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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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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不得我细想,台上鼓乐催人,已经到了我上场的时候了。
小柳子在我身后轻轻推一把,冲我眨了眨眼。我对他微微撇了撇嘴,吆喝了一声拉了帘,上了台。
灯光砸在脸上,鼓乐震耳。我依依呀呀地道着白,倾吐起人物的苦衷来。
这小花脸丑角在台上只是无足轻重的龙套角色,只是过场的几句话而已,只为博得观众一乐,加上几个考验基本功的花哨动作,几个滑稽逗乐的念白,讨个欢喜彩头。我平时没能练得那婉转花腔和铿锵唱段,只爱捧着戏本当演义小说般看,但是做打的功夫却是练得勤快。倒也不是我喜欢这些硬功本领,只是想着自己无别的本事只能在这些拙技上下些苦工。
几句念白,一番滑稽演技虽称不上魂神授予,但好歹花了些心血,能做到几分形肖。我憋着一口气,起身翻腾,在台前从左到右几个前翻,只是在舞台的中央却一个趔趄,差点翻下台去。还好我在空中方向一变,往舞台的另一侧滚了几圈,这个明显的漏洞是遮不住了,我依稀能听到台下传来的嘘声。
我在慌乱中往台下的支起的高台上望,莫老板一脸尴尬,而主座上那人则是不动声色地合上手上的茶杯盖子。
下了台,我的后背已经湿了一片。小柳子一脸担心地问:“怎么回事,你不是空翻最行的吗……”我摆了摆手,阻止了他的话头,苍白着脸指了指我的肚子。
“沅予!“一声暴喝让我的心猛然一跳。班主一脸怒气地站在门口看着我,他手里握着一杆黑玉烟斗,在我眼里,只是仅次于鞭子板子的东西。
他怒气冲冲地走过来,身后跟着一脸慌张的宁月。她没有进门,只敢半身藏在门后,躲在她暴怒的父亲的身后看着我。“你真是养得越大越发无用了!”他一脚跨进门,硬朗的身板此时有压迫地逼人。这怒气沉沉的一吼震耳欲聋,真不愧当年世人的称呼“宁关张”,我霎时曲下了膝盖,跪了下去。并不是我无用,而是班主那脾气容不得你硬气,从来也没人敢在他生气的时候去触他的逆鳞。
小柳子可是从小皮惯的人,没少挨打,此时更是吓得失了声,只在旁边急得为我开脱。
黑玉烟头扣在桌子上发出沉沉的声音,让我的心也不由地一颤。班主坐下,忍耐着怒火叱道:“说!怎么回事?”
我无话可说。我有什么理由可以辩驳的呢?说我旧疾复发,还是说我一招失误?任何理由现在都救不了我,我只能低着头,默不作声,任由小柳子在一旁为我急得跳脚。
“啪”黑玉烟头重重砸在我的肩头,骨头像是浇上滚油一般火辣辣地疼,我咬着下唇忍着痛,不做声。台上的声乐还在响,依依呀呀,唱那情根深种,愁肠难断;唱那物是人非,人心两散。我觉得有些可笑,笑那被命运操纵的,莫可奈何的戏子,也笑我自己。我到底做了些什么,自九岁开始练功,至今已有七年,仍是没有出息。只被人害倒了一次便什么都不想了,甘于那半死不活地混着。我所谓的不想同流合污,不想与龌龊戏子为伍,只不过是可笑的不知天高地厚的想法。说到底,我连戏子也不如,我又能怎样辩驳,我似乎是连自我都已丧失了。
班主怒意未消,只是此时台上蓦地鼓乐大作,已然是到了苦尽甘来,各得其果的时候了。我听见那弄彩的唱词婉转而来,道出路途的酸辛和身世的委屈,悠扬婉转的腔调让人愁肠百结。弄彩的身上确实有着让全泸州百姓都为他疯魔的地方,那一抬手一蹙眉无不生动情长,无不撩人媚骨。瑶思在这里还是差了那么一节,婉转有余,温婉不足;哀怨有余,怜惜不足。可我又哪来的立场对他们评头论足,我盯着自己跪着的灰扑扑的双膝,想起我脸上可笑的油彩和扮相,我只是一个小丑,一个上不了台面的小丑。
门外响起渐响的喧闹,我听见宁月在门外有些慌张的声音:“爹,莫老板和乔先生就要过来了。”
班主将那个让我看着心惊的黑玉烟斗沉沉往桌上一放,低声喝道:“还不快起来,理妥衣冠,给我安分地呆着!再有差错,饶不了你们!”
宁月推开了门,冲着门外巧笑着说道:“莫老板,乔先生请,班主在里面等着呢。”
有些沙哑的声音笑着说道:“我说班主这回怎的不也去谢台呢,原来在这里喝着茶!”
“莫老板又开始埋汰我了不是,我这哪有闲情喝茶,这不忙得才坐个下来!”班主马上迎上去,弓着身子招呼道,“莫老板,快请上坐。”
“两位莫是把我给忘了!”低沉含笑的声音传来。低眉顺目的我此时略抬眼往上看去,来人身材高大,挺拔健硕的身材包裹在裁剪妥帖制作精良的西装里,笔直的裤管显得他的双腿格外的长。虽然是简单的打扮,但是却能从这简单妥帖中看出含蓄其中的逼人贵气。他低笑,胸前微微震动。我偷偷抬眼瞥了一眼他的脸,即使是看惯弄彩的我也觉得他长得真是好看。他的好看不是如弄彩的精致,要小心翼翼防着怕被热毛巾一把抹了去,他的好看带着英挺的男子气概,剑眉入鬓,双目湛然,鼻梁挺直——于嘴唇处却来了一个转折,不是那种薄而削的嘴唇一抿就会消失,而是充满了□□的,丰厚的嘴唇。
连着他和莫老板、班主的几句寒暄,几分细微动作,我发觉他和其他商人的不同——如莫老板这样的商人,长年浸淫在金银中居于上位早已失去下位者□□的生机。而这个人,虽然也是上位者,但是他的身体有一种在密林存活、与大海争斗、于荒原奔跑的野性,这种野性掩藏在那一身熨烫后笔挺的西装之下,掩藏在他随和的笑容之后,如同一把华美的锈刀。
我暗暗心惊。小柳子在一旁很掐了我一把才把我从无疆的意识中拉回来。
“阮予,莫老板问你话,你怎么不应一声!”班主的一喝吓得我赶紧回魂。
莫老板眯着眼笑着摆摆手:“罢罢罢,我这个陪客说话没面子。小丑角,你给我们乔先生说说你那连翻几十个筋斗的功夫是怎么学的啊?”
我低眉顺目地斟酌着字句答道:“师傅教过,我练了六七年才练出一点模样,方才还在台上出了丑,让莫老板和乔先生笑话了。”
“我这个外行人也不识那些你们做戏的规矩,我没看出什么差错,许是我眼拙。乔先生,您说呢?”莫老板侧身问道。
我依旧低着头,但是能感觉到他放下了手中的茶,略抬了一下支起的长腿,抬起头看我说:“这几个功夫行着稳当,只是最后一个趔趄漏了怯,许是人多紧张了罢。不过,我看着功底也不可谓不精湛。”
“乔先生留过洋,呆在大上海的,到底不是我们这些鼠目寸光的能比的。说到这戏,我单单只觉得弄彩唱得真真没话说。我这个门外汉都听得痴了。”
“莫老板哪里的话,就您对戏的痴爱哪是一个门外汉能做到的。也多亏您的抬爱,我们弄彩才能在这泸州城里有一席之地。稍后在后堂备下了薄宴,还望莫老板、乔先生赏脸。”班主深深作了个揖,说得万般恭敬。
他摆摆手道:“二位,我今天可是来赏戏的,你们一口一个先生,叫得我内心发怵!人家小戏子还以为我是什么大才子来着,我也就是个铜臭商人。你们还是唤我弘生即可。”
莫老板虽见他说得爽朗毫不在意,但仍是坚持道:“乔先生说笑,谁不知道您是喝过洋墨水的,回来经商但好歹和我们这些摆弄土货的不一样,您那都是时兴玩意儿。说起来,内人也提起在大上海,凡是你们洋行领来卖的东西,不消一日马上就能风靡整个大上海……”
他听了这么些恭维倒是没有说话,笑了笑将手里的茶杯放在了桌面上。待莫老板拉拉查查说完,他开口阻了他的话头:“莫老板,我们今天可都是来听戏的,谈这些生意上的事情倒也是太过无趣,你看小戏子们可都在,他们倒要觉得我们这帮人俗气了。”
说罢他站起来,走到了在他们坐下后垂头站在一边的我和小柳子的面前。饶有兴致地低头,问道:“你们叫什么名字?”
“我没名字,只知道姓柳,他们都叫我小柳子。”小柳子碍于班主在仍是缩着身子,不过他向来是不懂得什么叫怕的人。
他点点头,垂头看向我,问道:“你呢?”
“姓沅,单名一个予字。”我答。
“沅?哪个yuan?可是那沅水出洞庭的沅?”他问。
“是。”我有些惊讶,毕竟这并不是一个常见的名姓。
乔弘生点点头,倒是若有所思,“我倒是曾经认识一个姓沅的……”他好似想到了什么,没有再说下去,片刻后倒是对我们两个说道:“你们今天唱戏都辛苦了,去告诉你们班子里忙活的人,待会我请他们在聚欢楼吃一顿。去吧!”
我愣了一下,看看他身后有些惊讶的班主一眼,在他没有回过神之前抓着身边的小柳子就逃出了房间。出门前我还听见莫老板有些尴尬无措的笑声,和班主有些惶恐的强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