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预览版新坑》飞鸟樱桃

4、亦列月色 预览

　　二月十七，亦列河南，乌孙山脚。
　　春已过半，牧民赶着羊群转了牧场。亦列河沿岸处处是好牧场，沿河不时可看见牧民毡房。乌孙山下水草丰美，山上又有野物，有百十户人家落脚此处放牧狩猎。
　　清晨还是阳光普照，未到正午，云层却已涌了起来，淹过了白石峰的顶端。这天是孩儿面，说变就变，少年望着天上的阴云，也不想动，就躺在半山腰一棵树下，嚼着顺手拈来的一棵青草。
　　“咩。”
　　少年听到远远策马来的姑娘装着羊叫作势笑话他，也不应声，只是弓起身子侧身躺着。地上草搔得他面上痒痒的，让他禁不住打了一个喷嚏。
　　姑娘的枣红马在他身边踏着小碎步绕来绕去，少年终忍不住跳了起来，却教那小少女一鞭子轻轻敲在头上。他摸摸头，开口道，“阿依夏，今天可还不是我部落里克孜库瓦尔的时候呢，怎么这么急着用鞭子抽我？我家里还没有准备好七十七匹马，你家也没有转场到七条河对面去。”
　　“笨牛，今天来，我就是告诉你，匈奴人来打乌孙，我的部落要整个迁走了。”马上晒得黝黑的少女唱道，“骑你那匹毛皮油亮的栗色小马，带上你闪亮的腰刀，随着你的猎鹰和三十张狐皮，还有你忠诚的心前来吧，如果你找到了我和我的部落，我就跟你回你的毡房！”
　　她策马转身飞奔而去，少年不由又叫道，“阿依夏！你还没有说你的部落搬到哪里！”
　　“伊孜沙亚尔，如果你找不到我，我不会和你回家的！”
　　“阿依夏！”少年用手罩在嘴边喊，“白石峰的顶上罩下了乌云，枣红的马儿不要在亦列河上失蹄。月光若落了那浑黄水里，谁知她会不会依然美丽！”
　　“伊孜沙亚尔！”姑娘的声音愈发远去，“你这笨牛，自己淋成湿牛再赶着你的湿羊回你毡房，不要拿我取笑！”

　　不久雨便哗哗落下，这时节雨虽来得快去得也快，却颇为猛烈，伊孜沙亚尔拉上了皮帽子，揽了受惊的羊群，带着两只牧羊犬拢着羊不让它们乱跑。雨不久停了，远远又一骑飞奔过来，“伊孜，把羊栏了，有远客来，要唱歌了！”
　　伊孜沙亚尔应了一声，手忙脚乱地将刚散开的羊群又聚到一起，跨上了他心爱的栗色小马。一路赶着羊回毡房去，他却想着阿依夏说的事情——去找她，但是要去哪里找她呢？
　　他赶到的时候，肥美的马肉已经炖在火上了。百余人围着大圈子坐在还很湿的草地上。伊孜沙亚尔摸了摸湿淋淋的羊皮袄，也坐在了给自己留出的空位里。等以为自己一定会迟到的小沙吉亚哭着鼻子从半山腰下来以后，大家坐定，流浪的诗人弹起了冬不拉，开始即兴唱起自编的歌。

　　“你们可问过我们的祖先，住在哪里？
　　“他们曾住在更东之地，虽比这里贫瘠。
　　“若非因为黄眼的恶贼，不会前来此地
　　“开心点吧，我的朋友们，乌孙的嫡系
　　“我们记得七代的过去，他们要抹去也来不及
　　“我们把故事唱进歌曲，这样就不会忘记
　　“要留心呀要注意，我蓝色眼睛的兄弟
　　“记得是那些黄眼的匈奴，将我们赶到这里
　　“我们本不要国度也无须土地
　　“给我们一片山林，让世上出现奇迹
　　“我们的隼的利爪可以捕来狐狸
　　“二十只羔羊只顶一张狐皮
　　“是谁收买我们的羔羊
　　“是谁让我们四处流浪
　　“是谁向我们举起刀枪
　　“是谁追逐我们的希望
　　“匈奴让我们远离了以前的家乡
　　“这山名就是我们的信仰
　　“有远方黑眼睛的国度问我们的国王
　　“要不要去夺回我们的牧场？”

　　伊孜沙亚尔听得好奇，冬不拉还未停下，他便问，“阿肯，阿肯，是黑眼睛的人要我们去和黄眼睛的人打仗吗？”
　　阿肯正了正羊肠弦，又开始唱，
　　“黑色眼睛国度的君王送来了他们的公主
　　“找我们的国王一起去打败匈奴
　　“国王唤来了吟游的阿肯们
　　“让消息行走，随着歌声和祝福
　　“你们可知道，乌孙的儿郎
　　“唤你们去战斗，是我们的国王
　　“想要成为真正的男子汉
　　“就不要浪费时间，只在猎场
　　“带着匈奴的人头回来
　　“带着匈奴的财富回来
　　“带着匈奴的女人回来
　　“上一次是我们被赶离家乡
　　“这一次要让他们知道，乌孙人没有遗忘！”
　　冬不拉弹出激扬的乐章，伊孜沙亚尔听得热血沸腾，便站起来，也唱道，“阿肯的话我们都曾听说。黄眼的匈奴人将我们赶过了亦列河。既然今日要去战斗，就让伊孜沙亚尔也带上怀中的刀。”
　　头人瞪了突然站起来的伊孜沙亚尔一眼，也站起来唱，
　　“远道而来的阿肯，请接受我们的馈赠。
　　“这只羔羊春天才降生，请带着我们的心和鲜嫩的羊，继续你吟游的旅程。
　　“我们祝福你一路顺风，将这消息告诉所有的乌孙人。”

　　那一天下午，伊孜沙亚尔因为放肆抢头人的话说，让父亲罚了两只野兔三只呱啦鸡，但是他心爱的猎鹰巴哈又不小心撕碎了抓来的猎物，让他甚是烦恼，回家又挨了一顿骂。半夜伊孜沙亚尔出毡房撒尿，听得山上狼嗥。那狼嗥弄得他一激灵，尿上了自己的脚。
　　翌日天气晴朗，在头人毡房里住了一夜的诗人向部落告辞，又骑着马儿离开了。伊孜沙亚尔骑上了马，准备带着狗赶羊上山去，却被头人叫住了。
　　“伊孜，你是不是想去打匈奴人？”头人问。部落头人身材高大，有着明亮的蓝眼睛和黑色的虬髯，“国王让每三户出一个男丁，你骑上你的马，背上你的弓箭，带着你的腰刀去那个被黑眼睛的国度称作玉门关的地方吧！”
　　伊孜沙亚尔喜出望外，连叫道，“好的，好的！”
　　“你记住你的誓言！带着你的战利品回来，不要教黑眼睛和黄眼睛的人看了笑话，说我乌孙男儿没有用处！”
　　伊孜沙亚尔欢喜地跑回家里，父亲拿出了打猎时穿的皮袄给他换上，又拿出了自己的腰刀，“伊孜我的孩子，你要勇敢，做一个男子汉！”父亲这样告诉伊孜沙亚尔，“我们的部落打不过匈奴，所以我们流浪到这里，但是黑眼睛的人来援助，我们就一定能胜利！带着你的荣耀去战斗，带着部落的荣耀回来吧，我的儿子！”
　　“阿爸！”伊孜沙亚尔扑上去，亲吻了父亲的面颊，“伊孜一定会记着部落的荣誉！回来的时候——我会将阿依夏带回来，说出我们七代的祖先，让神灵降福于我们！”
　　他在马背后的革囊中装了干肉和奶疙瘩，头人家的古丽又送来了一摞干馕。伊孜沙亚尔灌满了马腹下的水袋，用羊筋的发带重挽了长而卷曲的头发，扎紧了皮袄，背上了弓箭，佩上父亲那把腰刀，在毡房周围转了几圈，唱道，
　　“我蓝色眼睛的亲人们啊
　　“今天伊孜要出发去远方
　　“不会忘记我乌孙的儿郎
　　“誓要将匈奴赶出家乡！”
　　他没有弹奏冬不拉，只是随口唱了出来。少年跳上他的栗色小马，挥动马鞭，便向着东方去了。

　　伊孜沙亚尔白天随着日出的方向，夜里就按照七个强盗星指的路前行。人困了人在马上打会盹，马困了放马歇息，少年让猎鹰抓些野鸡兔子什么的，用火石笼些干牛粪烤了，也算吃些热食。那只猎鹰是他小时从山崖上掏来的，他极爱那只鹰，便也让它随着一起上路了。
　　出了亦列河谷，原野便荒瘠了起来，也不见有牧民放牧。伊孜沙亚尔夜行昼眠，而夜里有时有狼眼点点，让他不由有些惧怕。然每当他怕的时候，便对自己道，“伊孜，你已经十五岁了，是个强壮的乌孙儿郎！”然后他燃起火把，狼的影子便消失了。
　　那样走得月亮圆了又缺的时候，少年看见了沙漠，也看见了绿洲。
　　绿洲水草丰美，正是补充他食物和饮水的好地方。绿洲之中，正有一个部落十几户人家在搭建毡房。少年跑马过去，有些担心，却看到那些人也是蓝眼睛，便下马行礼，问，“这里离黑眼睛的人有多远？”
　　回答他的人的口音很奇怪，让伊孜沙亚尔觉得不太舒服，便又问，“是乌孙蓝眼睛的兄弟吗？”
　　“我们是蓝眼睛的人，却不是乌孙的部落。我们是月氏人。”
　　伊孜沙亚尔恍然大悟，怪不得那人口音奇特又能听懂，原来不是同族之人。他又问，“月氏人也是蓝眼睛的人，为什么会在黄眼睛匈奴的地盘放牧呢？”
　　“远方来的孩子，你不要问。”那月氏人回答，“若让他们知道你是乌孙人，你会死在他们的弓骑之下。”
　　伊孜沙亚尔更加好奇了，但他克制了自己的好奇心，只问，“月氏的大叔可知道，穿越这片戈壁要几天？”
　　“这片戈壁？”月氏人听得懂他的话，却不知面前这个小少年要去做什么，“不要穿越这片戈壁。黄眼睛的匈奴和黑眼睛的汉人在荒无人烟的戈壁上打仗，不要去做了弓箭与刀枪的靶子。你是这样漂亮的乌孙小伙子，不要做了死的小伙子。”
　　伊孜沙亚尔眨眨他的蓝眼睛，用手搓掉一根脱落的弯弯长长的睫毛，然后露出笑容，“大叔，伊孜在这里说再见了。伊孜要穿过那片戈壁，去黑眼睛的人称作玉门关的地方。”
　　他在一户人家那里用半路逮到狐狸的毛皮换了一大袋肉脯，又在泉边打了一皮囊的泉水，让马吃饱饮足。自己也在胡杨树下躺了好一会。不久他睡着了，梦见了阿依夏的长睫毛和笑容。
　　他醒来的时候是后半夜，巴哈停在胡杨树上，他挥挥手，巴哈便跳到了他的臂上，叫了两声。伊孜沙亚尔摸摸鹰翎，看见天上半轮下弦月。
　　月光轻柔，笼在少年的身上。阿依夏。他对着月亮，忽然就想起了那个少女。
　　“阿依夏，当我成了英雄，我会带着七十七匹马去找你的。”他对着月亮道，“因为，伊孜不会忘记。”
　　伊孜沙亚尔用腰刀砍了红柳枝做成火把，拍醒他的栗色小马，骑着马，就走进了戈壁滩。这个季节狼群出没并不少见，但是由于已然开春，野物也多，狼不会攻击有火的人。伊孜沙亚尔一个人走在戈壁滩上，觉得有些害怕，便又唱起了歌。
　　他唱着鹰的歌谣，巴哈听了也在他的臂上和音。他更壮了胆子，歌声也愈发嘹亮。
　　乌孙人是白天鹅和猎人的后代，是最好的骑手，牧者和猎人，也是最好的战士。伊孜沙亚尔唱着鹰的歌谣放马走在戈壁滩上，白天黑夜，月亮圆缺，他唱着歌前行，看见了城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