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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如人间毁尽般漆黑(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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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被囚禁在这终日只能凭借一扇牢笼一般的窗户才知晓外界天色的天牢里。
我坐在稻草上,与蛇虫鼠蚁为伴。他偶尔来看看我,不过几眼便抽身离开。见我还活着,他失望地转身就走。
祸害尚未根除,后患仍旧无穷。
他不亲手解决我,恐是怕脏了自己的手。我看着自己遍体鳞伤的身体,不由自嘲而笑。
他对我,永远草木皆兵,如临大敌。事实上,我根本对他构不成威胁,他却拿我当最大的敌人。
皇位,果然是让人六亲不认的毒药。亦或许,他和我,自打出生那天就不该有亲情存在。
那又如何。
我对自己说。
“十弟。”他喊我。
我倒是有些惊讶,这么多些日子,他从未对我打招呼。
我无需耗费力气转头看他,我只背对着他,道:“准备什么时候行刑?”
我听见牢门吱呀打开的声音,以及踩在草上沙沙的几声脚步声。
他站在我身后。
既然他如此诚意,我也不失礼节。我站起来,转身面对他。
需要稍稍抬头,我能看到他棱角分明的轮廓。我笑:“是否需要臣弟为皇兄挑选黄道吉日?”
他微微蹙起眉头,以表对我对他的不敬而不满。
他现已是一国之君,要除掉我简直易如反掌。而我则是在父皇在世时失宠被他陷害入狱,如今父皇已经驾崩,他也如愿以偿,我的生死自然也就无足轻重。
那我是不是该感激他不杀之恩?
“十弟,你知道朕不是这个意思。”他说,有些辩解的意味。
一国之君如何向一名囚犯解释?实属荒唐可笑。
“臣弟明白,”我的笑意渐深,向前一步,距离恰好消失,我的脸轻轻靠在他的胸膛上,语气暧昧不清,“不如臣弟改口叫臣妾吧,以免皇兄再如此相思,这天牢也是欲进非进。”
他猛地往后退一步,我看到他的脸通红,小心地环顾四周。四下无人,他方才悄悄松一口气。整套动作不轻易流露出感情。也只是我,跟他相处这么多年才隐约看出。
这样的淡定也难怪能坐上皇位。但他太在乎别人对他的看法。一国之君有龙阳断袖之癖,委实招人笑柄。
我笑得越发慵懒妩媚,道:“怎么?是杀了臣弟,还是纳了臣妾?”
站在我面前的已经不是那个每次被我语言调戏都会露出娇羞神情的他了,而是这个万众俯首的昏君。是的,他会变成昏君。我断言。
只要我这个后患还在。
我眯起眼睛,慢慢靠近。我们之间的距离再次消失,我稍稍一抬头,便触到他的唇。他的身体微微一震。
腰上一紧,我伏在他的身上。
我的嘴角扬起不易察觉的弧度。
外面繁华似锦,谁又能理会这天牢里的光景,更何况有当今皇帝镇压,谁敢造次?
无人看见,无人理会,何不放开性情?
他闭上眼睛,我听到他凌乱急促的呼吸。以及多年未曾感受到的他怀抱的温暖。
予谨,你是否知晓,这一刻,你已经开始堕落。
我身着锦锻绸衣,被安置在他所住的殿里。不过多时,就会被册封为妃。
多么可笑。
在旁人看来,只是皇帝的弟弟为了不被皇兄干掉而牺牲美色,以男宠的身份苟延残喘地活下。
我不必在乎他们的看法,假以时日,他们便知谁主沉浮。
“皇上驾到。”我又听见门口太监阴阳怪气的声音。
他走进来满面红光,似乎心情大好。
我站起来为他倒茶,尔后送到他手上,微笑地问道:“陛下为何如此欣喜?”
他轻啄一口茶,道:“南宫将军刚刚从前线传来战报,最大的反国势力已被瓦解,朕也就无需操心了。”说完便又浅笑起来。
大势已定,龙椅可以高枕无忧地坐稳,是该举杯欢庆。
我冲他微笑。
他满心欢喜,把我拥入怀中:“十弟,翌日朕便昭告天下,封你为妃。”
我抬头凝视他深邃的眼眸,伸出食指轻轻放在他的唇上:“我要听你叫我予恩。”
他莞尔一笑,轻抚我的侧脸:“予恩,予恩,你永远都是朕的予恩。”
他的微笑像冰结的雪花一样透明,霎那间我以为我回到了从前。
冷桥曾经对我说,你太在乎从前了。
我不以为然地笑。是的吧,我还是放不下曾经吧。
翌日,我随他上朝。他册封我为恩妃。
四下已是议论纷纷,我注意到他的表情有些为难。可倘若我还活着,他便觉得他的位置尚有威胁存在。他却又不舍杀我。于是将我册立为男宠,永远禁闭在后宫之中与其他贵妃佳丽争宠不休,不失为斩断威胁的好方法。如此一来,他又必定要受到舆论的压力。
更何况,我是他的亲生弟弟。
呵,假使有天,我被立为皇后,那天下会不会大乱?
唏唏唆唆好一会儿,殿中大臣们已有反对之声。我正襟危坐,淡然索笑。
他们的想法,与我何干?
我是如此不屑他们的看法,可他跟我不一样。只要稍稍有一点议论的声音,他便会怀疑自己的观点。他最大的缺点,就是太不能坚持自己的想法,除了争夺皇位。
二哥,三哥,四哥,五哥,六哥,七哥,八哥,九哥。一个个丧命于他手。若非如此,他也不会顺利登基夺得这一片江山。
我是所有皇子中唯一幸存下来的。原因只是,他爱我。
我转头冲他微笑,他似乎得到了力量,道:“众卿家已不必多言,朕已下决定。”
大臣们安静下来,不再喧闹。
待处理完朝政退了朝,他去迎接南宫冷桥将军的凯旋归来,我随他而去。
冷桥见到我似乎有些惊讶。他许是未想到,我竟这么快离开天牢成为皇上身边的人。
“末将参见陛下,参见恩妃娘娘。”他单膝跪地,撑地的手抓着是我以前送给他的那柄剑。
“平身。”他说。
冷桥站起来,目光扫过我的时候眼神有一丝异样。
“南宫将军,战乱可已平定?”
冷桥答:“回禀陛下,反政势力已悉数击退。现在只剩下一些散兵零将,不足以为惧。”
他笑起来,欣喜至极:“好,好。”
“恭喜陛下,国泰民安。”身边的侍卫宫女适时地齐声说道,我看到他笑得太过释然。
冷桥淡淡看我一眼,我冲他倾城而笑,心照不宣。
我借口身体不适回殿,经过偏殿时恰巧看到一位佳人。红袖翠颦,朱颜如花。
她正在纸上描绘一幅百花画卷。毛笔轻点宣纸,落下最后一色。因着最后淡然的触动,她扬起嘴角,嫣然一笑。
我站在那里望了她好久,她偶然一抬头,恰逢我的视线。
我看到风轻拂起了我额前的发丝,我对她笑着打了招呼:“怜夫人。”
“公子是……”她悄悄打量了我一下,身边的宫女在她耳边私语几句,我捕捉到她的眼神有一丝微妙的变化,“原来是恩妃娘娘。”
她微微俯首:“臣妾向娘娘请安。”
我将她扶起来,道:“平身吧。”
这后宫佳丽三千,又有几个可以得到皇帝的宠幸,更何况是爱。最毒妇人心,我没有必要在这深宫树敌。
我环顾四周,目光落在她刚刚作的那幅画上,我浅笑道:“怜夫人好雅兴。”
“只是打发时间罢了。”她这样回答我。
我无意间瞥见到那幅画左上角的词,顺着念出来:“冷眸孤颦清寒,月夜桥头影凭栏。”
上句往下移了两个字,我淡淡地笑,一缕落寞爬上心头。
她有些慌忙地收起那幅画,似是怕我发现什么,对我干笑道:“臣妾只是随手作的,娘娘见笑了。”
她的眼睛很漂亮,眉目婉约更显清澈,却在此时涂染了不安和慌乱。
天空有云遮住了阳光,散落了一整个世界的蒙胧,周围有些阴暗。
我看着远处苍穹尽头黯淡的云彩,背过身去:“倘若君凭栏眺望,亦非相思之意,就只怕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时辰不早,天色已沉,我迈出步子径直向前走去。
我听到身后传来她清脆的声音:“恭送恩妃娘娘。”
宫人说皇上与大臣们大摆酒宴,惜我因身体欠安不能随同。入夜,月朗星稀,夜风已有许些凉意,直至现在他还没有回殿。
百无聊赖,我走出宫殿,披着厚重的锦缎披风漫步于后花园之中,身后跟着几名宫女。
月光散了满花园的凄凉,姹紫嫣红入了眠,镀上了一层银色。
我看见一名少年长身玉立,风扬起了他的衣袂,更显纤瘦。
如此清俊的外表,冷桥是如何在战场上奋勇杀敌英勇保国的?我想像不出。
我抬起手,示意宫女们别跟过来,然后向冷桥走去。
“夜深人静,娘娘为何不上塌入眠?”冷桥没有改变他冰冷的风姿,对我的突然出现并不意外。即便是意外,他也不会表现出来,也许是他天生冷静的性格所致。
我酝酿着嘴边轻柔的笑,微微踮脚,整个人差点覆在他身上,食指轻轻放在他的唇上,道:“我不许你叫我娘娘。”
他轻轻拿开我的手,瞳仁里安静得和这人声寂绝的夜一样,没有任何感情:“属下不敢,在属下眼中,娘娘是娘娘,予恩是予恩。”
我不由笑了出来。我没变,你却认为我变了。
“可是在我眼中,娘娘是予恩,亦是从前的予恩。”
他不再说话,沉默地看向远处的凉亭。湖水将月光反射到他脸上,一双幽深的眸子如人间毁尽般漆黑。
不远处隐隐约约传来歌声与琴声,我方才看清凉亭里有女子在弹奏古筝。古韵悠涵,空灵婉转,轻轻撕扯着这谧夜的寂寥。
我道,吟出了白天怜夫人画上的词:“冷眸孤颦清寒,月夜桥头影凭栏。”
他没有温度冰冷的眼睛里有一闪而过的波澜,就像这花园的湖水,淡然的涟漪过后又立刻归于平静。
风丝掠过,吹凉了我的面容。我哑然失笑。
南宫冷桥,你可知,你一刹那的脆弱,会让我有一种切肤之痛。
乐声戛然而止,起初我以为是断了弦,却看见凉亭中的怜夫人起身向这里走来。
“娘娘,属下先行告退。”他俯首说道,然后没等我回答,就已不动声色地快步离开。
我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黯下了眼眸。
“谁?”她在路上就唤道。
我不予理会,转身便向宫殿走去。我听见脚步声落在我身后。
“恩妃娘娘……刚刚……就您一个人么?”她问。
我撇过头,给了她一个侧脸的浅笑,我回答她:“那怜夫人还希望有谁?”
离开。
回到宫殿时,他已在里屋等候。
呵,这世间有几个人能让皇上等候自己?
我刚进门就被他紧紧抱住,我闻到屋子里龙檀香的味道和他身上的酒气。
“予恩,你来了。”他的头埋在我的颈窝里,声音闷闷的,夹杂了一些鼻音。
我试图推开他,却并没有成功,我对他说:“陛下,您醉了。”
“予恩,朕不许你离开朕……朕要永远永远和你在一起……”他的声音很轻,很柔,像个孩子在征求大人的意见一样期待。
有时候我会一厢情愿地想,倘若我们不是皇子,那该有多好。
我伸出手回抱他:“会的,我们,一定会永远在一起,予谨。”
他没有听见我喊他的名字,他全身的重量都压在我身上,我知道他已经睡着。
翌日,我便知晓了他为何突然如此矫情。原来并不全是醉意。
在他登基前虽已是太子,却不近女色,这也正是父皇对他如此器重的原因之一,以事业为重,不徇儿女私情。其实他曾经有过一名太子妃,却在他与其他皇兄们明争暗斗中成为了牺牲品。他毫不感伤,就连她的坟墓也只是偶尔祭拜。
自他登基以来,除了我就只有一个夫人,怜夫人。而为了后代子嗣,他自然不会单纯地因为爱把时间都花费在我身上。
今日,便是怜夫人被册封为怜妃的日子。
皇宫里张灯结彩,好不热闹。我突然在想为何我被册封的那天没有如此欢愉。
我看到她身着嫁衣,浓妆淡抹,似大殿中的一团火,笑得幸福洋溢,甚是妖娆。她盛气凌人地看着我,然后露出一抹骄傲的笑。
皇帝的爱,果然是众矢之的。
她和他一样,总是会把根本没有威胁的人当作敌人。何必如此,我什么都还没来及做。
我注意到冷桥一直面无表情地坐在桌前,满脸的阴沉。这和他平日里的淡然大相径庭。
早已料到,却未曾预算到自己居然这样痛彻心扉。
她被送入洞房,他还留在这大殿之内与众卿家会宴。
他已在前一夜向我道够了歉,所以今日不必对我怀有内疚,大可一如没有对任何人许过承诺那样临幸自己的妃子。
就算是承诺,那又怎样,就算是承诺变为白纸黑字的契约,那又怎样,谁又有能力能拘束这天子。
我没有必要将自己变为深闺怨妇,否则在这深宫待久了,便会忘了自己曾经还是皇子。
我摆出一副落落大方的姿态,眼睁睁地看着他豪迈的笑,眼睁睁地看着冷桥抓起他的剑悄然离场。
整个过程终于结束,他与她新房的灯被吹熄。我在远远的花园就看到了。
我向他们的新房方向走去。
“娘娘,天色已晚,您的衣服太单薄了,不如回宫吧。”我身旁的宫女拦住我说道。
我冲她微笑,她的脸瞬间绽开了红晕,与我对视的眼睛慌忙移开,她把头低下:“奴婢……奴婢是怕娘娘伤心。”
我黯下眸子,有那么一刹那的感动。
我说:“准备马匹,本宫要去南宫将军府邸。”
“可是娘娘,马上就要宵禁了。”
“按本宫说的做。”
“是。”她退下,只剩下我一人。
我经过他们的新房外面,看到纸窗隐约透出的微弱的烛光,听到里面传来断断续续的呻吟声。
恐怕现在最需要安慰的是冷桥。自己的未婚妻被皇帝纳为了妃子,对于他们来说春宵一刻值千金的新婚之夜不知道会让冷桥有多痛心。
我出示了予谨给我的令牌,顺利地出了皇宫,到达南宫府。
看到冷桥的时候,他竟那样颓唐不堪。与我认识的那个宠辱不惊的冷桥判若两人。
他在院子里饮酒,一杯接着一杯,即便已经神志不清却还在拼命想要灌醉自己。桌子上放着的是一壶酒和他最钟爱的我送他的那把剑,只是剑上的吊坠有种陌生的熟悉感。
我夺过他的酒杯,道:“冷桥,振作一些吧。有些事情,越是想麻痹就越是记得清楚。”
他晃晃悠悠地站起来,看我的眼神有些飘渺:“怜儿……”他一下抱住我,含糊地说着一些莫名其妙的话。
他是爱怜妃的吧。我总是相信酒后吐真言。
“冷桥,你看清楚,我不是……”剩下的话融化在他口中。
我任凭他吻我,我不作反抗。因为,我爱他。
他离开我的唇,突然打横抱起我,我有些讶然。他径直把我抱进房间,带上了房门。
月光被阻隔在门外,屋内的蜡烛适时地被风泯灭。
他把我放在柔软的床上,我感到身上的重量,一片温热覆在脖子上,腰带被松开。
第二天清晨,我在浑身的酸痛中挣扎醒来。身旁空无一人。我睡在冷桥的一片狼藉的床塌上。
我穿好衣服走出房门的时候,门口不远处的两个侍女正在向我的方向指指点点窃窃私语,见我出来立马停下了,低头对我说道:“恩妃娘娘。”
我点头,看到门口冷桥的身影闪过。
不见也好,省得彼此尴尬。
怜妃,你究竟是有多幸福,多不知足。如果我是你,那该有多好。
我回到了宫中,皇上日理万积,还要宠幸新纳的怜妃,我宿夜未归都不予理会。我终于体验到姘妃的无奈。
我整日呆在深宫里赏花赏诗赏月,偶尔能听见不远处皇后宫殿传来的琴声和嬉笑声。
日子过得云淡风轻,我就这样被冷落了一个月都未曾见到皇上的面。在我看来,这段时间殿里的日子,与在天牢中的日子无异。
倒不如把我关回天牢,起码我还能明哲保身,不至于落得一个蛊惑皇兄的罪名。
我再未跟随皇上在朝堂之上抛头露面,只听宫人说,家人子已选,皇上又纳了几个妃子。并且,欲立怜妃为皇后。
这丫头,做了妃子就已经这般跋扈,倘若成了皇后,还不知这深宫大院会如何乌烟瘴气。
算起来,也有一个月没有看到冷桥了。
如今我大势已去,再不能坐以待毙,可万事俱备,只欠时机成熟。若不是一个月前的事,也不至于和冷桥这样尴尬,以至于我无从得知时机是否成熟,现在行动是否得当。
如此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