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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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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好家里那堆衣服之后,天已经亮了,阿苗站在漫过小腿深的水里,直起腰缓了口气。
他凝视者天边泛起的红霞,微笑着,呼吸了一口清晨清新的空气。然后在靠岸的浅水处找了块凸起的石头坐了下来,一手解开了头上的方巾。
流云一般的黑发垂了下来,在朝霞的映衬下显示出一种璀璨的金色。阿苗丢开方巾,伸手拿起岸上的香皂,将池塘里的水泼在了自己的头发上。
白色带蓝底碎花的衬衫很快就湿了,贴在身上,衬托出一道玲珑的曲线来,在初夏静谧的清晨中,显示出一派温婉的美好景致。
忽而听得一阵奇怪的声音由远到近,像工厂开工的那种声音,不过略微小一点,却依旧能够划破乡村的宁静。阿苗转过头,正自诧异着,却不想被这声音惊动的许多人都已经从家里跑了出来,伸长脖子对着外面张望了。
一个浑身漆黑的铁疙瘩正往这边跑呢,像座小山包似的,不过是座冒烟的小山包。
什么东西?这是个什么东西?
已经有小孩子欢呼雀跃地迎了上去,大人们骂也骂不住,急得在后面大叫:
“三娃,回来,那东西吃人的!”
阿羲还没到家门口就被堵住了路,慌不迭狠踩了下刹车,然后惊魂未定地看了看眼前。
车外是一群孩子兴奋得发亮的眼睛,有的还开始往车头上面爬,把个雨刷拽来拽去的。
这可是不行,弄坏了这辆老爷车,院长不和自己拼命不可?
阿羲吓得赶紧下了小车,板起脸狠狠训斥了那群小孩子。立即就有几个妇女上前领走了自己的娃娃,一边还赏给阿羲几个白眼:
“切,地主家里的祸根,耍什么洋调子,吊死你一家算了!”
阿羲皱了皱眉头,不想和那群人一般见识,但是心里着实是有些怨气的。
是的,阿羲是地主家的后代,几十年前家里不仅有地,甚至还有药铺。因为这个,后来被划成了大地主大资本家一类,建国初期被没收了所有田地,只适当象征性补偿了一些财物。后来又值动乱时期,就更不好过了,爹被红小兵拉出去活活斗死了。幸好大户人家出身的娘还有些头脑,先是带了他和爹划清了关系,后来又凑尽了家财送他去外面念了医学院。
阿羲自小就离开了这个封闭的村子,对于这里的一切也并不了解,现在他毕业后在县医院上了一年班了,此次来是接自己的老娘去城里的。因为老娘后来的脑子不好,又要带家里的东西走,所以好说歹说,阿羲才问院长借到了院里唯一的一辆红旗来开。
他知道这里的人都因为他的身份而看不起他,阿羲从不在意这个。那些人脑子里都有种很根深蒂固的阶级观念,迂腐,食古不化,几乎烂在了头脑中。阿羲并不屑于和他们讲清楚,反正要划清界限就划清界限吧,自己本就没有深入交往的打算。
他在心底暗自唾弃了下那群人,准备上车赶路,刚顾盼了眼左右却不禁愣住了。
池塘边站着一个人,约莫二十左右的年纪,面相上是极年轻的。清晨的日光照得水面波光粼粼,浅水漫过了他白皙的脚背。向上看是贴在颈子上乌黑的发,还有那黑亮的眼睛,似乎带着万般的温柔与驯服。
那被素雅衣物包裹着的躯体会是怎样的洁净莹白?会不会像快要上市的那些夏日里的新鲜蜜桃,用嘴轻轻一咂,便能挤出水来。
清晨的风吹过池塘边的柳树条,摆动的枝叶转动间,似乎是一大片苍翠锦绣的绿色,在阿羲的面前铺陈了开来。
这最原始最和煦的生命力,一经衬染竟是如此,安然美好。
阿苗见一个陌生人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看,不由拧起了眉头,走到岸上拿方巾重新扎在头发上,一手拎着装有洗好衣服的木桶,转身回家去了。
阿羲愣愣地看着那贴在脖子处的头发,过了许久才回过神。他扶着车又朝池塘那边看了会儿,却始终只有日光下那波光粼粼的池塘而已了。
阿羲回家先是收拾了一番东西,将土屋里原本就不多的几样家具搬进了车子,其它的尽数丢弃。老娘则发神经抱着个铁勺子不放,说是什么奖章云云,一面还在嚷嚷着:“四万万无产阶级万万岁”之类的口号疯话。
他安顿好老娘,把屋子里剩余的菜拿出来烧了两样菜式,又取出从城里带回来的酒,就去请马大叔。
马大叔是阿羲在这里少数几个熟络的人,极讲义气,也极为忠心。以前阿羲爷爷在世时,马大叔就为他做过长工,一直到阿羲的父亲被夺了药铺才作罢。因为村里少有识字的,所以马大叔现在被派去为村里做管账的活计。
年过七旬的马大叔自是感慨时光飞逝,以前的小少爷,小少东家变成了现在的大小伙,外带自己老了不中用了之类的丧气话,想起以前又开始抹眼泪。阿羲皱了皱眉头,心中郁结得不得了,随口只答了两句。
正一番愁云惨淡间,忽得早晨那抹景象出现在眼前,似是为自己前方开出一条亮色的道来。阿羲头一抬,说道:
“马大叔,问你打听个事。”
说完就将早晨的那事情挑了个大概说了,不过对那人的外貌倒是好一番描述。
“听你这么一说,倒是像村南头的阿苗。”听完阿羲的描述,马叔想了会儿回答道。他一面转过头,看了眼阿羲若有所思的神态,意味深长地叮嘱了一句:
“少爷,阿叔不管你是什么原因,不过还是要劝少爷一句,阿苗家的人,你还是少去招惹为妙。”
阿羲听到这话,自然是心中一沉,忙细问起了原因。
阿苗家原本不姓苗,苗是本地的一个大姓。好几辈子前,为避战祸一户陈姓人家搬进了这个村子。因为是异姓在村子里难免受些欺负,也分不得什么田地。陈姓男当家死后,老婆为求生计改嫁给村里的另一户人家,连着姓也改了。不知是什么原因,改姓之后是愈发的应景了,人丁急剧稀少了下去,到了阿苗这一辈就只剩下了一个,货真价实的一个独苗。
但是他家人却从不因此而觉得低人一等,苗家以前几代都是从过军的,抗战时期家里更是把能派上的男丁都派上了,独留女人在家做工。阿苗家人也传统,每战死一个男人就在家里种上一棵桂花树,之后再摆排位进祠堂,香火终年不衰,听说是祖上留下的规矩。所以进了苗家的祠堂,陈姓和苗姓混杂在一起,漫漫青烟之下,显得十分庄严。
也因为这世代忠良的作风,村里人逐渐也改变了对他们的看法,包括村长在内都十分敬重他们,称他们是全村最正派的人家。
马叔说完,看了眼阿羲道:“少爷,苗家是根田中草,手里拿的不是锄头便是枪。这类人,到底是不想与我们有什么来往的。你尽早忘了吧。”
阿羲抿了抿嘴,没说话,倒是桌子底下的拳头握得紧了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