术，怎么让她看到老虎的，想想转过头去轻轻地问柳温落：“你让她睡着了？”
轻轻点头，柳温落一扯唇尖，扯出点小小的笑纹来，低低道：“让她做了个梦。”忽地看一眼郑之骥。郑之骥沉着眉毛，眼中有什么一闪而没。柳温落蓦地扯起嘴角，一个手肘打在黎琴的软肋上，待黎琴痛的呲牙咧嘴，方才低声道：“她喜欢你。”
“噗”黎琴几乎将口中的酒喷出来，却已经呛住了，咳嗽着道：“难道这世界上的女人都去喜欢女人了不成——”也斜瞄了柳温落一眼：“又不是都跟咱们似的。别老用自己的心思揣测别人。”
“别的女人我倒不知道。”柳温落举起袖子，掩住脸，将肘尖搁在黎琴肩膀上，皱起鼻子露出两粒虎牙，笑地可爱凑近黎琴的耳朵道：“怎么样，要不要我试试？”
连忙摇头，黎琴引开话题道：“我才没兴趣再吃酸汤。我刚才看你那园子几眼，又要找什么吧？我现在就带你去，若是要喝酒咱们也带些酒食去，多没趣要和这群人呆一处。又不指着这些小姐公子们派钱。”她按按自己的钱袋，袋子里碎银相击“奶奶我也有钱，自己也买的起马屁。才不要自己拍了送给别人呢。”
白石插进道：“你们在说什么？”
“我叫源长带我去园子里抓蛇。”柳温落道。
黎琴莫明奇妙，白石却大感兴趣，兴致勃勃地闹着要同去，不知怎么郑之骥却突然插话了：“此楼离园子也不远，道长不若在这施法也好助助大家酒兴。”
想要推辞，黎琴摇摇头，没想柳温落却笑着答应了。“不过”她若有所指地看一眼郑之骥，“到时候若有什么伤亡，还请郑家姐姐一并承照，可与我无关。”
郑之骥略有迟疑，居然也答应了。柳温落让人去拿只鸡上来。过不多久，侍者便真抱了只金冠大公鸡上来。叫店里人拿来梯子，又让她们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要打扰，柳温落借了白石的佩剑，将公鸡的喉咙割开，放了热血在只大海碗里，又加一碗最烈的烧酒在里面，然后就命人将碗放在屋子中间的梁上。自己沾了剩余的鸡血，在梁上画了一道朱符。
然后，她复又与黎琴白石喝酒谈笑，别人都不知道她葫芦里装了什么药，等了大半天也不见动静。眼见地天将黑未黑，红日渐渐地坠下去。有些人已经耐不住性子先走了，郑之骥却仍旧沉着脸在一边等着。
忽地梁上一阵沙沙地响，有眼尖的人早就喊了声“蜈蚣！”
众人忙抬头看去，只见梁上不只何时早爬满了密密麻麻一层的蜈蚣，相互撕咬纠缠吞吃。忽然有几只死透还没死透的蜈蚣从梁上掉下，啪啪地摔在地板上，长几上，有一只还掉在了一位小倌的领子上，他一句话都没说地晕了过去。那些还没死透的蜈蚣嘶嘶地扭动，引几只从梁上爬下，相互食咬。
众人尖叫地尖叫，抱头地抱头，逃跑地逃跑。一霎时间房内全乱了，黎琴也白了脸，忙护住柳温落，又忍不住瞪她一眼。看得人几乎都夺门而出，只剩下白石，郑之骥和她的另一位跟班。
渐渐地这些蜈蚣食咬殆尽，嘶嘶的声音再听不见，柳温落便爬上梯子，将那碗血拿了下来。黎琴大着胆子看了，血碗里浮满了大腹便便的蜈蚣，较刚才那些掉下来死透的，更为肥硕。这些刚才那场撕咬的胜利者，这时一条条都醉了，在碗里不住扭动。柳温落用筷子挑出一条来，将头夹碎了，死去的蜈蚣不断扭动着身体，透出一股又臭又腥令人作恶的味道。
窗户忽地“格”一阵轻响，无风自动。天几乎黑透，也没有人敢进来点灯，只有那么昏蒙蒙地一点光，倒比没有光更让人毛骨悚然，就连白石也怕了，她从席上站起，将佩剑拿在手上，咬牙屏住呼吸。
“格”“格”“格”一扇扇窗户接连作响，地板吱呀一声。
忽然，那位跟班尖叫起来，倒了下去。众人闻到一股屎尿的味道，大概是吓得失了禁。
作者有话说
第16章 第 16 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