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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   羽商来到寂灵山下的时候,天光已然昏暗,他不由脸色微沉,急急踏叶而奔,只恨此时不能御风而行。片刻间他已至山腰,身下的葱茏木色被周围的云海所遮蔽,云海之上温度骤降,岩壁陡直,羽商咬了咬牙,继续一路疾行。任凭他身负寻常羽族两倍的灵力,还是经不住这样的长途奔波,登上山顶后他停了脚步,喘息了好一会儿。

      族人传说中美轮美奂的雪花在此时此地却显得那样冷硬。雪珠迸入口中,似乎能将呼出的热气瞬间消解,雪球直直地打到身上,将身体蜷缩起来仍然无济于事,反而无端地让自己在这片冰山雪海中显得更加渺小。寂灵山下尚且风光无限,一直往上,羽族的圣山方才渐渐显出狰狞面目。这是自由翱翔于九天之上的羽族也不敢轻易涉足的地方,也正因如此,它被赋予圣山的尊荣。

      羽商下意识地紧了紧领口,单薄的衣物在这里几近于无。他顶着凛冽的寒风一步一步走到一个隐秘的洞口。这个山洞背着风雪,形成了一处绝佳的荫蔽,内里别有天地,一张木桌、两把木椅静静地靠在角落,虽然简陋,却为这神鸟飞绝、仙踪寂灭的山峰添了一丝生气。羽商露出一丝淡笑,这还是自己和他一同做的呢。

      “羽参,羽参!”羽商叫道,他知道自己不在的时候羽参是不会入眠的,因此不必担心自己将他惊醒。唤了好几声,洞中仍是一片寂静,羽商走到山洞尽头,一块木板上铺着厚厚的草垫,除此以外空无一物。

      羽商感到一阵恐惧袭来。已经这么晚了,他怎么可能不在这里,自己不是让他等着的么!“你在哪里?你不要躲我啊!”羽商焦急地喊,忽觉一股熟悉的气息拂到脑后,他不及转身,双手已被制住。

      羽商在那人的怀抱里转过头去,艰难地笑道:“羽参,你可不要吓唬我。”
      回应他的是被藤条缠紧手腕的痛楚以及被吊上洞顶的恐惧。

      “还知道回来?要不是没有我你根本就无法入睡,你怕是早就抛弃我了吧……哥哥。”羽参讥诮的声音被空阔的山洞无限放大,变成轰隆巨响在羽商耳中回荡。

      羽商移开了眼睛,他知道羽参脸上必定是丝毫不加掩饰的厌憎,一直以来,那种赤裸的愤怒都让自己无地自容。的确,若你微笑着揽镜自照,镜中出现了一张和你一模一样的脸,却有着自己并不熟知的仇恨表情,任是谁都会感到无所适从。

      “我,我不可能当羽族的王……”羽商笨拙地解释着,“更不可能娶翼族的公主……我是被他们……”
      “啪”的一声,羽商的话被打断了,与此同时他身上出现了一道伤痕。

      羽参执鞭冷笑:“那个老东西还不死心想让我当你的傀儡?这个想法真是新奇得很。别忙着推辞啊,你娶了那个翼族公主才有意思呢,一个女子终其一生都弄不清自己到底有几个夫君,这样稀罕的事情独独让她遇上了,也算是她的造化。”每说一句扬手就是狠狠一鞭。

      羽商的身体剧烈地抖动起来,好像这才真的着了慌:“羽参你冷静一点,不要打……”
      噼噼啪啪的声音接连不停地响起,将羽商的话打得断断续续:“住手,你疯了……若是要拿我出气,尽,尽管打便是了……可是你也,也会……”

      羽参的眼神更添一份狠厉:“那又如何,我打我的,与你何干。”挥鞭的力度随之加大。羽商紧闭双眼,咬着牙默默承受着他的怒火。

      此洞地处极寒之地,鲜血流淌缓慢,伤口愈合的速度也稍快一些,饶是如此血色依然染透了羽商的衣衫。羽商黯然,五十多年前,素来对唯一的孩子不闻不问的羽族之王突然一反常态摆出慈父的姿态,从此弟弟就变得愈发阴郁可怖,看今日的情形,竟像是要把自己往死里打。羽商心里一惊,难道弟弟有意寻死?不,他不要死,多少年苟延残喘才有了今时的一方乐土一片安宁,怎能如此轻易舍弃。

      羽商费力地睁开眼,看到羽参惨白的脸色,青紫的嘴唇,便知情况不妙。之前因为剧烈的痛感,竟没有注意到羽参挥鞭的动作越来越慢,持鞭的手不住地颤抖,仿佛已到强弩之末。“我受不了了!羽参,放我下来!”羽商心痛地喊,声音凄厉。

      羽参皱眉,似有一丝不忍,依言将羽商放了下来。虽然他的动作已经尽可能地放轻,落到地上的时候羽商还是感到一阵钻心的疼痛,而羽参也跌坐到地上,一只手揪住了衣襟,好像在强忍些什么。

      羽商艰难地挪动到羽参身边,抬起手臂抱住他,哄劝着:“好了,是我不对,是我的错……不生气了,不生气了啊……”说着说着眼里却滚下泪来,一滴滴地落在羽参的衣服上,深红色的血迹渐渐洇开,分不清到底是谁流出的鲜血。羽参任他抱着,只是不说话。

      “地上凉,坐到床上去好不好?”羽商忍痛站起身来,接着就要伸手去拉羽参,羽参躲开他的手,自己站了起来。见羽参听话地在厚实的垫子上坐好,羽商知道他的气已经消了大半,于是继续问:“那我们……嗯,我去包扎一下伤口?”羽参抿嘴看着旁边,羽商便当做是默许,连忙拖着剧痛的身体去寻伤药。

      没过多久,羽商已经把伤口处理完毕换下了血衣,手法娴熟,仿佛已经做过多次,接着他又取出另一套衣服递到羽参手上:“换干净的衣服吧?”见羽参没有反应,羽商便自己动手为他更衣。

      衣带散开,只见羽参身上亦是伤痕斑驳,羽商用术法将盆中的水催热,拿手帕蘸了,细细地替他擦去身上的血迹。

      那些纵横交错的伤口,无论是位置还是深度,都和羽商身上的一模一样,没有分毫差别。

      他们是至亲,因为他们是兄弟。他们是至爱,因为即便是至亲的兄弟,也不会和他们一样共用一个身体。

      连体双生,世所罕见,那是整个羽族的耻辱印记,是众人交口称颂的羽族之王平生最大的遗憾与污点。没有任何一个族人相信这种两头一体的异物能够平安存活下去,因而也不愿徒增杀孽,只是任由它自生自灭。

      百年之间,死亡几度擦身而过,忧患困苦不可尽数,而让所有人始料未及的是,正是由于共用一个身体,羽商和羽参的法力是寻常羽族王室的两倍,更兼二人心意相通、生死与共,硬是熬过了百年。

      在饥寒交迫生命垂危的时候,羽参屡屡动了放弃的念头,说是与其这样活着,倒不如从来不曾出生过。羽商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只是说如果不曾出生过便也见不到弟弟了,还是活着的好,再者寻常人家的兄弟再怎么亲厚也是不如咱们的,是不是弟弟讨厌时时和哥哥在一起呢。羽参听着他温柔软和又带点委屈落寞的话,渐渐冷静下来,不再一心求死。

      处境最为艰难的一次是翅膀受伤坠落悬崖,千钧一发之际羽商用力咬住了崖壁上的枝条,足足十天十夜没有人来寻他们,若是寻常的幼鸟必定饿死无疑,好在羽参还有一张嘴,靠着雨露和果子,终于熬到了能够重新展翅飞翔的时候。羽商逗羽参说,看吧,还好我们共用一个身体才活了下来呢,说不定这正是上天的厚赐啊,羽参含着泪笑了,从此不提自绝之事。

      百岁寿辰对羽族而言是一道至关重要的坎,若是经受住天劫,便能化为人形,踏上修仙之路。羽商羽参领受天雷之际,恰有游仙经过,惊其来历,怜其身世,助其渡劫,更施一咒术,使他们化为人形时可以分别拥有自己的躯体,末了仙人叹息,天谴不可违逆,自己使的终究不过是治标不治本的法子,如若其一负伤,另一亦将受创,至于睡觉还是像以前一样,需得其一睁眼,另一方能入眠,否则身体将陷入极度脆弱的状态,性命堪忧。

      日暮时分,两个男子手挽手进入宫门的场景引起轩然大波,众人皆大为惊诧。本来,臣子们早已想好了一套宽慰羽王丧子之痛的说辞,更有甚者备好了美人给羽王享用,以期一朝美人得宠受孕,自己便也鹏程万里。

      有反应灵敏的臣子带头拜倒,口称恭祝陛下、恭祝殿下,而那高高在上的王者眼中也流露出一丝微弱的精光。羽族的寿命虽然漫长,但究竟有限,而这两头的怪物……却是年迈的羽王唯一的子嗣。当时那位年轻美貌法力高强的羽后生下孩子以后便溘然长逝,这样短的寿命在羽族之中倒也是罕见,此后往来于后宫的美人不知凡几,却始终无人为羽王留下子息。这兄弟二人虽是怪物,但劫后余生,其中自有天意,如今化为人形,倒也仪表堂堂,丝毫没有丢了羽族王室的颜面。

      就是在这一天,羽王为自己的儿子起名为商、参,赐用羽姓,正式载入族谱。这一举动,其实已经迟了足足一百年。

      羽商和羽参打小就没有按照王族之礼接受教导,对天上地下的事情所知甚少,因而也并未领会自己名字的寓意。所谓参商,即是永离。昔日帝喾之子阏伯与实沈,虽为兄弟却势同水火,后来被派去分掌商星与参星,商星升起参星落下,生生世世永不相见。或许在羽王心中,如果他们能永远分离开去、彻底断了联系,那么自己的王位便也后继有人了。

      天劫过后,整个羽族对这对兄弟的态度都和善了不少,面子上少不了毕恭毕敬地称“商王子”、“参王子”,至于私底下提及他们原形的时候,还是免不了带着隐秘的猎奇的心情,用鄙夷的态度说“喏,就是那两头鸟”,但总算比以前那个赤裸裸的蔑称“两头怪物”要好了许多,更有那自诩文采风流、含蓄蕴藉之士,以“共鸣鸟”命之,引得众人称许。

      兄弟二人躯体既分,白日里本可各自行事,而习惯使然,仍是难分难舍。族人只道兄弟情深,不以为意,羽商羽参便乐得形影不离,寝既同榻,食亦共桌,如是者数十年。此间羽王风流依旧,然仍无所出。羽王冷眼旁观,这兄弟二人的性子,好似明暗两端,仿佛上天将他们分为两半时连带灵魂也一同劈开,传说双生子的人格只有一个,不是全然相似,便是极度对立,古人诚不欺我。在羽王看来,虽然羽参棱角锋锐,为人阴沉,使人望而生厌,但羽商举止温和,生性敦厚,是自己所需的储君之材,便常常对他们循循善诱,晓以治国之事。羽参不耐烦羽王虚伪的言辞,总是借故避开,结果正中羽王下怀。

      羽商经羽王洗脑,渐渐学会口口声声、心心念念着什么家国天下,羽参却嚷嚷着自己被哥哥冷落了,缠着他陪自己出去游玩,见羽商面有难色,羽参心中怒意流窜,只是隐忍不发,两人不欢而散,自此羽参疏远了羽商。羽商一心为政事操劳,而羽参成日在外流连,以吃喝玩乐为务,羽商本想着羽参每天回来睡觉的时候两人还能亲密一番,却不料羽参连说话的兴致都去了大□□商这才感到寂寥冷清,几度认错挽留,终不曾懈怠国事,羽参看在眼里,反而益发冷淡。羽商只当是羽参是铁了心要和自己生分,既然他讨厌自己,自己也不好不识好歹地黏着他,除了由着他去还能如何,只是暗地里流了好几回泪。

      羽参化为人形时与羽商容貌绝似,又与其他族人不甚相熟,因而也无人能从他们的眼神与性情中揣度一二,羽王见羽参满足于美酒佳肴,吩咐了下人好好供应吃食,便也不再放在心上。羽参本来就不愿和羽商以外的任何人交谈,如此一来更乐得自在,又身负超越群伦的法力,故而在宫中来去自如,形影无踪,这一乱闯不要紧,竟是误打误撞窥破了羽王的秘密,顿觉天崩地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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