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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之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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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文武太上皇
既然徐二虎已经投诚,日军的攻势就又松懈了下来。
游子思归,可八路对几个人殷勤备至,却从不开口要送几个人回去。杨神父和许鸣四处参观采访没什么别的想法,顾筝却有些紧张了——毕竟自己哥哥是国民党,虽说如今国共合作,但之前也是仇比海深,如今双方虽然没有摩擦,仍然是有意识的分庭抗礼,各自为战,顾筝倒没想到凌初要把自己如何如何,但毕竟顾大小姐这身份是一个绝佳的人质材料,不由得她不疑心。
这天顾筝正想着怎么跟凌初措辞,凌初却主动开口了:“最近鬼子又退回去了,顾老爷子和顾旅长都正盼着几位归家,我们也正好要回支部休整学习,就顺路送你们回去吧。”
“支部?”杨神父第一个提问了,“你们司令部——”不是都在这儿了吗?
“这只是临时的驻扎处,”凌初摇头,“我们还有兵工厂被服厂和学校,那里才是我们真正的支部。”
八路军还有兵工厂和学校?
杨神父眼睛一亮,顾筝也动心了。本来么,八路缺枪少炮,乍一看和土匪的装备也差不多——
这样的部队居然有兵工厂,还有学校,让人不好奇都难。
“想去看看么?”凌初说得轻细宛转。她本来就生得一副文文静静弱不禁风的好模样,深黑晶亮的眼睛望过来,更显得盛情殷切。
杨神父点头说好。顾筝起初意志还挺坚定,看凌初一脸诚挚又犹豫——
她不是没有疑心,但“春宫图事件”凌初大度毫不计较,顾筝虽不好意思开口提及,其实心里对凌初,还是有那么一点愧疚的。
“可是家父——”
“我给顾旅长再拍个电报,说明详情,如何?”
OK!两个人就此下定决心,跟着八路一起出发,至于许鸣——他早就打定主意不走了。
凌初说的支部在五云峰上的郭李村。这村子势高路险,着实是藏风聚气的好风水,正适合英雄好汉扯旗聚义呼风唤雨——八路的家底都藏在这儿。
顾筝跟着八路爬了几天山路,累得有气无力,等见到心目中的兵工厂和被服厂时不禁大失所望——
就是一铁匠铺和一裁缝店啊。唯一不寻常的是,店主是八路军里的几个老兵。
不过接下来的学校,着实让她和杨神父开了眼——
这学校的校舍是两个凿出来的山洞,学生范围据说是从六十岁的老头到六岁流鼻涕的小孩子,校长兼教师是两个七十来岁白须白发的老头子,身着长衫脑后拖着辫子一人手里还一杆旱烟,像极了报上抨击的封建余孽。
顾筝许鸣两个人面面相觑,然后许鸣上前问那位白脸的郭老爷子:“老人家平时上什么课?”
老爷子坐在山洞前面一边晒着太阳一边拿着本线装书摇头晃脑,看了一眼许鸣,慢悠悠道:“天地君亲师——圣人之言。”
——共、产、党不是讲科学的无神论者么?
许鸣就犹豫了,“但是——”
老爷子又看了许鸣一眼,放了书站起来,用烟袋敲了敲抹着泥当黑板的一面墙。“你写两个字看看。”
写什么字啊?许鸣更摸不着头脑了,瞅瞅身边的人,见陪同参观的警备班战士对他摇着头使眼色,许鸣心道必有蹊跷,就老老实实垂手侍立作求教状,顾筝想要开口,见到众人的脸色,也就不言语。
老爷子挺得意,捋着胡子摇头晃脑的吟诵《论语》第一节,正读的得意万分,却见一人奋勇排众而出,捡起石灰笔,在泥墙上照他说的写起来,正是杨神父。
杨神父在中国呆了不少日子,对书法也小有心得,字写得也不错,写着写着听老爷子不念了,一回头,只见老爷子捞起个石灰片也写起来——正宗的圆体字,刚劲流利,正是那段《论语》的译文,写完英语写法语,一口气用了英德法三种语言,最后捋捋胡子,四平八稳哼了一声,撇了杨神父一眼,又撇了许鸣一眼——许鸣汗就下来了。
感情这老爷子是等着整人的!——怎么就没人提醒杨神父一声呢?
其实后来警备班的人报委屈说对杨神父也使了眼色的,但估计是风俗不同理解有误,一使眼色杨神父就挺身而出了——可不管怎么说看众人脸色也该知道是怎么回事啊?最后顾筝到杨神父那里探出了标准答案,回来叹了口气说,杨神父说见大家一脸为难就挺身而出了——他以为诸位对那一段都不熟——
美国人素来坦诚外向,一时没想到中国人的表达方式历来谦虚内敛么。
当时老爷子露了这么一手,那几个警备班的战士汗也随着许鸣一起下来了。他们初次遇到个洋人,一方面新鲜一方面也处处谨慎小心——要是杨神父面上下不来,传出去不是我们八路故意欺负外国人么?
就见杨神父先是一愣,然后蓝眼睛放光,竖起拇指连声称赞——“wonderful!wonderful!”,把郭老爷子说得极有成就感,捻着胡须作飘飘然状——皆大欢喜。
警备班的战士放下心来,心里正高兴这洋鬼子也是条输得起的汉子,班长无意中一回头——又出汗了。
旁边那位红脸的李老爷子,两眼放光也看着杨神父,大有此孺子可教也想露一手之势。
关键是这一位习得是八卦掌太极拳,最拿手的就是把警备班的小伙子用“沾衣十八跌”摔来摔去——要是动起手来,这杨神父要是摔出个三长两短来,自己这陪民主人士和外国友人参观的差使不就砸了么?
警备班班长一边转着念头想几个战士一起上才能挡住李老爷子,一边后悔自己腿快应该等等正在开会的凌初,正转着念头,李老爷子已经放下烟袋,慢悠悠晃到杨神父身边,伸手拍拍杨神父肩膀——
看了纹丝不动的杨神父一眼,又看了一眼郭老爷子,李老爷子转身就又慢悠悠晃到树底下抽旱烟去了。
奇了。除了在凌初面前,这老爷子从来伸手不空啊。莫非外国人人高马大,力气也比中国人大?
后来有好事者就私底下打听——
李老爷子一声叹息——“一压肩膀就知道是个没练过的,那还能下手?胜之不武!”
警备班班长听得不平——“怎么咱们中国人您就可劲儿摔呢?”
“你,”李老爷子揪住他的腰带一抖腕子把他摔了个跟头,“大腿上穿个窟窿还能跑,洋人白白净净细皮嫩肉的能跟你比?!”
众人大笑。
这警备班班长也姓李,人称李铁腿,就是因为一次和鬼子交手撤退时,跑了几里地才发现自己腿被三八大盖开了个对穿。——三八大盖射程远,弹道稳定,穿透力强,一打一个对穿,连土墙都能穿透,只是因为速度太快,往往连伤口周围的血管都不会震破,倒是八路的子弹,虽然射程近,威力小,但是一打上就得开刀。
这两位老爷子是村里郭李两族的族长,一文一武,以前也都见过世面,后来落叶归根返乡养老,论辈分,村里没有一位比这两位更高,中国人最重孝道,故此这两位在郭李村就跟太上皇一样,说话比村长都好使。偏两个人年纪大了,童心一起,总拿村里的小辈找些乐子,自告奋勇把学校的活儿揽下来,也多半是因为这个缘故。八路多半是年轻人,一则对人态度好,一则经磨练,没少在两个老头手底下吃亏,连凌广业领着队伍头一次进村时,也被两人联手狠狠整过一次。
“那凌初呢?”顾筝几个人中午吃饭的时候从李铁腿那里得知了原委,又添了几分好奇。
李铁腿嘿嘿一笑:“李老爷子自打回乡之后,跟人比武,只输过一回,就是我们凌小司令。”
原来当初凌广业用刺刀和李老爷子比武,被摔了个鼻青脸肿,他倒是诚心佩服,凌初年少性子烈,颇为不平,悄悄避开旁人,约李老爷子夜里村外切磋。
老爷子见这十二三岁的小丫头口气极大,觉得有趣,也就满口应承,还开口说无论空手还是家什,随凌初挑。结果到了路口,只见这小丫头脚下不丁不八随随便便往那一站,双手一扬——
两只压满子弹机头大张的王八盒子!
两人相聚五十步,除非李老爷子会飞,否则就是金钟罩铁布衫也没用啊。
李老爷子一边琢磨这丫头早上的时候不还只背着杆小刺刀么,一边就很有风度的爽快认输了。
凌初不依不饶,定要李老爷子当众给自己哥哥赔礼不可。
两个人还没达成协议,就听村里一阵大乱,凌广业领着几个人火急火撩的追过来了——凌初是留了条子表明自己不是无故离队失踪,可这小丫头连枪的保险都不知道在哪儿就把自己的枪偷出来用,真走了火怎么办啊!再说八路那么穷,就是没出什么事空费子弹不也心疼么。
凌广业见两个人两只枪都安然无恙完好无损着实松了一口气,老爷子听完始末掀髯大笑——“好一个小丫头!”开口就要收凌初作关门弟子,说是可造之才。
凌广业见自己妹子和李老爷子都目光灼灼看着自己,眼神颇有相似之处,心下大惊,当即婉言谢绝,之后把凌初带回队伍严加管教,还定下了每日背书的功课——凌初爱书的癖好就是这么培养出来的。
顾筝听得倒吸了口气,然后庆幸自己不是那个时候遇到凌初,不然光凭给她看春宫图这件事就够自己受的。顾大小姐虽也是个烈性人,可也没到这种随时动枪的地步,且她受文明的熏陶深一些,本能的对这种动武的方式有抵触心理。
李铁腿也似乎觉得自己说得过头了,给司令的光辉形象抹黑,就紧着圆场说现在我们是共产党的革命队伍,司令性格也温和老实多了,毕竟长大了么。
结果被进来找杨神父的郭老爷子一语道破——
“要是老实能拉着千把人在雍山里转悠?能把你们这些小伙子收拾得服服帖帖的?这丫头一打眼我就看出来了,是个不哼不哈心里有水绝不肯吃亏的主。”
顾筝突然觉得不祥的预感更深了。
晚上凌初果然来了,来慰问劳累了一天的民主人士,语气一如往常的轻声细气,手一扬——
“我们收到顾旅长的回电了。”
顾筝接过来一看,前面几行是给凌初的,无非是那些客套话,后面几个字是给自己的——“致小妹:父怒,速归,家法从事。”
顾筝登时冷汗淋漓大惊失色,详细询问凌初当初是怎么给家里发电的。
凌初神色坦然:“顾小姐是积极抗日的民主人士,所以我部盛情相邀——不妥么?”
积极抗日,积极抗日?!
顾家素有男儿报国女子守家的传统,顾家男儿若是不出力报国顾老爷子必定要家法从事,女儿家若是不贤良温淑持家守业却出外惹祸一顿家法也免不了,虽然顾筝因为是唯一的千金被顾老爷子珍惜的如珠如宝相对尺度也放松很多,但自己跟着八路四处翻山越岭也显然超出了顾老爷子的忍耐极限。
“顾小姐?”凌初依然一脸无辜。
只是,顾家和凌家是世交,从小在凌家长大的凌初不可能不知道顾家的规矩。
——不愧是八路支队司令。
顾筝笑得咬牙切齿,从此把对凌初的愧疚丢到了九霄云外。
其实她确实冤枉了凌初,话说当初拟电的时候凌初确实曾经试图把那几个字去掉,但是支队干部们商量了一下,最后顾虑到要对顾简申明共同抗日的立场,还是没改。顾老爷子看了之后心如火烧,立刻大发雷霆要好好管教顾筝——只是,由于种种原因,这家法终究没有执行下去。不过,这已经是后来的事了。
至于凌初与“春宫图事件”的真正后续——
按顾筝的话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何况不到十年她就赚回来了呢。不过,那也是后来的事了。
四巴掌
之后,顾筝在凌初这里就长住下来了。
她倒是归心似箭,可杨神父四处考察,许鸣四处活动要求参军,在郭李村乐不思蜀,顾筝扔下二人更没法对顾老爷子交待,每天扳着指头算自己的功课——顾家家规十分奇特,不打不骂,犯了家法的人到书房自己到书房去取一册《资治通鉴》,恭楷抄写一遍,酌情加倍——有道是债多不愁,顾大小姐算来算去,怎么算自己这辈子都要埋在小书房里了,终于死心塌地放开怀抱,也就开始认认真真发挥自己的职业才能——顾小姐正职西医,副业校报记者,到了缺医少药的八路这里,只能从权。
凌初倒是不在意,说本来司令部这里战斗就少,伤病员不多,何况八路军更希望党外人士就我们的其他方面提出些宝贵意见——也就是批评与自我批评的意思。
于是顾筝就整天看凌初这些人处理四处送来的情报,开会,整编各分队,下战斗指示,奇怪的是基本上几个干部对公事都毫不避讳,除了内部党员小组会议之外,基本上顾筝几个人可以随便参观。
这样也行啊。顾筝开始报怀疑态度,后来倒是李铁腿一语点破——“我们这里就这点人这点东西还用作假?也根本没那个本钱啊。打小鬼子才要放假消息,你们又不是汉奸——不是做赔本买卖么!”
顾筝想了想凌初那点家底,登时信服八路军是为了不浪费人力物力,比杨神父许鸣的“民主”“开明”的称赞好使多了。
于是就睁着眼睛,挑八路的毛病。这倒也不是为了公报私仇,记者的本能么。
结果,还真被人提出了一个极大的意见,提意见的人却不是凌初,而是对八路军赞不绝口的杨神父。
那一阵子地方部队来开会,杨神父挨个访问,听得兴致勃勃,可听着听着就听出毛病了。
“大刀队?”
那个正在讲的姓韩的队长一愣停下来说是啊。
“你说得是大刀队不是刺刀队?”
旁边一个干部搭茬:“我们撸子都不够使,哪有刺刀队啊。”忍不住又赞叹一句——“小鬼子的刺刀确实好使,不卷刃!”
“撸,撸子?”杨神父脑筋立刻短路了,“你们八路军不是有步枪吗?三八式,中正式?”一边说还比划了一下。
“那是主力部队,”韩队长答得也爽快,“咱是地方部队,哪能比?”言语之间颇有羡慕之意。
杨神父一边脑袋晕忽着想就是这些扛步枪的装备也不咋的,一边担心着提问:“你们和日本人装备差这么多,如果战败被俘怎么办啊?”
几个干部胸脯一挺:“八路军还有俘虏?”
——这不日本武士道么!
杨神父二话不说就去找凌初提意见了——“八路军的作战中有太过感情用事的倾向。”他这一次倒吸取了以前的教训,说得挺委婉。
凌初了解了一下情况,就把那个干部找来了:“我们当前的战术是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走,集中有效兵力消灭敌人,不能贪多冒失,你有没有做到?”
“做到了。”韩队长立得笔挺,“上次伏击战中我们牺牲了两个同志,五个负了轻伤,鬼子二死二伤,缴获三把三八大盖,子弹87发,手雷一个。”
凌初点点头说好,转脸问杨神父:“有什么问题?”
旁边殷政委见杨神父脸色不好看才要开口,杨神父先说话了,语气硬邦邦的极为肯定:“韩先生他们只有大刀标枪。”
凌初说是啊,韩队长就不服气的说我们不是刚缴获三八大盖了么。
“日军装备是步枪手雷和掷弹筒。”杨神父的语气更硬了。
凌初就点头说是这样。
杨神父这下发火了:“他们只能算是平民,根据中国的国情,连有自卫能力的平民也算不上,你怎么能要求他们参加战斗呢?”
这不是送死么?!美国人最重视人命,杨神父想到《日内瓦公约》立刻火又上了一层:“你们中国人,对鲜血,对生命,太不在乎,太轻视了!”
“杨先生,”凌初这时才明白过来,表情颇为惊讶,“我们装备不如人,训练不如人,组织也不如人,除了人命以外,我们什么都没有。我们不拼命,还能干什么?”
杨神父脸就白了。幸好殷政委经验丰富,对杨神父解释:“杨先生,我们已经流过太多的鲜血了——”
一语未了,杨神父拂袖而去。
后来顾筝受殷政委之托去解释的时候才知道,那个时候杨神父并不是生气。他说他想起了朋友给他描述的淞沪之战中的中国军人。
没有飞机,没有军舰,没有坦克,没有机枪手榴弹,连步枪火力都不如人,日军一炮下去尸横遍野,甚至十分钟可以拼光一个师,整片战场上血肉狼藉,尸横遍野,可就是在上海那种没有战壕没有遮蔽的地方,中国人竟然坚持打了三个月。
他的记者朋友对他说他们每天在租界里,眼睁睁的看着那一场战争,战争的每一分钟都在烧钱,中国人烧得却是人命,烧得惊心动魄。
“我们不拼命,还能干什么?”
凌初说那句话的时候完全没有一点拼死挣扎穷途末路的口气,好像那只是人尽皆知的常识一样,坦然的令人心惊。杨神父说他突然一下子发觉凌初温和文静的眼神下面有那么一点像钢铁似的东西——让人害怕。
但是他无法理解,就像那些西方的军事家无法理解何以日本三个月无法□□,何以淞沪会战中国人可以坚持那么久,尽管根本无法取胜。
顾筝没说话,她想起了挂在顾简卧室里那幅条幅——“男儿欲报国恩重死到沙场是善终”。
那是顾简的一个同僚赠给他的,而那个同僚,是顾简这种黄埔军校正牌子出来的人最瞧不起的杂牌军三十四旅的旅长。
三十四旅战斗力有名的弱,旅长参谋长各有靠山平时是冰火不同炉,互相拆台,在雍山的门户要冲马头镇上整编驻扎时又扰得地方上鸡犬不宁,气得师长调度军备时,只给了他们三百杆步枪——“多了还不换大烟抽了?”
日军长驱直入,打到雍山的时候,顾简坐镇雍县,对这有前科的同僚实在有点心里没底,可旅长居然守着马头镇死扛硬挺,身受重创仍然死战不退,被护主心切的警备连连长硬把他抬下了火线。
督战队长是三十四旅的参谋长,本来与旅长就不合,见此情形更是大怒,举枪就要行军法,警备员是旅长亲信,也不相让:“旅长都打成这样了,弟兄们都快死绝了,还不能撤?”
一时剑拔弩张,参谋长见士气低落,大势将去,撂下一句“国难当头,前有投敌团长,今有避敌旅长,足为我三十四旅之耻!”愤然举枪自尽。
众人皆惊,那警备员扑通一声跪下,眼泪就下来了。旅长倒很平静,只指着阵地说了一句:“还不快把我抬回去?”
整整一个旅,五千余人独守孤镇守了三天三夜,除了最后重伤之下无奈投诚的第一团团长劭英麒及其部下四十三名轻重伤员,和撤到桥头镇被第四天终于突破敌围赶到的顾简援军救下的百名伤兵及两名通讯员以外,全部殉国。
就因为这一仗,气焰逼人的几个日军联队长对着地图重新研究了一下,觉得没必要增加无益的伤亡,遂避开雍山县城,径沿大路推进。
“我们以前甲午的时候打不过他们,现在也打不过他们,然而将来,吾河山终不变色!”
坐在桌边对着一盏油灯研究情报的凌初,天黑了还在外面谷场上练刺杀的警备班,看着自己身边这些跨着缴获的王八盒子束着只有三十几发子弹的子弹带的干部,看着整齐倚在屋角的大刀砍刀鬼头刀,突然就明白,在那样兵败如山人心惶惶的时候,顾简何以有那样的底气,说出那样的话了。
不拼命,还能干什么?既然人拼了命,也就没什么做不到的了。
不过,凌初的长相,实在不像会随便撂出一句话就能吓倒人的人物。
直到很久之后,顾筝仍然记得,那个时候的凌初,每天闲下来,随便坐在屋外一块石头上读书的模样,让她总有一种错觉,这不是八路军的部队,而是顾筝刚离开不久的校园,每天急匆匆的向教室赶的时候,清晨的小树林边草坪上静悄悄坐着许多早读的学生,凌初就应该那么安安静静坐在人们中间,让她不经意中一眼瞟过——
这说得有点过头了,但虽然整天在军队里打滚,凌初却长了一副细皮嫩肉的好模样,举动也安安稳稳,并没有常见的军人的粗犷之气,若不是顾筝几经证实,根本想不到这个人在十几岁的时候,居然是个能私自偷枪与人较量的蛮丫头,以至于她在明白了这一点之后,听人提起“凌小司令刀法过人”,仍然有几分错愕。
凌初的确有一柄长刀,刀身窄长,与日本军刀有几分相似但略短几分,几乎从不离身,但顾筝听说那是李老爷子送过凌初的礼物之后就再没留心,等上了心仔细打量刀柄刀鞘的磨损和凌初对这柄刀的熟悉程度,也不由得倒吸了口冷气。
如人使臂——估计就是这个意思吧。都说八路军擅拼刺刀,凌初这程度也称得上以身作则。
不过顾筝转念一想凌初好歹也是一军首脑,与人拼刀的机会微乎其微,但她很快发现她某种程度实在是高估了八路军的保安功能,结果还结结实实挨了他人一巴掌——那是顾筝有生以来第一次挨巴掌,也是最后一次。
五月麦收,也正是八路国军伪军日军全体大动员的时候,国军严阵以待偶尔浑水摸鱼,伪军日军扫荡兼抢粮,八路四处游击再把粮食抢回来。本来凌初应该坐镇司令部静待四面八方战报,不料突然得了情报有汉奸泄密,不得已又一次转移。
这一次转向马家沟,那里是雍山支队的第二个秘密司令部,一营精兵正在集训,与分散游击亦兵亦民的地方部队不同,和凌初身边的警备连一样,是作为支队的王牌力量用于打硬仗的。
结果,就在转移的途中,出事了。
原本凌初牵着一队日军在山里转,只要再转一次方向就可以把他们甩掉了,可一行人走到俗称黑风口的山谷背风处,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老百姓!背猪扛羊,携老扶幼,都带着家当。
凌初一见脸色就变了,放警戒哨的游击队员招来了队长,被她一顿雷霆暴雨的猛批:“你们转移群众怎么能到这里呢?!”
凌初说这话是有原因的,历来八路军转移时都有一定的活动范围,各个部队都心中有数,一方面是为了聚集部队时不至于找不到地方,一方面也是为了转移群众时不会遇到清剿的日军,殃及池鱼。
这队长姓周,二十来岁年纪,背着杆三八大盖,被凌初一训脑门上也见汗了,涨红了脸半天才说出话来:“不是说了不走黑风口么?”
两边一核对情况,各自无语。这一带有两个黑风口!另一个黑风口与这个黑风口东西相对,远在百里之外。八路又没电台,全靠人来回传报,出了茬子都没法及时补救。
顾筝是事后才知道原因,但她当时看着一片黑压压的老百姓立刻就心凉了。其他的姑且不说,日军一会儿赶上来,这些老幼母孺跑得掉么?而凌初身边能打仗只有一个警备连,加上游击队也不足百人,就算顾筝不懂军事,也知道即使把装备之间的差距忽略也没可能抵挡住千把日伪军的。
她正想着,八路那边已经结束会议,分配完任务了。剧团的肖团长领头,招呼着这帮老百姓向山上走,凌初和几个干事也跟了过了,好像什么事也没有似的跟凌初几个人打招呼:“走吧。”
“去哪儿?”
凌初指了指鱼贯上山的人群,然后说:“你们和剧团的同志们先走,我们在后,警备连的同志们留下来阻击。”
“和老百姓一起?”顾筝惊得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以八路的火力,这根本做不到啊!
“是啊,”凌初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一柄擦的闪闪发亮的掌中雷的小手枪递给顾筝,“里面有三颗子弹。”
顾筝还在发怔,杨神父明白过来就急了:“这场仗你们输定了,应该立刻撤退!”
凌初脸一沉,一语不发的向前走,杨神父还想争辩,山脚下突然炮声震天,几个人都没再说话。
警备连是雍山支队精锐中的精锐,一色的三八大盖,但是每个人,也只有不到一百发子弹。对上野炮人还能活么?
微乎其微。顾筝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咬着牙向山上爬,快到山顶的时候,一回头突然发现山半腰乱了。
远处枪炮声尤自未绝,火光冲天,但是从山谷两侧包抄上来满山遍野的日本兵,从山半腰追上来,顾筝看着满山钢盔闪亮,摸了摸手里的小手枪,看了看身边慌神的老太太,一咬牙把老太太手里的鸡打在地上,搀起老太太,喊了声“快跑!”,头也不回的顺着山路向上跑。
凌初和剩下来的不到一个班的警卫员,到底在哪里?杨神父和许鸣在哪里?她身边的人到底能活下几个?顾筝听着身后的呼号,一个字都不敢想,也顾不上想,只是一个劲儿跑,跑,跑,直到翻过山头,再翻山头,突然山顶上呼啦啦冒出一堆灰扑扑的人来,老太太脚一软摊在地上,顾筝仔细一看,那个周队长光着个膀子,一手抱着枪,一手使劲挥他那件小褂——“自己人!”
八路的援军!
负责联络的警备班班长李铁腿冲在前面,据她说顾大小姐见了自己,松开老太太的胳膊掏出小手枪转身就往回跑,速度之快连八路军战士都几乎赶不及——而顾筝自己回忆说看见那件小褂,她脑袋嗡的一声什么都不知道了,只想着回去找杨神父许鸣——但她第一个找到的人,却是凌初。
凌初正和一个日本兵拼刺刀,二人正在僵持,结果顾大小姐冲下山来,如神兵天降,对着那个日本兵就是三枪,顾大小姐枪法惊人,一枪打在日本兵钢盔边缘划飞,一枪打空,一枪正打在日本兵的左臂。
日本兵手一抖,转身错步就向顾筝刺去,顾筝一脸木然也不知闪躲,咬着牙连连扣动扳机,正在刺刀就要到胸前的时候,凌初手起到落,一个力劈华山把日本兵劈倒,回手就给了顾筝一个嘴巴,声音嘶哑喘息的走了调:“给你枪不是让你这么用的!”
顾筝这才缓过神来,看着浑身是血的凌初,几乎认不出来。
凌初也不理她,抹了一把脸上的血,看着山底的火光一咬牙,把增援的徐营长招呼过来,指着一处高地:“我们兵力不足,集中在这里打!其余人快撤!”
这仗差不多又打了半个时辰,日军竟然主动撤退了。
其实倒不是八路援军如何如何,而是日军自身的问题,从侧翼包抄上来的这一队日军是从大阪第四军团抽调过来的,打仗出了名的拣便宜,没想到遇到凌初,虽然只有不到一个班,却个个拼死绝然,加上一些人自知难免,也丢了家当拼命,这日军队长遥望正面硬攻的友军久攻不下,自己这里也一时占不上便宜,连农民都那么英勇——脑袋一转弯,八路是狡猾狡猾从来不肯吃亏的,自己这里这不是拣便宜,这是伏击圈啊。结果八路援军一出现,日军队长立刻认定自己的判断,虚晃几枪,按照大阪兵“保重贵体”的传统撤退,他这一撤,本来久攻不下士气就低落的伪军大哗,个个想脚底抹油,正面进攻的日军被友军连累,无可奈何也只得撤退。
而八路这一仗下来,虽然保全了部分百姓,但是自身损失惨重。从马家沟赶来增援的一营精锐损失九十余人,留在凌初身边的大半个班只剩下二人,凌初本人身受四创,至于在山脚下阻击的警备连和游击队员,除了七个重伤员之外,没有找到一具完整尸首。
杨神父和许鸣都受了轻伤,顾筝随着八路一路向马家沟撤,一边照顾他们一边照顾八路的伤员,经验刻骨铭心,以至于之后她赴美学医时那位导师惊异于这中国小姑娘虽然初出茅庐但什么恶心难看的伤口都不怕——对看过满山遍野尸体的人来说,那些不过是小case。
那天晚上她替刚开完会的凌初换药,凌初看着她脸上的巴掌印一直不说话,直到顾筝收起药包要出门,凌初才说话:“我不道歉。”
顾筝点头说我知道。
凌初停了一下:“如果再有这种事,我还这么做。”
顾筝又说我知道。
凌初沉默了。
顾筝扶着门框停了一会儿,转过脸来问凌初:“那手枪是你哥哥的遗物?”
凌初点点头。
顾筝问:“为什么给我?”
凌初说因为你只会使这个啊。
顾筝怔了一下,说谢谢。
凌初说不客气。
顾筝说顾家恩怨分明,我说谢谢是谢你的救命之恩,可你也欠我一巴掌。
凌初微微一笑,笑容和往常一样干净,和白天浑身是血的模样相比简直是两个人,顾筝一下子愣住了,然后说:“你——你们白天为什么不撤?”
凌初说我们没办法撤。
顾筝说那种情况下没人会怪你们,就是我哥哥在那种情况下,为了大局保存实力,也会撤的。
凌初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们共、产、党和国民党不一样。
顾筝追问:哪里不一样?!
凌初说我们的装备,其实和土匪也差不多,和国民党不能比。
顾筝点头。
凌初说:“我们之所以用这种装备还能和日本人打,靠的都是老百姓拥护我们,我们每天宣传抗日,结果遇到日本人,丢下老百姓跑了,日后传出去,老百姓还能信共、产、党吗?何况——”凌初说到这里停了一下,然后问,“顾小姐今天为什么那么做?”
顾筝说是个人看着那种情况能不动手吗?!
凌初盯住她的眼睛微笑,说我们也一样。说得理所当然,理直气壮。顾筝猛然震住了,一下子明白了杨神父说过的凌初温和文静的眼神下面那么一点像钢铁似的东西,和顾筝的血气之勇有点相同也有点不同,夹杂着点冷静和更冰冷的东西,就像顾简提起日军的时候一样。
但凌初却和顾筝一样,还只是个十九岁的女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