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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章十六(修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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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十六风吹鬓影,青琴古佛(下)
两人一骑,踏起飞尘。百里屠苏催马快行,到了琴川之时,天已擦黑,暮色四合。冬意凛冽,这江南水乡,却还是一如既往的缱绻柔媚。
明日就是除夕,琴川长街,热闹不减江都,吆喝叫卖声不绝如耳,可见发展之盛。
客栈旁有一个老人立在风中,须发尽白,笑着捏各种形状的糖人。身前围了一群孩子又吵又蹦,长命锁在脖子上叮当作响。
两人默不作声,一身血色,一路走向客栈。倒没想到,把那群孩子吓得连声惊叫。
几个胆大的瞬间跑了个没影,只剩下几个胆小的孩子,愣在原处。其中一个女孩子尤为可爱,脸圆圆的,一双又大又亮的眼睛微微泛湿,颈上长命锁,腰间鱼形带,仰着头愣愣看向两人。
百里屠苏见状上前几步,似要开口解释,那女孩却更是眼光闪动,眼底亮晶晶的,好像要有泪流出来。百里屠苏脚步一顿,很是尴尬,一时进退两难。欧阳少恭似是觉得有趣,嗤笑一声,径自掀帘入了客栈。他向掌柜要了一间上房,沐浴后换好备用衣物。
当欧阳少恭穿一身白衣下楼的时候,百里屠苏已经打理完毕,坐在客栈大堂里独自饮茶。百里屠苏见他下来,放下杯子站起身,一身凛冽剑气引得旁人注目私语。
见这状况,百里屠苏该是在等他,只是不知为何?难道一起访友?又或者,过去情仇,俱当梦矣?这倒是委实可笑了。
欧阳少恭既已想起过往,自知百里屠苏所访何友。他取了方如沁的魂魄,炼得仙芝漱魂丹,从此幽魂一抹归玉横,轮回转世,再难相觅。在方兰生心里,两人之仇,自是不同戴天。又加九霄环佩已毁,无乐相伴,再加百里屠苏欺骗之事,他此时心情不佳,暗自恼怒非常,实在不愿费心再起事端。
更何况心中还有要事。
欧阳少恭懒得多想百里屠苏所为,表面上的礼数却是周全。
他走到百里屠苏身前,开口道。
“百里少侠,在下的琴毁在江都,到了琴川,想起一制琴旧友,便正打算去新寻一把琴。不知百里少侠要往何处?”
百里屠苏摇摇头,双眸明亮光润,似是含情。“……这便要过年了,先生是否还需办些年货,告诉屠苏,屠苏去一并采买。”
欧阳少恭略微诧异的挑了挑眉,复又露出一个笑容。
“少侠心意,在下心领了。只是这琴川,少侠自知,哪有什么少恭的朋友,不过是些仇人罢了~年货又有何用?”
语毕,欧阳少恭拱手告辞,自去寻琴。百里屠苏静了半晌,眼底欣喜之色渐渐退去。在他的听觉里,周围欢笑渐渐隐去。
欧阳少恭对他,似乎又如最初。或许更甚。
近在咫尺,心远天涯。
欧阳少恭在长街缓缓而行,细细品味这久别的世事人情。上一世他和百里屠苏争夺魂魄,最后只觉一阵刺骨疼痛,便是神智昏溃,痛晕过去。醒后也不复记忆。只是,他本该散魂而亡,没想到,又能在这世间走上一回。百里屠苏竟也没死,而且还占有他的魂魄。两人之间的纠缠,倒是不止不休了。
有时想起这些过往,欧阳少恭忽然会觉像是在一场梦中,仿佛历历在目,又全然不同。
就像这琴川,也曾经出现在他的梦里,景色依旧,人事全非。
欧阳少恭转了一个弯,路过欧阳家旧地。欧阳家早已衰败中落,那里成了一个胡姬酒馆,酒旗迎风,猎猎作响。他停在酒馆门前,有个酒客醉醺醺的跌出来,一身酒气。欧阳少恭心底一动,趋前几步,终非旧人。
他又向前行,复转了个弯,便到了方家门口。门口的丫环早不识得他,遮遮掩掩用眼神瞅他。欧阳少恭在方家门口石狮旁站立片刻,向里看去,只见到青石照壁,在暮色里显出一种浓厚的苍凉,见证这日月变换,寒暑交替。
似是有所感触,欧阳少恭轻轻一笑,继续向前,便到了琴川的繁华长街。
摊铺连缀,人声鼎沸。女子笑语嫣然,男子衣采风流。
他边走边暗暗计较未来之事。身体恢复还要几日,等到一切整顿好,便去青玉坛亲看诛毙雷严。此次定不失手。
欧阳少恭渐行渐远,一直来到树丛掩映之后。又走出几里,视野渐渐开阔起来。一处沙石地,在暮色里灰蒙蒙一片。多少年过去,这里还有那口旧井。井口湿润,潮气森寒。
欧阳少恭从井中汲水上来,从袖里取出一个瓷碗,将水缓缓注入。他将食指伸进一搅,冬日的井水果然寒冷彻骨。欧阳少恭将手指咬破,向水里滴了三滴血。又从袖中摸出一个靛青色长颈小瓶,瓶口一开,一股恶臭血腥之气扑面而来,欧阳少恭却是面不改色。
隔了一会,才见一只碧色蛊虫探出瓶口。这蛊虫浑身晶莹剔透,竟然可见内里筋骨结构。它缓缓蠕动着,笨拙地从瓶口落下来。
欧阳少恭用食指接住它,那蛊虫浑身兴奋的快速收缩几次,便将口器刺出,在他的指尖重重吮吸起来,头颅越埋越深。
欧阳少恭感到指上一阵酥麻疼痛,待到蛊虫青筋毕起的半身都埋入指里,他方皱眉,将那蛊虫拉出。断口之处一层血色,红艳似霞,却瞬时结痂,并无血液流出。蛊虫变得遍体黑红,灼热发烫,坚硬如铁。
他将蛊虫丢进浑了血液的水碗里,那虫竟然立刻安静,死了一般温顺,蛰伏不动。欧阳少恭得意一笑,从怀里摸出写有朱砂的黄符,将一张贴在碗口,倒过碗来,水竟然丝毫不见流出。他又掌中吐力,在井旁湿地掘得一小坑,将碗倒扣在地上,复又埋好。
蛊虫食了他的血,便需听他之令。苗疆蛊术,拿来对付雷严,却是合用。
欧阳少恭做完此事,心中渐轻。想到雷严最终下场,自是难得畅快。巽芳因雷严含恨而终,终是报应不爽。
他一身白衣,从暗绿树丛中穿出,下一步就是去寻找制琴故人。欧阳少恭还未走几步,忽然听到一声高颂佛号。他停下脚步,蹙眉一看,却是一个身披袈裟,手持锡杖的和尚。那和尚面色红润,眼光慈祥,似带熟悉之感。
自知佛寺兴盛,此处见和尚化缘,也未觉奇怪。欧阳少恭拱手作礼后便想离开,谁知那和尚却双手合十,复吟一声佛号。
“施主行色匆匆,不知何往?”
欧阳少恭不愿相答,沉默片刻,开口道,“不知大师有何要事?……只是在下身有要事,恐怕……”
那和尚似有所察觉,安静片刻,终长叹一声,“施主一身血气,眉宇带煞……看来,倒是老衲多言了。”
欧阳少恭听到这里,心底一惊,眉眼间渐渐露出一点杀气来。那和尚却不再多言,施礼而去,转瞬即是几丈远。
欧阳少恭凭借记忆,在琴川的巷子里穿梭。走过热闹繁华,渐渐空间静的都能听见足音。
他终于又回到了那家店铺。抬头一方横扁,简单书得“琴坊”二字。
湿气犹寒,门前冷清,可见生意并不兴盛。欲将此曲愁知音,可惜无人再能闻琴意。
欧阳少恭轻轻扣门,许久才听到店内应声。他推开门迈步进去。
室内幽暗,窗户紧闭。龙舌淡香,曲意流转。
抚琴之人抬起头来,面庞苍老无比,一双眼睛仿佛贴了一层水膜,询声而望,黯淡无神。
“老朽这里,真是许久未有人来了。”他露出一个真诚的笑容,皱纹笑得挤在一起,好像开了一朵菊花。“……听这足音,恕老朽冒昧……可是东方先生?”
欧阳少恭站立住,许久,虽知他早已失明,终是规矩作礼。
“……好久不见。没有想到,先生竟然还记得在下。”
老人摇摇头,“东方先生琴意,如飞虹在天。可惜老朽无才,未能斫出一把好琴以配东方先生。东方先生得到九霄环佩,却仍旧到老朽琴坊,奏曲酬我。老朽虽不才,却一直挂念于心……希望能再斫出一把名琴,以酬知音。自此精心研制,不敢懈怠一天。”
语毕,复又抚琴,略微仰头,含有怀念怅惘之意。
欧阳少恭环视一周,只见数把琴搁置在四处,差不多俱已蒙灰。红纱灯暗,只有老者手下青琴,弦弦泣动,滑亮如新。
他似乎明白了。只是他嘴唇颤抖,说不出感激之言,许久方一步步向前,单腿跪在老者身前。象形香炉袅袅吐烟,老者停下抚琴,哑声道。
“这把琴,不知道是做给自己的,还是给东方先生的。这么多年,听东方先生声色,仍是年轻有力,老朽却是不行啦。老朽这一生,从来没有想过,还能再见到东方先生。”
欧阳少恭低下头去,一把青琴横在琴台之上。青桐木为材,仿九霄环佩,恍惚千年之梦。上刻篆书,“青琴醉眼,双泪泓泓。”(注)
或许,这便是多年等待,执着的心声。
老人闭上眼睛,脸庞淌下两行浊泪。
“老朽只愿再听一曲,此生无憾。”
欧阳少恭垂目良久,终于复又抚琴。曲意潺潺,自他手下奔流而出。
千载渡魂,万载寂寞,在记忆和梦里的曲调。所有的愤懑,不甘,绝望还是希望,此志不改,此心不换,都化做一缕琴音,自在宛转。
老者满面微笑,呼吸渐渐弱下去,直到微弱难觉。
琴声尽,愿望圆,人寿尽。
欧阳少恭抱着青琴,推门出去。外面夜色重重,寒气惨惨。老人的灵魂终于得到了安宁,然而他的内心,又如何安宁。故人已去,只剩下这一处琴坊,徒留伤悲。只愿从此永不再见。本想亲手毁了它,却又总还想留个意象。就好像纵使巽芳已经离开他了,他也仍坚持要重建蓬莱。
罢了罢了,留着也好。只是不知,这琴坊无人去管,又能留到几时。
欧阳少恭抱着琴,沿着另一路向前走。这同是回客栈的方向,所谓殊途同归。他寻琴归来,心底却仍有说不明的遗憾。
欧阳少恭走着走着,在一座佛寺前停下。
果真是时间续流,世变无穷。不知何时,琴川建了这么大规模的佛寺。朱墙大门,寺门大开,天晚了,还陆续有人进出,可见香火之盛。抬眼见“慈恩寺”三个大字,顺门向内看去,可以看见一座雄伟正殿,殿外有僧房围绕,寺中还有一供奉舍利的高塔。
这佛寺让他想起了过去的一点旧人旧事。
方兰生小时候,便笃信事佛,可惜琴川却无高敞佛殿,实为兰生憾事。那次他与他一同放灯,小小年纪,却在河边说法,口若悬河,啰嗦不已,直教方家二姐受不住拎住他的耳朵,才勉强堵住他的嘴。
想到过去,欧阳少恭笑了笑,刚想要抱着琴想要继续走自己的路,就见到前方不远处一抹袈裟红。
他竟然又见到了那和尚。他们的目光不可避免的相对。和尚也是一怔,双手合十,温言道。
“施主,我们又见面了。施主与老衲这般有缘,不如进寺一叙?”
欧阳少恭想到这和尚说他眉宇带煞,心意不爽,但是他能一眼看出蛊术血腥,倒是一得道高僧。欧阳少恭心思一转,已是转怒为嘲,颇有兴致地挑起眉来。
“佛说因缘,在下既与大师两次相见,岂不是有缘?大师所言,正合在下心意。”
欧阳少恭抱琴与那和尚一同进了大殿,抬眼只见宝相庄严,更显得众生渺小如同蝼蚁。
欧阳少恭盘腿坐在蒲团之上,将琴郑重放在身前。周身灯火几缕,佛前灯火未明,宴享丰盛。
和尚双手合十,道声“阿弥陀佛”。
“诸法因缘而生,老衲得幸与施主有缘。”
和尚将锡杖放在一边,复又行礼,盘腿与欧阳少恭相对而坐。
“还恕老衲多言,既然又见施主,却是不得不说。所谓人世无常,一切皆苦。施主眉目带煞,情缘寡淡,并非长寿安康之相。”和尚眼光中流露出浓浓怜悯之意,“佛曰,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施主抛开妄念,尚是不晚。以此终得解脱。”
“哦?”欧阳少恭挑眉,柔声道。“哦?大师这是要度我?”
“非也。佛祖成佛之前,曾苦思冥想,神毁骨消,在河中沐浴一新,方才得道。世人之苦,非佛不度,是为需得自度。老衲不能度施主苦厄,施主且需自度。”
欧阳少恭轻笑。
“大师与在下论佛法,少恭却也自习佛经,有所感悟。我却知道,佛曰,自求自心,自我觉悟,方是自度。少恭执妄,却正是为求得自心,做自己命运的主人,这不是再清醒不过了?”欧阳少恭语势渐高,却忽又转柔,轻声道,“这一切怎能抛却,又何须再度?!”
语气温和,言语却是狂妄至极,和尚骇然。一时忽然从外面刮起寒风,冰冷彻骨。烛火尽灭,一片漆黑。
欧阳少恭不屑一哼,继而傲然一笑,就仿佛这世间虚妄,诸般神佛,都在他脚底。
他轻笑抚琴,快意弄弦,琴音畅快淋漓,仿佛叶影如海,星河涛声。琴音过处,佛前灯火,不点自明。
琴音尽,一片安静中忽听到一道沉稳安定之声。
“先生心志,屠苏有感。”
话音落,一个身影踏入正殿,眉心一点朱砂,双眼漆黑如夜。却是百里屠苏。他身后跟有一人,蓝白相间的锦袍,再也不作书生打扮,却是方兰生。
欧阳少恭坐在蒲团之上,滑腻的头发垂在地上。他抬起头,与方兰生视线相对。
风景不曾依旧,人事更是不同。若是过去的小兰,必是喊打喊骂的冲上来了吧?然而现在,方兰生只是站在那里,抿着唇,拳头紧握,眼底翻涌着欧阳少恭读不懂的光。时而像是被过去的一片云遮住光芒,晦涩难辨;时而又像是被新的东西洗过,闪着柔软的光泽,要流泪一般。他这样瞅着欧阳少恭,那般复杂的目光。两人只互相注视了片刻,在方兰生的心里,却仿佛每一点一滴流过的,都难已忍受的不知是甜的蜜,还是泛血的药。
方兰生终于开口,却是对那和尚,一瞬间好像又回到了过去。
“老爹你搞什么鬼?!不在自己的寺庙里呆着,又到这里来骗人……少……那人……那人是你忽悠的了的吗?!!”
那和尚见方兰生跳脚,又急又气,却是挺有活力的模样,嘿嘿一笑,竟然一下子换了气度,颇有些风流模样。然而他并不理方兰生,只是含意颇深的一笑,眼光流转过百里屠苏,深处更含怜悯。
“阿弥陀佛。”方太和尚双手合十,专注看向百里屠苏,“佛祖舍身饲虎,深得我辈敬畏。百里少侠……”他又吟佛号,似乎看透他的生世,“百里少侠执着若此,更何惶胆魄惊人,已为常人之不敢为。……老衲深孚百里少侠,却忍不住同劝一句,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否则食得苦果,虚妄成空。”
百里屠苏抿唇,上前几步,阻止方太和尚再言,摇头道,“何为苦海?何须回头?大师无需多虑,屠苏自知冷暖。既然心之所向,自是无尤无怨。”
两人对话晦涩难解,似在论禅,又似乎不是。此情此景,故人重逢,合该一声招呼。欧阳少恭不想在这里听他们继续打哑谜,抱琴站起身对着方太一拜,道,“大师竟是故人,难怪有眼熟之感……还望大师恕少恭唐突之罪。”他转向小兰,温柔笑道,“在下与小兰,真是好久不见~如今一见,委实惊喜,小兰真是长大了,不再那么孩子气了。”
注:引自李贺《秦王饮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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