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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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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日,羽参破例早早回到他和羽商的寝殿,羽商尚未从惊喜中缓过神来,剑尖已经抵上了他的咽喉。
羽参面色沉静:“我决不碰女人,即使只是身体也不行。你我自出生那一刻起就注定密不可分,无人能够插足,而今你若娶了翼族公主,要将我置于何地!我别无他法,只能就此了断,你自然免不了与我共赴黄泉,好在奈何桥上还能做个伴。”
羽商迷惑不解:“什么翼族公主?我娶她?这话从何说起……”
羽参皱了眉头:“迎亲的队伍就要离开王城了,只是瞒着我罢了。”说到这里,声音陡然拔高,“你竟不知道?”
羽商道:“你相信我,我真的不知道……哦,我想起来了,前不久父王说过我到了成亲的年纪,可我说我是不想成亲的,他便不再提起,我以为……”
羽参脸色稍霁:“你最好说了实话。须知我只要随意对自己施个死咒,便能结果了你的性命,任是谁都拦不住!”
羽商咬了咬嘴唇,似有天大的冤屈:“我羽商今生绝不娶妻。我立刻就去回了父王。”
羽参收了剑,心里想着,莫非羽商当真是过于迟钝,压根就没想到继承王位就意味着要娶妃这一层。此时他见羽商一脸坚定,原先满腔的怒气化为了唇边隐约的笑意:“那倒不必,我们赶紧离开这里,找个他管不着的地方安顿下来。”
一听这话,羽商却迟疑了:“只要不娶亲即可,为何定要离开这里,我还想为羽族……”
闻言羽参长剑一抖,带着浓重的杀意重新指向羽商,口不择言:“你与那老东西寡廉鲜耻的程度倒是不相上下,可惜这圆谎的本事,实在是差了些!”
羽商被这样激烈的措辞吓到,愣愣地看着一丝鲜血从羽参的脖间流下。
羽参见羽商满脸的诧异不似作伪,终是还想再信羽商一次,便道:“罢了,我知道你向来是看什么都只往好处想,只是没料到你这样愚笨。我们的父亲尚未登上王位时是最不受宠的王子,五百年前羽族瘟疫蔓延,他自请祭天并立下誓愿,宁以自己一生无嗣换取族人平安。本来这不过是做个姿态,所谓劫数天定,仙族对这样的发愿历来是视而不见的——当真这么容易,世间又何来灾祸?不过是存个盼头。大约他把戏做得太足,有位仙君竟然真的动了恻隐之心,要与他缔结誓约,此时他便是想要后悔怕也迟了。仙君施法绝了瘟疫,保住了不少族人的性命,于是他声望大振,更巧的是,他的兄弟们死得一个不剩,这太子的位子少不得要落到他头上。”
羽商打了个哆嗦:“你是说父王他……但也可能是巧合啊。”
羽参冷笑道:“是啊,巧得很。连当时的羽王、他的父亲也正巧沉疴不起,不久离世。他登上王位以后,又恰逢天庭发生动乱,那位仙君无故遭贬,丧失所有法力堕入轮回之间,他大概幻想过,这样一来,那位仙君与别人交换的誓约也会被废止吧。本来,用尚未出世的孩子换取族人的拥戴和羽王的地位,于自身没有分毫损伤,这已是便宜至极的买卖,可他还不知足……”说到这里,羽参话里带出无法掩饰的恨意,“若非他违背誓约强行生子,我们又岂会是这样……不伦不类的怪物!”
羽商觉得脚下的土地晃动了起来:“这般秘事,你又是从何处得知……”
羽参的手微微发颤:“我在王后寝宫的偏殿里发现了她用指甲划在墙根的文字,你若不信,大可以亲自去瞧瞧。若按誓约,我们本应死于母后腹中,是他找来了数道上古禁咒施在母后身上用以对抗誓约的力量,但那些逆天而行的咒术怎么可能不教人付出代价呢。母后怀胎时生不如死的痛苦,生产后油竭灯枯的结果,他大概并不放在心上,唯一不遂他心意的,就是我们长成了怪胎。”
羽商用手捂住了脸,泪水从指缝间流下:“别说了……”
羽王的如意算盘落了空。他本以为可以用羽族福祉的那套说辞拿住羽商,待翼族公主到来之后强迫他成亲,只要羽商点了头,羽参素来把哥哥看得比天大,未必能闹出什么乱子,不料羽商却不再热衷于为族人奉献,只是一口咬定自己身体特殊,娶亲不合常理,更无法继承王位,故而请去。羽王嗅出了气味,知道定是羽参从中作梗,单独截住了羽参。羽参浑不在意地说,自己在宫里住不惯,无聊得很,若是不让他们离开,他觉得生无可恋了,自尽的时候捎带上羽商就不是他能控制的事了。羽王平生最大的愿望就是让羽族的王位被自己和自己的子孙世代把持,此时恨透了羽参,却知他心思晦暗,寻死于他不过是等闲之事,若他们真的死了,自己捞不到半分好处,只得放他们离开。
转眼之间,羽商和羽参已在寂灵山顶隐居了数十载。期间羽王借着生辰等等各种由头几番派人把兄弟俩找去,这几年来得更勤了些,除了老生常谈要羽商回去继位,又加了一条,说是羽商和羽参现在的形体是分开的,根本不妨碍娶妻,两人这样整日腻在一起才是大大的不妥,族里已经有了不堪的传闻。这话听得羽参尤为火大,灭了羽王的心思又不免抬了抬头,只是羽族最重父子伦常,按照风俗,孩子出生时就是被下过咒的,若有弑父的行径,必将断子绝孙,老境凄惨,不得善终,他也只能作罢。
对于羽王的催逼羽商倒也不甚在意,在他看来,只要自己不动摇,羽王也别无他法。羽参却整日忧心忡忡,羽王心肠歹毒,手段狠辣,指不定想出什么伎俩,实在是防不胜防。羽商觉察到羽参强烈的不安,却不知道怎么安抚他,只能顺着他的意思,一刻不离他左右,睡觉的时候要被他死死搂在怀里,任由他把自己的手脚都紧紧缠住,有时还要让他进入自己的身体,否则羽参就闹着不愿入眠,怕睁开眼不见了哥哥。
这样精细的防范,终究还是百密一疏。昨天羽商被自己折腾了大半夜,羽参便想让哥哥多躺一会儿,自己下山摘些果子,就这么一会儿工夫,羽商竟被带走了,只留下一张字条让自己等他回来。羽参深恐羽商离自己而去,再一想这样时时刻刻担惊受怕的日子不知何时才能到头,心中渐渐充满了绝望,长久以来的惧怕与愤恨全数爆发,那一顿鞭打弄得两人皆是气息奄奄,疲惫不堪。
月上中天,羽商哄劝道:“羽参,你已经十几天没合眼了,今晚你睡好不好?”
羽参恶狠狠地摇了下头:“我不!谁知道我睡着的时候你会去做什么?”
羽商无奈:“那你也不能永远不睡对吧?虽说我们中只要一人睡觉,另一人的身体也能得到休息,但总还有分开的地方,如果一直不睡还是会……唉,我答应你,你睡着的时候我绝对不去其他地方,不做任何事情,就陪在你旁边,好不好?”
羽参拽住羽商的袖子:“你哪儿都不许去,要一动不动地抱着我,否则……否则我再也不相信你了!”
“好好好,乖,睡吧。”
夜逐渐深了,羽商听着怀里羽参均匀的呼吸声,脸上不由露出笑容,伸手轻轻地摸了摸羽参的脸蛋,结果不小心牵动了伤口,痛得他心口一窒。这么一来,向来心广的羽商也不禁担心起来,如今自己和羽参受了伤,伤得还不轻,若是羽王的手下近日又来骚扰,怕是会有些麻烦。
羽商想得正入神,忽然听到洞里似有水声,甚为罕异,在这雪山顶上不拘什么水都会立刻化成冰吧?羽商小心翼翼地起身去查看,这时又觉得一阵清香扑入鼻中,他循着香气走去,看见有一朵花落在洞里,那花仿佛有一种奇异的力量,将周围的冰雪融化,从洞顶垂下的冰凌化成雪水滴落,自己听见的水声便是源自此处。羽商仔细地把花查看了一遍,回想着自己看过的典籍,知道这是千年难遇的神物,有幸服食则功力大增。羽商心中感叹,上天果然待自己和羽参不薄,及时送上如此厚礼。他将花吞了下去,只觉神清气爽,余香满口,想到羽参醒来以后也会感到通体舒泰,不再有痛楚,不由露出甜蜜的笑容。伤好得快了,羽参也不会为打了自己而自责了吧?羽商回去坐在床上,继续把羽参搂在怀里。
羽参确是太久没有入睡,羽商更不可能忍心叫醒他,于是这一睡便睡到了第二天傍晚。羽参身体微动,慢慢睁开了眼睛,发现羽商正笑盈盈地抱着自己,心中升起满足的感觉。他习惯性地伸了个懒腰,突然想起来受了伤不该乱动,而预料之中的痛感却并未出现,相反,昨晚睡觉前还是饥肠辘辘,此时却有饱腹感,身上的伤也已无大碍。羽参警觉地看向羽商:“为什么身体恢复得那么快?”羽商笑着将昨夜的奇遇告诉羽参,羽参却远不如他想象中那么高兴。
羽参狐疑地盯着羽商的眼睛:“这么珍贵的东西怎么能轻易遇上?该不会……是那老东西给你的?难道你以为我们的身体受不住这点伤,向他求助了?他没用趁机要挟你答应什么条件吧?不,没让你答应条件就更可怕,谁知道他暗地里在算计些什么……”
羽商只觉得百口莫辩,只能一遍又一遍地说这朵花绝对是自己侥幸得来的,和羽王毫不相干。羽参终于默不作声了,但心里仍不舒服。呵,那天晚上,他到底还是离开过自己的吧?好想永远和他在一起,永远都不分开。哪怕只有一须臾、一弹指、一瞬间、一刹那的分离,都让自己难以忍受。
此后的日子里,羽王仍然时不时地派人来游说,他知道自己的身体大不如前,已有颓败之兆,周围可谓虎狼环伺,他费尽心思才遮掩下去。羽族王室自那场瘟疫过后即是门衰祚薄,鲜有子息,羽王也不好赶尽杀绝,总得留几个撑撑门面,他自负生时尚能掌控局势,但自己时日无多,如若继位的羽王知晓了当年之事,自己会落得个死无葬身之地的下场,羽商羽参对自己虽无多少亲情可言,至少是自己亲生的儿子,是以逼迫羽商的手段又强硬了几分。羽商仍是安之若素,那边羽参却有些抵不住了。日复一日的煎熬正在渐渐磨去他对生命的耐心。
一日轮到羽商入眠,羽参犹在想着心事,忽然闻到一股馥郁的花香,他走了出去,发现洞外的雪地上竟开出一朵色彩艳丽的花。那浓郁的香气和鲜妍的色泽,无不吸引着看到它的人将它捧在手心,放在鼻前,吞入腹中。羽参下意识地要去触碰花朵,突然一惊,想起这是一种极为危险的毒花,诱人魅惑,杀人无形,他连忙避开,想着怎么把它弄走。突然,他的手鬼使神差般移向了毒花。其实……这也是天意吧?如果死了的话,就能和哥哥永远在一起,永远不分开,再没有任何人与事可以来打扰他们,只要吃下这株毒花,就可以永远……羽参像着了魔一样,猛的摘下那朵花放入口中,匆匆嚼了几下吞了下去,然后跑回羽商身边。
羽商已经醒了过来,喃喃着:“啊……好难受……”
羽参眼中是狂热欣喜的光芒,他抱住羽商:“哥哥,我知道无论我做什么你都不会怪我,都会答应我……今天我就要任性最后一次……”
羽商惊恐地推着羽参:“你疯了,你要做什么,你,你吃了什么东西!”
羽参搂得更加紧了:“不……我就要这样……这样我就能永远和你在一起……我爱你。”
几天之后,亲自来到寂灵山的羽王发现了羽商羽参的尸体以后洞口那株毒花的枝叶,顿时仿佛苍老了数百岁。他唯一的希望已然破灭,断子绝孙,老境凄惨,不得善终,果真报应不爽。他看着那两具紧紧相拥的尸体,一个脸上是安详的笑容,一个则是不甘的表情。虽然两人的容貌衣衫完全一致,这也足以让羽王把他们区分开来。
羽王下令,将面容安详者按王族之礼厚葬,另一个则抛到城外的乱坟岗上。
他永远也不会知道,羽参临终前是怎样的愉悦与满足并怀着对死亡的痴迷、对死后永不分离的向往,而羽商死前是如何的惊异与不甘还存着对生命的不舍、对生时两人相伴的留恋,所以他也永远不会知道,自己所憎恨的那个人将在羽族王室的祖坟中安享身后荣华,而他曾着意扶植的儿子,却连尸骨也未曾留下。
很多年以后,寂灵山附近开始流传一个古老的传说,传说每当中元来临,会有一只两头鸟在寂灵山旁盘旋鸣叫。一个声音清越,好似在诉说欣喜,一个音色暗哑,仿佛在倾吐悲苦。传说他们本是一对兄弟,彼此许诺生死不渝,不幸被毒花所害,双双死去。阎王感念兄弟情深,特许他们不堕轮回,长居地府,在鬼门开启的时候,还可以重返人间。
这只两头鸟有一个美丽的名字,叫做共鸣鸟。
和这个故事一起流传的还有一首歌谣,歌曰:昔闻鸟共鸣,其声不忍听。同吟不同音,乐音作哀吟。今见共鸣鸟,泪下重沾襟。余则何足信,共鸣终共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