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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往日时光之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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餐桌上的情圣九英尺地狱天堂
9:30 晚餐时间已经将近尾声,餐厅里只寥寥数人。
我首先注意到的是一个坐在落地窗前的男人,他大概40岁左右,正喝着佐餐的红酒,不用仔细看也能注意到他眼角散射的鱼尾纹。但他的眼睛还是很好看,微微下垂,蓝得像一汪湖水。
值得一提的是,就算是与我相比,他的衣着也算不得讲究,甚至可以说十分邋遢。衬衫的扣子敞开到锁骨下面,皱皱的外套搭在椅背上,一条半新不旧的裤子连裤缝都烫歪了。而且,他的脸色也很不好。
可我看不出餐厅里的任何一个服务员对他侧目,他慵懒自在的态度,自然而然的举止,目不斜视的专注于自己的世界当中,创造出一块宁静的小天地。他的不在乎反而使人不敢轻视他。
你会不由自主的为他找这样或那样的借口,也许他是个刚刚经历情殇的百万富翁,或是自暴自弃的冠军网球手。总之,光是这份尽情沉溺的感情,对凡人来说,已经奢侈无比。
在被经理狠狠瞪了一眼之后,我才回过神来,把餐车推向隔桌的年轻女士。她则与旁边的人恰恰相反,穿着合身的栗色套装,看起来很干练。应该从事于某个职业性很强的领域,而且对严谨性的要求很高,她是个就算坐着也要让身上的每一条弧度精确成直角的女人。
她冲我点点头“你有笔吗?”
“什么?”
“我的英国口音真那么难懂吗?算了,笔,铅笔,原子笔,别管是哪一种。”
她的急躁里有种怪怪的羞怯,她不像是那种会乱发脾气女人。
我掏了掏制服口袋,还好,里面刚好有。我递给她,看着她在绣花餐巾上用郑重其事的印刷体写道“博斯蒂克先生,我能有幸请你喝一杯吗?”
然后,她捏了捏餐巾的边角,把它和一张50美元的纸币一同递给我。
“不好意思,请交给你身后餐桌的那位先生。”
这肯定是我有生以来赚过最容易的50块,只要原地转身,脚跟都不用动地方。我忍住笑,在想钓金龟婿的女人里她算是特别的。难道不该是欲拒还迎,等待对方主动出击,或是制造巧遇的机会,等生米煮成熟饭再来故作惊讶,悔恨自己真不应该爱上一个百万富翁。
哪有上来就指名道姓,但也许她只是不懂得推销自己。
我把餐巾摆在男人的面前,等着看他的反应。可他有好一会根本没注意到我,我不得不轻轻地用食指扣了扣桌子。
他茫然无措的抬起头,好像我正把他从演到第四幕的歌剧院包厢里硬拽了出来。
我可能在哪见过这个人,某部电影或时尚杂志的封面上,然而,那些面孔通常都差不多,无所顾忌的忧郁感,为一件远远不值得的事情要生要死,好像那就是他们的生活。
男人顺着我的手指看了看,脸上没有任何变化,他把注意力转回自己的烤羔羊排上面。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不知如何应对的反倒是我了,绅士的做法是端起水杯浇到他头上,以捍卫女性的尊严。但我根本不是绅士,我是服务生,而且只是个冒牌货。
身后传来的是女人越来越急促的呼息,夹杂着鼻翼发出的抽泣,我想栗色套装的线条恐怕已经折成锐角。
接着,桌椅凌乱的碰到一起,她显然已经没有胃口了。
就在这时,男人却忽然站起身,绕过我挡在餐桌之间,他的身材高挑舒展,略微偏瘦,说话时会微微屈身,注意不给对方高高在上的感觉。
“小姐,能听我说几句吗?”
女人回头怒视他,但他可掬的笑容却丝毫未减。
“刚刚我一直在考虑,如果我没办法接受你的邀请,那最好就装成不识好歹的自大狂,让你觉得我不过是个傻瓜。这样的话,你所受到的伤害不过是悔恨自己看错了人。而不必去忍受期望的落空。”
女人呆呆地望着他,好像根本不能理解他话里的意思,又好像已经完全被他说服了。
男人接着说“你看我果真是傻透了,我连惹你生气都不配。很抱歉,今天是个对我来说特别的日子,我很愿意跟你聊聊,但今天不行。”
“不,是我太冒昧,打扰了你。”
“一点也没有,只是今天,你相信吗?十五年来只有今天我会拒绝一位漂亮小姐,你看,我的运气真是太差了。”
看着他充满无奈和万分遗憾的脸,就算是说人类起源于火星,海豚其实是外星人的间谍你也会相信。
“没关系,我只是想知道你最近怎么样?那些小报……不,他们当然是胡说八道,要不怎么能赚到我这样的傻女孩的钱呢?”
傻女孩!我抖了抖,能让一个年收入10万的会计师或者刑辩律师之类的女强人,自称是傻女孩,恐怕只有盲目的爱情才办得到。
男人从椅子上拿起她的爱马仕皮包,提给她。
“我还不错,也许从来没真正好过,但现在还不坏。谢谢你还记得我,这对我真的很重要,谢谢。”
女人欣然的离开,她该庆幸这个大情圣今晚没有狩猎的心情。否则,她现在不过是丢盔卸甲,终场的时候就难免体无完肤了。她也许是个精明干练的女性,但就魅力而言,则绝对是相扑爱好者和横杠选手的差别,委实是望尘莫及。
男人转过身,看到我正大咧咧的站在一旁观赏好戏,倒没生气。他经过我的身旁,手掌随意的拍在我的肩膀上。
“也谢谢你,帮大忙了。”
我朝他点点头,别谦虚,卡萨诺瓦,全是你的功劳。(注:历史上有名的情圣)
在终于脱身,推着餐车乘电梯到达26楼以前,我脑子里还在不停的回放刚刚堪称完美的浪漫画面。
我把头紧贴在房间的门扉上,十点钟财经新闻主播那永远镇定的声音回荡在房间里,不可能是这间,特意到豪华套间来看股票分析的人也许是变态,但不会是我的目标。
第二间客房的屋里很静,门口的地毯上有两个豌豆大小的圆印,像特意用小拇指按在沙滩上,可能是高跟鞋踩出来的。我想象着一对璧人靠在窗前轻声慢语。希望他们要了酒,这样的话至少我不会错过前戏。
第三间客房里静极了。不是等人入住,而是墓地的那种静法,我讨厌房子太太的原因之一,就是气流在撞到墙壁之前已然软弱无力,而你甚至听不到灰尘落地的声响。
我敲门,如果真有哪位僵尸先生住在里面,起码我还可以冒充走错的送餐员。
当然,没有回音。
我等了两分钟,再次敲门,并将这个动作重复了三遍。
没有回音。
我掏出门卡,呲——哒,电子锁应声而开,走廊的光线照亮了昏暗广阔的客厅。我走进去,房门在我身后悄然关闭。
怎么说呢,在跨坐在欧陆式阳台的雕花石栏杆上之前,我已经有好几个月都没干足以致命的蠢事了。
在我下方,第五大道上的车辆浩若繁星,但每一颗光点都像萤火虫的尾翼般似远似近。中央公园的喷水池小的仿若国际象棋的王后,而郁郁葱葱的树林不过是人造地毯。我深吸了口气,再次提醒自己。
不要被眼睛蒙蔽,所见只是表象,
九英尺的距离,从床头走到床位,如果是在平地上,就是连小孩子也可以轻松做到。如果你根本不会掉下去,那又何必去考虑掉下去的后果呢。
我用手扣住墙壁上的梨形花纹,把脚伸进石刻的凹槽里面,身体悬空的那一刹那,我才发现,自己大错特错。
身在高空产生的不同寻常的重力,恍惚的晕眩,身体与意识仿佛同时进入了虚空。冷汗瞬间冒出,潮湿的覆盖在皮肤上,周遭的杂音飘渺而遥远,风的触感却鲜明到近乎刀割。头脑处于真空,正常的思维变得不再可信,我禁不住又往下方看去,我不该看的,可就是管不住自己。也许是我的幻想,但想要脱离依附的欲望竟是如此的强烈。
要面对的挑战不是战胜恐惧,而是我竟然渴望着松开双手。
我慌忙伸出手,想要回到阳台上。
然而就在这时,呲——哒,房间的门锁再次发出机械运转的声音,接着,屋里的灯光点亮了。
突如其来的变故像是一下子把我唤醒了,屏住呼吸,将身体贴在墙壁上,静静地等待。还好,一种危机的增长有助于另一种欲望的消退。我渐渐定下神,衡量自己的处境,并努力把注意力转移到左脑,或是眼前随风飘动的窗帘,或是尼加拉瓜大瀑布,或是甭管什么地方……总之,陌生人显然帮了大忙。
皮鞋与地毯摩擦的细微声响越来越近,直到跟我相隔一墙的地方。通往阳台的落地窗没有关,他被灯光拉长变形的影子投射在地面上,终于不再晃动,他停在门里面。
整个城市都臣服在他脚下。虽然观赏的是同样的风景,我们俩的心境却犹如天堂地狱之别。
一阵夜风呼啸而过,让我本就酸麻的手臂颤抖起来,细小的沙粒折磨着我的眼睑,心脏每跳动一次就敲得胸口生疼。索性的是他终究是看腻了,身影转动,消失在屋内惨白的光晕里。
我犹豫着,要么原路返回被扭送警察局,要么冒险穿过面前的九英尺,结束令人不快的差事。最后,侥幸心理占了上风。我吐出一口气,继续朝下一个落脚点进发前进。