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1. ...

  •   北方的冬天最是冷。尤是早起的清晨那扑面的寒气将身体从暖炕中带出的仅有的一点暖气也吞噬地干净,让你全身的寒毛瞬时立起。
      我狠狠地打了一个哆嗦,全身骨头一起颤抖,又不敢歇息半分,哪怕是在炕上多呆一会儿。周围同是早起的童生,一个个脸上同样是刚睡醒的朦胧和寒气侵入后的战栗,但是动作丝毫不滞,一个个麻利地套上已穿了几载的棉袄。
      天将要亮了,蒙蒙的雾打湿了窗花,在晦涩的冬日清晨持久弥漫。屋里也不掌灯,只就着这即将透亮的晨光,所有将醒未醒的稚子们一个个悉悉索索地穿戴整齐,一个挨一个地在井边打上水洗脸。
      井里那刺骨的水激得双手通红,狠下心把巾帕往脸上拍,瞬时一个激灵,没有清醒的此刻也都清醒了。
      接下来是早课,进班里较久的已经开始吊嗓子念白了。这是我被卖来第五个年头,虽说比后进来的小柳子和欢歌都呆得久些,但是我却是练得最慢的。与我同来的瑶思已经在他小娘舅的安排下转行唱起来花旦,此后我便天天在后屋听见他吊嗓子,又尖又利的音划破半空,就好似那寒气结结实实的又寒颤了我一把。
      我缠着头布,手脚上绑着二十几斤重的沙包在堂里和小柳子一起做早课——翻筋斗。若没有东西碍着,我能连着翻一个时辰不停,好歹这份功力小柳子还差我一截,毕竟我多呆的一年半载也不是在班里白混。
      小柳子听我这话,不服地斜瞥我一眼,道:“你说你比我强几分,你也不看看你呆了多久。和你同时来班子的哪个还同你一样还留在童生里插科打诨,莫不是都吊个嗓子道个白,早就登了台去。瞧那瑶思,虽说是次角儿罢,可人家是连王爷面儿都见着了的。就你混到这般境地还好意思同我这儿叉腰显摆。”
      我一下子噤了声。小柳子牙尖嘴利,一下子就戳破了我外面的这层皮。虽说他论瑶思的那句要我心底有些不服气,可是其他的却真真在理。我唱不了生的字正腔圆,清朗阔气,师傅嫌我的声音太亮。
      “那你跟瑶思那般转行去做旦呗。反正你的基本功都在那儿,也不差他半分,多吊吊嗓儿,掐个兰花指,扭个小蛮腰,不就成了。”小柳子在一旁抓一把看客吃剩的瓜子,吐着壳云淡风轻地说。
      我撇撇嘴,欲言又止。坏笑着掐个兰花指指着他身后,努努嘴说:“哝。”
      “什么?”他困惑地转身,不忘再端起檀香木上的瓷杯喝上一口茶水。可惜这半口还没咽下就惊得跳起,“哎呀!老妈子,柳子这次真真知道错了!”
      后面出来一个胸前系着布满斑斑渍渍的兜布的老妇,气势汹汹手里拎着一个笤帚就冲了上来:“好啊你!我叫你来将客人没吃完的茶水瓜果收一收,你就趁着闲在这里唠起嗑来了,看我今天不收拾你!”
      “老妈子,柳子知道错了!您饶了我这回吧。”小柳子高声叫着,人却一下子窜出老远。
      我闷笑几声,暗骂着“活该”,又转手将眼前的瓜果收拾干净,瞅着眼前没人又悄悄将几粒山楂核桃收起,悄悄塞进腰带里。
      “哟!沅予,你藏在这儿啊,让我好找!”一个清亮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吓了我一跳。
      我收敛起惊慌转身,原来是管台的宁月姐姐。“小月姐,你找我什么事?”
      “你也知道小五前些个天摔了,到现在还在榻上躺着。眼瞅着明儿要上场,他一时半会儿又好不了,别人本事不到家也没空替,我瞅着你和他同时进的班,那些个前空翻儿什么的你也是顶好的。你也没上过台,乘着会儿也过个场吧。”
      “我……”我一下惊着了,一时没反应过来,等一回神,马上道:“小月姐,你又不知道我,我可是垫底的最差了,你找小柳子也好过我啊。道白还是旁的什么我一概不会,你拉我上去不是要砸了场子嘛。”
      “你可别这么说。”宁月正色道,“你要是垫底的那那个泼皮柳儿又算什么,你比那一大班人都强了去了,你唱不了生我知道。这次小五子唱的也是个丑角,就几句道白和一些花哨功夫,你的本事还不是就轻易拿了去。救场可如救火啊,你可别推脱了。”
      “可是……”
      我还没再说出拒绝的话,宁月把我拉到一边,压低声音说:“我听班主老头儿说,明天那场来的可都是达官显贵,出不了半分岔子的,我只看你最可靠了。到了这会出了这事,你说姐姐不指望你还能指望谁啊。”
      我应付不了宁月的口舌,只好唯唯诺诺地应付下来。
      待懵懵懂懂地走向院子,看到拿到手的戏本又不住地头疼。明天就要上场,赶得那么紧可不要出什么岔子才好——班主的鞭子可是从来都不留情的。
      低头看着本子,半路撞着一人,戏本散了一地。我赶忙说声“抱歉”,一边俯身去捡,那人却脚踩着本子不动。
      我抬眼一看,不是冤家不碰头,我撞上这人正巧是那与我最不对付的瑶思。他扬起尖下巴刻薄地冷哼:“我道这是谁啊,满身的灰不溜秋打眼前过,我还以为那墙垣自己在动呢。”
      好吧,我承认瑶思穿的五彩斑斓像个花孔雀,确实比我明艳许多,我不语,低头收拾戏本。
      一只干瘦的爪子伸到眼前,捡起我前方的一张戏词。又是一声冷哼:“没想到我们的小童生也要上场了,不知是要唱哪出啊?走的是龙套呢还是奴婢啊。啊!我晓得啦。准是叫你替小五的场吧。也是了,一个丑角童生还是演的起的,毕竟人家多呆的那两年不是白混的是吧。”
      我只听他自说自话不去理他,从他手里一把抢过戏词就想走。
      他见我不理,却更怒,一把撕下自己那假笑的面具:“怎么?不服气啊!当不了旦角你不服是不是?我告诉你,没本事就是没本事,没出息的人也就是没出息!你想爬上来,慢慢候着吧!”
      我怒瞪着他,沉着声音同样狠狠地道:“是啊,我没本事。我没有你那种为了攀上高枝什么都干的本事!”
      “你!”他扬手就要给我一巴掌,我立马后退一步冷笑道:“我们的名旦,恕小的暂不奉陪,小的还要准备明天衬您这朵红花呢。”
      我转身跑出了院门。

      当年我与瑶思一同被买进班子。刚开始我们还很要好,瑶思长相偏柔,身子也娇弱,我便时时照顾着他,他那时也喜欢跟着我身后一声声地唤着“哥哥”。到了师傅选角儿,人人都知道,班子不收女童,旦这角最缺好角儿,那些名角莫不是从早先就训练起的。师傅同时看上了我们,他让我们当面唱上一段好的坏的让他听过。可是选角儿那天,我却发不出声音。后来我才知道,那个日日追在我身后唤我哥哥的瑶思,在给我的水里掺了香灰。
      其实我那时并不恼他。在班子里童生最是苦,每天起早练功不说,还要被逼着做苦活,一班子的吃穿住行全是童生打点出来的。而且被卖身的人,也只有熬成角儿才有出头的可能,否则,迟早会被再卖了的,到时候又不知会落到什么下场。瑶思来班子前被辗转卖了很多次,饶是班子有他一个亲娘舅在管事,他才被选买进来,那么苦的日子,人人挤破了头想有个出息我都明白。所以,即使知道了真相我也一句不语。
      但是瑶思却不放过我,日日与我作对,好像我在前阻着他的路般看我不顺。而后那些欢场的调笑戏语我日日看着听着,也明白了几分。
      瑶思并是想要当名角儿,然后攒钱赎身,他想要跟着有钱有势的大户人家。
      男子与男子。
      在那些阴暗不堪的秽语里也曾出现过。公子哥儿爷儿的兴致上来也会调笑沾染几个,可是从没听过长久的。
      以色侍人不过也就三年五载。最终又有谁能全身而退。
      那些污秽的轻鄙的眼光上下打量着瑶思和周身的戏子,似要把他们全身剥光。轻秽的言语辱谩着身体。而瑶思,他怎能做到那样媚笑着向他们投怀送抱?!
      这让我觉得恶心。
      连带着这戏子的身份也让我觉得恶心。
      可是这有如何呢。
      到头来,我也只是个挣扎求生的戏子。
      哦,不,我只是一个上不了台面的童生。
      而这个上不了台面的童生,明日就要上台了。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