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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二、不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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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碧宫水阳殿北厅。
一扇扇雕花长门齐开,璎珞低垂,琳琅风中成响,灯影中摇曳,惹人驻足。
九级玉阶之上正是金壁辉煌的宴客台,落座之人皆是华服盛装,贵气逼人。
酒是上好的寒玉雕,白玉杯中酒波温温,荡出天顶泻下的琉璃灯彩,不知为谁人耀动。
奢靡盛景于金碧宫人自是习以为常。于异国客人,却是平生仅见。
萧伯好享乐,讲排场。国力数四雄之末,国宴偏有着无他国能及的奢豪。
今日的寿星萧伯一身五彩龙袍。年逾知命的他脸微胖,皱纹丛生的脸油亮油亮的,已很难看出他年轻时也曾英俊风流一番。多年纵欲加快了衰老的脚步,头发和下颚短须竟已全白。
“公子万金之躯,何以劳公子一路奔波而来?还是说……”岁月磨平了眼中锋利,他的笑甚至称得上和蔼,眼角的皱纹和下巴上的赘肉益发明显。“你们桓国已经没人了吗?”
萧伯目光落处是一位十二三岁的少年。稚气未脱,却生得颇有灵气,眉间一点朱砂,身穿月白锦衣,乍看下竟极似神话中的仙童。只可惜他面容带倦,印堂微青,脸色也较常人要苍白许多。那握杯的左手与白玉杯的成色几无二致,灯光下给人以不真切的透明之感。
说起来又有谁能相信,这样一个身形单薄的少年竟是远道而来的桓国使节呢?
萧伯不经意间一问,似是礼貌使然,年纪尚小的他却敏锐的捉出萧伯字里行间的轻蔑。
在萧伯眼里,少年还算不上一个“人”。至少不是足以担当出使萧国,为萧王祝寿“大任”的人。
这是侮辱,对于少年亦是对于少年所代表的桓国。
成大事者,当荣辱不惊,坚忍负重,然而国格,却又怎能与人格并论?
少年握杯之手紧了紧,等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时,心头暗叫不妙。用全部的自制力才压下胸口那团怒意,好在萧伯打量他的目光未变,似乎不觉他的异样。
他却不能原谅自己如此轻易地被一句挑衅牵引情绪,差点铸成大错。
若不是自幼良好的教养使自己悬崖勒马,及时醒悟,这杯里的水早只怕早就迎面浇上萧伯的笑脸。
他暗恼自己功力不够,藏于袖中的右手却微微蜷起,指甲深陷于掌内,疼痛令他顿然冷静,思绪也在一瞬间理清。
面带微笑的萧伯见少年当众被羞辱,却不曾表现出一丝窘迫或是恼意。心底不由暗哼:小鬼头怕是还听不懂大人的话吧。
少年顺势将杯里的水一饮而尽,随后神色自然地说:“桓国人才济济,各路人才各司其职。君父用人皆以人才的能力为基准,委才高者以重任,而若是小事……”少年抬首直视萧王,目光清明坚毅。
“割鸡焉用牛刀。”年幼的他声音仍带点奶气,却是字圆腔正,铿锵坚定,在座所有人不由一震。
至此便不再多言,好风度的给萧伯留了三分面子。
少年并没明确指出出使萧国在桓公眼中究竟是大事还是小事,也没说自己在桓国人才中算是哪一等。大事小事,端看你自己判断选择。
萧伯五十五岁生辰一事,对于临邦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少年以桓公嫡子之尊,远道前来,全因回应来自萧伯递出的国书。
他但觉好笑,国书上萧伯大赞桓公嫡子风华秀彻,聪慧敏悟,后当不减贺文华。求以萧国九公主少姬妻之。此刻到不把他当人了。
贺文华是景朝开国元勋,武王曾赞她“王佐之才,功臣之最也”,这可谓对一个人才华的最高评价。
少年颇有自知之明,这顶高帽压得他惶然。
吹捧之言,是求人的习气。若是看不到糖衣之内所包藏的图求,只顾着沾沾自喜,是愚人所为。
萧伯所求,是与桓国结亲。
结亲不过是手段,联盟才是最终的目的。
两国结盟一事,是萧伯主动提出,然萧伯摸不清桓公的态度,就连桓国真正的实力亦不完全清楚。
结盟表为互利,实有诸多变数。或是两国在这段合作中地位平等,将这利益的大饼对半二分,又或者一方能得到更大的一半。谁都想在这十成的利益中,多分得几杯羹,不过最终得利几成,全凭国家的实力和外交的手腕了。
外交场乃是没有硝烟的战场。说人之法,有如用兵之道,攻心为上。所谓是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哪方先给对方看透了心思,便是先输了一招。
少年知萧伯欺他年幼,也恼于桓公派孩童前来赴约。
短短几句话间,萧伯不得不对这个少年刮目相看起来。若执意认定少年不值得尊重,继续怠慢少年,那便是用自己的巴掌打自己的嘴巴,承认出使萧国不值得桓公重视。
少年这么巧妙一答,不论桓公究竟是有意侮辱萧伯,还是这少年确实身负超乎年龄的长才,萧伯都不得不待桓使以上宾。
萧伯本是想先发制人,送这小儿一个下马威,吓吓他,乱他阵脚,下面为自己国家争取利益就容易了许多。哪算到反被对方牵制,倒显得他这厢无礼了。
第一回合,萧伯大败。
“公子此番前来,一切是否合意?”语气间不由多了几分敬重。
白衣少年眼底飞快的闪过一丝快意,迅捷得不曾被任何人捕捉。
萧伯见少年正欲回答,一时气息不顺,只得以袖掩去口鼻,眼中满怀歉意。身后的侍从立刻递上方帕。果不其然,轻咳几声,淡淡的血腥味散在酒香间。
萧伯端着满面关切之意问道,“公子没事吧?”
顺了顺呼吸,少年歉然一笑,“抱歉,让萧伯见笑了。此番是不换第一次出安邑,这也才知,安邑到庆阳竟有一千九百里之遥。咳咳。”无意间提起路途劳顿,自己虚弱的身子有些经受不住。语气却是平淡的,绝不像在有意抱怨,却似就事论事回答萧伯之问。
萧伯闻言目光一敛。他说的不错,两国国都一千九百里的距离,其中只有七百里在萧国境内,余下一千二百里均归桓国所有。桓国国力强盛,幅员辽阔。这,也正是萧伯百般心思想与桓国结盟的原因之一。
方才见他思路清晰,从容对答,只道是个厉害角色。萧伯却没料到白衣公子这时竟病到呕血的地步,奔波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恐怕是驿馆招待不周。
自己,似乎是一时糊涂,犯下了什么错误。
思及此,萧伯脸上恼意顿生,招来近侍,怒道:“公子是我国贵客,驿馆何以如此怠慢!负责接待公子的典驿官是谁?”
“回……回主上……负责桓国事务的,是,是赢葵大人……”近侍吓傻。
“孤再三交代要好生迎接,竟敢不当回事?这是不把贵使放在眼里?不,不把孤的贵客放在眼里,那简直是不把孤放在眼里。反了,反了,真是反了,给我拖出去,斩了。”
为了准备萧伯的寿辰,人手短缺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其实是萧伯不满桓公竟派一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头”出使,分明是不把他放在眼里,即使那个“小毛头” 顶着桓公嫡长子的头衔。
分明是主上咽不下被桓公轻视的那口气,暗示不需过于铺张,典驿官也不知如何揣摩,做到什么程度才好,如今却要当台阶给主上踩着。主上之心,说变就变,真是伴君如伴虎,不知那典驿官的年奉够不够买一口体面的棺材。
“主上饶命……”今日桓使进宫,赢葵尾随,此刻虽觉委屈却不敢多言。
“主上,赢葵大人上有老母,下有……”近侍也不忍,出面求情。
“放肆。”萧伯目露凶光,抬掌一拍,酒杯空了一半,酒水落在案上,一动不动,死了一般。“赢葵犯下这等重罪,死有余辜。”
少年公子那厢不曾抱怨驿馆待遇,萧伯这厢先发制人的举动实则是心虚,颇有做戏之嫌。
演技稍显拙劣了些,或许能骗过他人,可聪明的少年怎会看不透其中玄机?
每每发问都是萧王起头,但一切均被少年一手引向自己想要的方向。
他不动声色,待萧伯和近侍分别说完了临时拼凑的台词,这才温声相劝:“萧伯请息怒。不换出发前听说萧国是人间天堂,上至国君下至黎民生活的无不安逸舒适,萧伯英明实乃百姓之福。您待他国使臣也如待自己的自民一般宽厚,招待各国使臣的驿馆各具特色,让使臣们在萧国驿馆,从来不曾有离乡背井之感。不换偶与他国使臣交谈,他们都认为出使萧国是一份美差事呢。”脸上自始至终带笑。
讽刺啊,讽刺。
萧伯脸上的血色一点点退去。
本以为十二岁的年龄,不过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毛头”,据说这位桓国公子在故乡还被比作女人,说什么“洛神托世”之类的,他心中甚是不屑,以为桓国傲慢瞧不起他的结盟之心,让一个小孩来羞辱他,哪知……如今才知不是自己被桓国轻视,而是自己轻视了桓国。
这名为“不换”的公子客气有礼,看似恭维话说得无懈可击,保全了萧伯的面子,萧伯却完全高兴不起来。因为以前有多好,如今就有多么讽刺。
萧伯心中打了个突,十二岁幼子尚能如此,教养他的桓公又是怎一般人物?羸弱的公子尚能毫无惧色进退有礼地应对一国之君的刁难,其他身体强壮的公子们又是何种风貌?
自己自作聪明以为,既然桓公派小儿前来,全可以欺他少不更事,以威压欺凌的方式从中渔利。哪知反倒落了把柄……
悔不当初啊。萧伯已是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羞愧不已,而性格温和宽厚的公子不换接下来的话更让他恨不得挖个洞钻进去……
“不换本相当期待,我国使节返国描绘的种种……唯有叹一声此番不逢时……”不换一顿,面色间仿有犹豫之色,似是不知该怎么说下去……就仿佛客人有话想说,又碍着场面怕伤了主人的面子。无论是他轻颦的眉峰,还是微窘的面色,无不展露出这份矛盾。
可心底早如明镜一般澄明。看穿萧伯的把戏之时,不换便知萧伯的最终目的并不是非要让赢葵死,他要的不过是一步台阶。
神色挣扎许久,似是在权衡什么,看了一眼地上伏着的颤颤巍巍的赢葵,不换才抬首道:“若非去年肴国欺人太甚,否则以萧国的丰厚国力,不换想要在萧国体会故乡的滋味,又岂是是难事?我君父听闻萧国的遭遇也是痛心不已。不换……不换明白,这次萧伯无法助我圆梦,实不是萧伯不愿,而是有着诸多苦衷。不换亦不忍看萧伯为难。既然两国即将结为盟友,那么体恤萧国的难处也是不换分内之事。”
眉轻皱,眸暗垂,似是心有不忍,除此之外并无更大的表情波动。比起之前萧伯戏剧化的“勃然大怒”,这十二岁少年的感情流露要自然得多。此人若不是字字真心,句句实意,就是他的演技已到人角合一,炉火纯青的可怕境界。
求情出于不忍是一方面,但他绕着圈子说了那么多不着边的话,不过是借机旁敲侧击,提醒萧伯萧国如今的境地而已。
盟,是双方之国交。然,大可有主次之分。
萧伯听了又免不了一阵脸红尴尬。去年与肴国交战,萧国战败,丢了数十座城池,萧伯不得已以割五座城,上供黄金千两,锦缎五百匹,良马三百,粮食三万石的代价签订了短暂的和平条约。
“桓国不愧是天下的文明领袖。公子宽容,然这典驿官还是不得不杀,否则坏了规矩。”错的自然是典驿官,而不是他萧伯。赢葵非死不可,否则萧伯面子上又怎么过得去?
不换一听,眼底闪过不忍的神色,又是一阵轻咳。“萧伯,这点小事怎么能坏了桓萧的友好?不换惶恐传出去,还沦人指指点点,说我们桓国人傲慢尖刻,岂不反而坏了两国的关系?反观您若是饶他不死,给他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天下人必赞颂您气度宏伟。”
萧伯本想这件事就这么结了,杀赢葵一了百了。没想到这桓国公子竟是如此心软之人,竟为了一个小小的典驿官不惜再费口舌,另生枝节。本来佩服他年纪小小就是个人物,如此看来,空有长才,狠辣不足,妇人之仁会使人优柔寡断,又怎能成大事?能力可以经年培养磨练,本性却难以改变。萧伯竟因为这个小发现而暗喜。
不换见萧伯沉默不表态,只得进一步说:“其实贵国驿馆接待我们的态度如上宾,不换受宠若惊。这是不换从小落下的病,要怪也只能怪路途遥远。但看着祖国还有盟国的疆土辽阔,人民安居乐业,不换心底更是欢喜的,相比之下,这点颠簸真的不算什么,若可以,不换宁愿多受几天……咳咳。”
看似谦逊说尽好话,却总是有意无意提醒萧伯萧国的隐患,还有孤掌难鸣的道理。仿佛总在不经意间表露出身为桓国人的自豪,语气神色那么自然,完全没有傲慢卖弄之感。
萧伯闻言只得大笑起来,虽然他并没有想笑的意思。“公子想得甚为周到,既然公子都如此宽厚,孤若执意处罚典驿官,反倒显得孤不仁了。哈哈哈哈。公子似乎颇为桓国感到自豪啊。”
本不过萧伯一时尴尬,圆场之言,不换听之,眼底却闪过一丝欣慰的神色,竟接过话头。“果真什么都逃不过您的眼睛。事实上,桓国人人都为身在桓国自豪。桓国人若离了家乡,一生如同无根的浮萍一样无依。所谓国在家在,上下齐心。不换,大概也不例外吧。”说到自己的祖国,整张脸都仿佛发亮了,竟让人以为,此时此境以“神采奕奕”来形容一个苍白病弱的病人也并无语病。
桓国虽是以文著名,历史上却不乏为国捐躯的烈士。据说百年前一座孤城在知道没有援军的情况下面对八万茈国军队死不投降,直至弹尽量绝,不仅仅是将军士兵,就连老弱妇孺,战至最后一人。当那座孤城变作一座死城,茈惨胜如拜。不出七年,茈被桓国所灭。
萧伯不知为何,下意识地抹了抹额上的冷汗。“公子,不知桓公安好?”
不换笑到:“多谢萧伯关心。君父正值壮年,身体甚好,祯伯送给君父的那大弓,只有君父拉得开呢。”
阶下,一淡金镶红龙袍裹身的青年一瞬不瞬的盯着萧伯与白衣公子,见萧伯又是关切白衣公子的一路奔波,又是问候白衣公子远在异国的父亲,又是殷情地介绍殿中各种奇珍异宝。
金袍青年不过二十六、七岁,长身玉立,面如冠玉,目若朗星,配着两道斜飞入鬓的剑眉。可惜他一脸倨傲,眼底映着全然不将一切放在心上的不屑,一看便是极度自负之人。其貌俊美,风度略欠,旦显美中不足。
这样的人自出生便是天之骄子,无论走在哪里都必为众人目光焦点,而此时,他却躲不过备受冷落的命运。
见君父对不换百般示好,紧抿的双唇不禁一撇,哪有一国国主屈尊降贵地向小娃儿献好之理?
毫不掩饰的恶毒目光盯向白衣公子单薄的后背,看他淡然有礼地应答,胸怒不可遏,挨于场面与自己的身份,硬是咽下那口闷气。
不换静坐于萧伯身侧,宽大的御桌只得两人,摆明了是上席。
金袍青年心中不是滋味,往年这个时候,坐在君父身边的人,是自己——萧国世子慕。
他堂堂萧国世子也要跟着君父向这个乳臭未干的小鬼赔笑?他自问做不来。
真正惹恼世子慕的,却不是这个。若要他说明这小鬼到底哪里惹到了他,他却也说不出来。他就是看着小鬼心里不舒服。
白衣公子年纪轻轻,却是来自桓国的贵使,正是桓公嫡长子君不换。
得子如此,一生足以。
萧伯暗自羡慕,自己六子无一成器。思及此,将目光移向自己的长子,将他对公子不换的恶意看全数收入眸中。
自身无能,却只知道嫉贤妒能。萧伯不禁抚襟长叹。
世子慕这才发觉君父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忙收起凌厉恶狠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