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番外 十年一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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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的初夏时节，天气分外潮湿。窗外阴雨缠绵，淅淅沥沥打湿一树开得火红的石榴花。
每到这个时节，沈熙就像被雨淋湿了羽毛的鸟儿一样提不起精神。今日陈达观只讲了半日书就下了学，众人呼朋引伴地吵做一团，只有沈熙趴在桌上没有动。手里的书翻来覆去也不知看了些什么，只觉得心烦，将书扔到一边，埋首在双臂间。
这是沈熙和老祖母到京中的第二年，原为着今年是大比之年，下场科考以期求得功名，好为沈家光复门楣。十年前沈相血溅菜市口，那一桩大案惊动朝野。不止因为沈谦以辅相之高位承斩首抄家之罪，更是因为沈相被誉为“天下读书第一人”却获“妖媚惑主以色侍人”的罪名。沈熙那时虽小但已记事，父亲入狱后，母亲不得不四处奔波游走，但往日被人流踏破了门槛的相府门庭冷落，而昔日那些自称的好友知己也无不闭门谢客，躲得远远的，生怕在这个节骨眼上遇见沈家的人，败坏了自己的名声不说，还要被牵连进这桩不清不楚的案子。皇太后下的诏，连素日待沈相如同亲生长辈的皇帝都不啃声，小小一个官员，何必跟皇家作对？
沈熙记得母亲每日打叠起万般精神出门，可回来的时候总是满脸暗淡，疲惫地连话都说不出来。沈府上下充斥着慌乱和压抑，已经有些见风使舵的仆人找了理由请辞，到最后甚至连借口都不愿找，直接收拾了包袱走人。十岁的沈熙坐在廊前目送从小带着他的乳母匆忙离去，连一句道别的话都不愿跟他说。
那时候的沈熙有些想不明白，他以为那些呆在他身边的人，就该是和他一生一世一处呆着。他不知道什么是分别，只跟在祖母的身旁，严肃地看着府上的人来来去去。他似乎早早地就明白了些什么，但又似乎不是很清楚。分离和失去，于他是第一次，却永远不是最后一次。
十六岁的沈熙惶然了悟，自己那时候明白的是什么。世事无常，人情冷暖，这八个字，从那时候起便深深印刻在他心里。人和人之间，不管有着怎么样的相遇和相处，总免不了有着别离的那一日。越在意，别离的时候也就越苦痛，还不如不在意不挂心，一个人孤单，也总好过别离时的痛楚。而人世间的诸般际遇，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如果不对别人抱以太大希望，到最后也不会落得个失手无措的地步。沈熙叹了口气，心中郁结不解，手臂交叠放置桌上，头靠在手臂上闭目养神。书院里开始安静下来，几乎听得到沙沙的雨声，思绪又回到了十年前的暮春时候。
等到家里人越来越少，一队锦衣卫闯进他从小住着的家里，把手着各处，催促他们匆匆收拾日常最需要用的衣物，便把他们驱逐出沈府。父亲被关在诏狱已经三个月，端庄秀丽的母亲脸上尽是憔悴，祖母掌持着家中，虽外面看不出来，但也早已强弩之末。沈熙第一次出行没有坐马车，跟着大人走了一个时辰，才到了城郊外的老宅。
一行人扶老携幼很是醒目，也有人当街指指点点，说这就是那刚入狱的沈相家家人，便有人从鼻子里哼地一声，响亮地骂一句败风丧德。这时候母亲原本苍白的脸变得惨白，牵着他的手抖得几乎抓不住。
那般混乱的时候，没有人顾得上安抚家中三个孩子。小小年纪的沈熙将比他还小了几岁的两个弟弟护在身后避开锦衣卫，紧紧牵着他们跟在母亲和祖母的身后。
沈熙不是不害怕，但他懂得家中出了变故，哭闹着的两个弟弟不但不能像往昔一样获得安慰，反而会给母亲和祖母添乱。沈熙强自压抑着心里的恐惧和惊惶，将弟弟哄睡着，自己再去找管家为三人准备食物。两个弟弟吃饱了便沉沉睡去，只有沈熙守着他们不敢放任自己的睡意，小小的孩子眼底全是惊恐。
初夏的时节，雨淋淋漓漓下个不停，天地间的一切都显得闷湿而阴暗。老宅廊前茂盛的芭蕉叶不断往下淌着水，沈熙望着郁郁苍苍的芭蕉叶一呆就是半天。雨季很长，长得他以为这雨会不停地下，再也没有天晴的一天。
屋内两个尚未懂事的弟弟坐在床上嬉笑打闹，沈熙望着窗外雨帘失了神，直到那浅蓝色的雨丝蓦地变成血红色，从窗外向直眼前袭来，天地间变成了一片猩红。沈熙惊恐地看着打开的门，母亲从门外走来，笑吟吟地跟他说话，可是他却什么都听不见。母亲说了几句话就转身离开，他追了上去，却看见母亲缓缓地将一娟白绫系上房梁。他想上前阻止母亲，但他却不能接近半分，甚至不能哭不能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母亲死去，直到祖母和管家将母亲放置在棺木中，他看见母亲肿胀的脸和咬破舌尖流下来的满身的血，他才能用尽全力喊出一声“娘”！
凄厉的喊声将自己从梦中惊醒，沈熙惊惶未定，捂着脸眼泪从指缝中渗出来。
为什么不再等等，为什么要在自己生日之后就选择了随父亲而去，为什么自己不再晚生那么几天，为什么……
沈熙在梦中惊醒，哭声伴随着雨声，那么凄凉。伤心人遇伤心景，纵使他素来倔强，也还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还会有情难自禁的时候。心境最是萧瑟的时候，却不想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沈熙大骇，正欲挣脱，耳畔轻轻传来一句话，让他不禁反手抱住那人，将眼泪尽数流进了那人怀里。
他说，你放心，我会一直伴着你。
六年前家破人亡的那一场眼泪，今日终于得以偿还。
窗外的雨声更大了，几朵榴花从枝头被雨打落，落在泥里，花瓣沾染上了泥土，却依旧不改火红的颜色。
这个人的一直，是多久？一年，十年，还是……一辈子？
沈熙很想问顾怀修这个疑问，但却不知道怎么开口。一辈子，是多么遥远的岁月，而一个一辈子的承诺，又是多么得难能可贵？那个人，怎么会给他一个一辈子的承诺？既然得不到想要的答案，那何必问这个问题。
也许这一生，注定是得不到自己想要的。这样一个奢望，就让他埋在心底，只留下眼前的温暖和怀抱。
作者有话说
第14章 番外 十年一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