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澄》秋月清澄

7、澄阁坦情

　　果然，两日后，汤一介就出现在弘月坊中，他身后是一脸不自然的尹洛之。清澄亲自下楼迎客。

　　清澄款款走下楼梯，身着一身略显清凉的藕荷色纱衣，长发轻挽，由一枚垂玳紫簪斜斜地固定着，随着走动，裙摆飘飘，玳瑁摇摇。汤一介站在楼下，不禁也看住了。这……可是前日那位小姑娘？看这眉眼分明就是她，但却比前日更显成熟妩媚了几分。

　　尹洛之更是望着飘然而下的清澄，呆了。书上常写人间有无极仙境，仙境中有绝丽仙女。怕不就是此地……

　　清澄笑语盈盈，眉眼生动，“终于将先生盼来了，前厅人多嘈杂，两位请上澄阁。”

　　于是当日，弘月坊内宾客只闻楼上清澄之音，不见清澄再接待别的客人。

　　连续几日，汤一介都来弘月坊内听曲闲谈，而尹洛之，也抛弃了初来妓院时的那股羞惭不齿见不得人的想法。每日早早地来到弘月坊。

　　楼上歌声笑语不绝于耳，汤一介的笑声尤为爽气,清澄的话语中也难掩开心。程月弘站在楼下，手扶着厅柱，心中不禁叹息。清澄这孩子，怕是动心了。只是这风花雪月场里，都是薄幸人，哪有可以托付真心的？这丫头，也要有苦头吃了。

　　直近三更，两个人才从弘月坊中出来。尹洛之今日被清澄劝了两杯酒，向来酒量不济的他已然醉得站立不稳，全靠大哥汤一介搀扶着。而汤一介，乃一北方豪爽汉子，这点酒自然灌不倒他，却也有了两分酒气。

　　虚度几日，虽然快活，可最近心里总有些不踏实，经常有回去的念头。汤一介私下揣度，明日还是让小竹子去金陵接头站打探一下吧。

　　尹洛之趴在沟边不住地呕吐，汤一介仰头望着北方星空。虽说是浪子，其实北方那里，才是他的家啊。

　　这边弘月坊中，清澄站在窗边，出神地注视着适才两人消失的巷子口。身后，澄阁的门“吱呀”一声被轻轻推开，昔映端着两碗莲子羹，探头探脑地钻进来。

　　清澄回神，会心地笑了，这小丫头！

　　“别找了，尹公子已经走了，没留下什么物事。”清澄转回身取笑道。昔映丫头这两日跑澄阁勤得很，不是送茶水，就是焚香炉，送菜送酒的，一双柔媚的丹凤眼就瞄着尹洛之的方位。昔映的心思，她还不明了吗。

　　昔映被清澄取笑得非常窘迫，嘟着嘴，将莲子羹重重地放在桌子上：“坏姐姐，你净寻我开心，不给你吃！人家哪是在找什么尹、尹公子嘛……”

　　“对，对，昔映姑娘不是来找尹公子，是因为心疼她的清儿姐姐，所以特意亲自来送莲子羹——”清澄端过一碗莲子羹，尝了一口，抬头挑眉笑道：“顺便找找看一颗芳心丢到哪里去了。呵呵……”昔映的芳心丢到了那位尹洛之公子身上，而她，也满心映着一个高大的身形和一双浅淡盈笑的蓝眸。

　　昔映嘴噘的很高，微微懊恼，随即又想起了什么。“清儿姐姐，我刚刚在楼下，听到程姐在和秋澜姐姐商量下月初五的事情……”

　　持汤匙的手颤了下，些许汤汁洒到桌子上。洒落的汤汁在桌子上摊平，四散，摊平……清澄就这样定定地看着，定定地看着……

　　下月初五……端午……该来的，还是要来了……这就是逃不过的命，终究是要面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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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建康城外，郊区。

　　“大、大哥——嗝——哥”尹落之躺在草地上，一手向着汤一介胡乱挥舞着，说着话，就打了一个酒嗝。“嘿嘿，喝多了，哈哈，今天真高兴啊——大哥。清、清澄姑娘她、她敬我酒呀，哈哈，她还赞我酒量不弱呢——哈哈小弟我今天高兴啊！”说罢，脑袋一歪，睡过去了。

　　汤一介笑睇一眼尹洛之，喝醉的小弟就是不肯回客栈，坚持要来郊外河边看星象，可他明明又不懂观星相。环顾四周，看来今天晚上就要在这野外露宿了。

　　脱下自己身上的外袍，盖在尹洛之身上，安顿好小弟，汤一介自觉毫无困意。走到附近的一块礁石上坐下，听着蟋蟀声，蛙鸣声，河水潺潺声，仰望着天际那轮明月。

　　汤一介喜欢看月亮。自从十三岁那年赌少年气，背起包袱离家外游开始，每到异乡，夜里，他总是看着月亮发呆。

　　奶娘曾和他说过，他早逝的母亲就住在月亮上，看着月亮，就能看见母亲。然而今夜，他看着月亮，却望见另一位紫裙姑娘。

　　灵动的眉眼，浅浅的笑靥，一股子倔犟，自卫地疏离和信赖地亲昵……是那么的熟悉……

　　从内袋里摸出一块长方莹润白玉和一把刻刀，刻刀的把手已然磨得泛着亮光。汤一介专心地一刀一刀雕起来。

　　旁边，尹洛之翻个身，口中喃喃道：“大哥啊……告诉你一个秘密……唔……我喜欢清澄姑娘呀……好喜欢……好喜欢……”

　　刀子一滑，指头一道血痕。汤一介停住了。

　　他在干什么？动心了？苦笑，这么多年来，他亏欠了许多女人累累情债，到头来，却对一个小他一旬的丫头动了心。痛苦地皱着眉，默默地将白玉和刀子收入口袋内。望一眼睡得正酣的尹洛之，汤一介暗想，与她相配的，该是小弟这般青春年少，和稳定的生活。不是他，不是他汤一介——一个快可以当她父亲的男人——一个给不起她安稳生活的浪子。

　　紧闭双眼，汤一介再一次提醒自己，他不配得到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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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近晌午，湘水巷的女人们开始有了动静，洗去头一日的身心疲累，换上新妆，重新迎接新一天的客人。

　　澄阁内房临街小窗边，安放着一张典雅的红木小桌，一件首饰盒，一件脂粉盒，一面镶金铜镜置放在桌上。镜中，一位年轻女子，双手捏住一片红纸，慢慢地夹在双唇中间，合唇，轻抿一下，张开，已是双瓣嫣红。今日，她要努力争取。

　　门外，伺候清澄的婢子荆儿低声请示道：“姑娘，汤先生已经请到了。”

　　“好的，请他进来。”

　　纱帘挑开，清澄开门迎接，汤一介一个人进入澄阁内。一样是往日的寒暄，今日，清澄却敏感地发现，汤一介一样的笑语中有了刻意拉开的距离。这让她心慌，原本想要说的话越发语无伦次。最后，两人之间出现了沉默。

　　片刻，汤一介首先打破僵硬的气氛：“清澄姑娘，不知道专门派人请我来，有什么重要事情？如果在下能做到，必然——”

　　“你一定要这样同我疏远吗？”清澄激动地打断了他。“难道，我对你的感情你真的没有感觉？”清澄望这他，继续问道：“端午节就快到了，程姐要让我接客，而汤大哥你，真的对我一点感情都没有？真的不想要我吗？”清澄一口气吐完，哀凄的眼睛盯住他的，不让他逃避。

　　许久，汤一介猛然闭上眼睛，深吸口气，又忽然张开，坦然道：“清儿，我这么喊你，你不会介意吧？”清澄双眼泪光闪烁，闻之欣喜异常，连忙点头。这个亲昵的称呼，让他们更近了。

　　“清儿，你知道的，我已经二十八有余，大你超过一旬，这样的年纪，足够当你的父亲了。你先听我说，清儿，别急，先听我说完，”汤一介阻住了清澄将要开口的话。

　　“我从十三岁就一个人出来闯荡，我喜欢自由无羁的生活，没有拘束，没有牵绊，不论到何处，纵然风光无限，朋友情深义长，温柔乡里获取快慰，我都希望能够洒脱的离开。也因此，”他直视着清澄，“我辜负了多少女人的真心。我是个浪子，负心的浪子。”

　　清澄不可置信地摇头。这是仅有15岁的女孩儿无法接受的事实。

　　“不——”她拼命地摇头，后退着，后退着，一直退到后背抵住窗棂。

　　汤一介看着清澄忍受事实的折磨，心里却比她更痛苦万分。他不配她。他一直不懈地提醒着自己，他不配她。她该配的，应是小弟那般人。

　　清澄猛地抬头道：“如果，如果我不在乎呢？我愿意跟着你，从此跟着你，不论什么样的生活，我愿意跟着你天涯海角一起流浪呀——汤大哥——”最后一声呼喊已是泣不成声。

　　“不，清儿，你别这样。你是个向往安定的姑娘，早在定王府中看到你第一眼，我就知道，你要的是正常的生活。而这样的生活，恰恰是我所给不起的。清儿，我不想你为我伤心，你的情，我欠不起。”汤一介痛苦地转开头，“清儿，对不起……”

　　蓦地转身离去。

　　“汤大哥——”清澄凄然地喊他。

　　汤一介脚步踉跄了下，回首望了她一眼，眼神中饱含着千万种愁绪，竟然是清澄所看不明白的愁绪，随即毅然走出澄阁。

　　“汤大哥……”清澄滑坐在地，喃喃低泣。

　　他说欠不起，可是她又何尝要他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